【百花小说】兰烬落
“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偏不信,这些鬼话害了多少女子,酿成多少悲剧。妹妹,爹妈去世得早,我们要想活下去,只能依靠我们自己。”苏苏抚了抚苏绣的头发。
“放心吧姐,我知道的。”
“这样吧,绣,姐继续攒钱,在攒够钱之前,姐每天晚上教你认字,好不好?”
“好是好,可是姐会很辛苦的。”
“姐不怕苦,而且,教我的妹妹我觉得很开心啊,绣,咱们就这么定了!”苏苏把手一拍,笑了。
这几天苏苏白天刺绣,晚上教苏绣功课,眼圈经常熬得红红的。杨若帆本就喜欢苏绣的活泼可爱,他不忍心她太辛苦,三番两次地和苏苏说:“苏苏,让我来吧,我可以教绣的。”苏苏再三推托,毕竟和人家不太熟,何况男未婚女未嫁的,瓜田李下不得不避嫌。可是杨若帆不以为杵,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关注苏绣,对她的督促也同步一些。说的次数多了,苏苏的心也开始活泛起来,思忖着杨若帆说的话不无道理,何况自己要忙两头难免会顾此失彼,后来又架不住苏绣的央求,便首肯了。自此两家走动得越发多起来。很多时候是苏苏刺绣,杨若帆耐心地执了苏绣的手,边教她念边描摹,当苏绣练乏了想偷懒的时候,杨若帆会捏了她的鼻子,故作恼怒地唤声“调皮”,或者说“认真写,我用你姐姐的紫竹笛吹曲给你听”,再或者说“写好这几页,我带你去吃好吃的”……苏绣终究是个半小不大的孩子,杨若帆威逼利诱双管齐下的方式,对她很是见效,苏绣的学习一天比一天有进步。
相处久了,渐渐的,杨若帆看向苏苏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意味深长的内容,细心体贴的他除了常陪着苏苏去送绣品之外,还分外留心关注着姐妹俩需要些什么,总是不用等到她们开口,一切打点得妥妥帖帖,至于帮修修绣架,买买丝线什么的属于举手之劳,更加不在话下。在不忙的时候,他甚至还帮苏苏熬药,好言好语地哄苏绣喝下一碗又一碗苦苦的浓汤。
这样的日子真好。是的,真好。和谐,平静。即便因杨若帆的好意介入,她失去了好些顾客,苏苏也心甘情愿。她停了手,转头看了杨若帆一眼,刚好和他视线相撞。温柔的眸光映出心照不宣的默契。苏苏忙不迭低了头,可是脸上的那一点点红晕,慢慢地洇开去,洇成了一片风景。
而她,在风景中走着。
【七】
这天,苏苏正全神贯注地绣着什么,杨若帆进来了,他唤了一声,她没应声,依旧在飞针走线。他忽然兴起了好奇,便探过身来想看看她在绣些什么,不小心把一个线团碰掉在地上,弄出了一点声响。苏苏先是吓了一跳,见是他,慌里慌张地用手绢遮了绣面,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绣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还没绣好呢,不给你看。”苏苏瞟了杨若帆一眼,脸上飞了两朵红云。
“哈哈,你越不给我看,我偏要看。”他逗她,故意伸出手去做出一副想揭开那方手绢的样子。
“你,你,你……”苏苏死死捂住,急得撅起嘴唇,又用眼角扫他,神态中有说不出的娇憨俏丽。苏苏日常总是一副从容坚强的样子,如此特别的神情,杨若帆还是第一次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竟忘了自己先前想做的是什么了。苏苏见他呆愣愣盯着自己,又“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轻啐着:傻样!
“若帆哥哥?若帆哥哥!”苏绣扯了扯杨若帆的衣角,把他从如痴如醉里惊醒。
“啊,绣。怎么了?”他微微躬身去摸苏绣的头,把方才的失态掩盖得不露痕迹。
“我记熟了李清照的《如梦令》,没有偷懒吧!背给你听一下: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苏绣胸有成竹地背,神色间颇有得色。
“嗯,这首词妙在‘绿肥红瘦’四字,出语惊人,新鲜之极,动人之极,只是随手点染却又神气兀然,千古之下不负胜名。一问一答之间,花在人前花含愁,人在花前人消瘦。一个不解愁思,一个叹时光易逝,两相对照,如花影摇曳,自有风致翩然。我们的绣绣记性真好!背得有板有眼的,孺子可教也!”杨若帆笑了,真心夸道。
“我不仅会背,我还会写呢!”苏绣得了赞扬,兴奋得两眼放光,她一把抓住杨若帆的手就往外拉,“我去写出来,你看着,你看着嘛!”
杨若帆摇摇头,给苏苏使个无奈的眼神,她抿嘴乐了,挥挥手示意他跟着苏绣去。他只好一边口里嘟囔着“你这小阿绣,鬼点子不少,磨人精”,一边迈开了步子,临出门时还不忘对苏苏狡黠地笑笑,暗暗传递“小心,我会找机会看”的讯息。
苏苏笑着看他走远,转过身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遮住绣面的手绢拿起,轻轻掖回腰际,重新坐下来,拈起针线继续专注地刺绣,一针,又一针,白色缎面上的图画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苏苏望着针下栩栩如生的一叶帆船微笑,笑容里溢出了三分甜蜜,七分向往。
【八】
岁月在苏绣笔下越来越有棱角的字迹中流逝,转眼又是梨花开满庭的时节。苏苏喜欢摘树上的梨花,洗净焙干做成梨花糕,心满意足地看着杨若帆吃下去。
这一日,苏苏做好了梨花糕,左等右等还是没把杨若帆等来。奇怪,这个时候他应该到了呀!她向对面张望,墨香居大门紧闭,看不出一点端倪。别是出什么事了吧!苏苏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哗啦——”对面隐隐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间或伴有激烈的争吵声,细细辨认,是杨若帆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子嗓音。苏苏的一颗心顿时悬在了半空,她想过去探个究竟,刚迈出两步,好像顾虑到什么,又折返回来,捻起针刺绣,却针针失去了准头。拆掉绣错的针脚,心烦意乱的苏苏只好什么都不做,支起耳朵听那边的动静,手里下意识地绞动着丝帕,一圈又一圈,绞得指节苍白。
忽然“嘭”的一声,对面的门终于开了,杨若帆满脸怒容地冲过来,拉起苏苏的手,对气急败坏尾随而至的女子说:“别假惺惺了!回去告诉他,我不回北平!我要留下来,而且,我要娶苏苏!”苏苏脑袋里一片空白,任由若帆拉着她的手,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看着眼前这位衣着讲究,与他有几分相似面孔的女子,心里暗暗揣测,和若帆长得那么像,她该是他的同胞姐妹吧!难道,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那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苏苏一番后,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地笑:“那么久没有一点音讯,难道就是为了她?穿得那么朴素,不见得有什么显赫的身家吧!若帆,你这样做,是存心要气死他么?好歹他是你的父亲,气死他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再说,你不是向来重情吗,可还记得莲香?别忘了,她可是等了你三年!三年啊,哪个女子经得起几个三年?”
杨若帆一言不发,冷着一张脸,握着苏苏的手越发的紧,苏苏腕上吃痛,却不敢呼出来,只得拼命咬住下唇。那个女子又唠叨了一会,见杨若帆还是没有一点回应,才不甘心地愤愤离去。看着她的身影在街角渐渐走远,杨若帆才放开苏苏的手,发现苏苏的手腕上有一圈自己捏出来的紫痕,心疼得直往她手上吹气。“对不起,苏苏,是我不好,弄疼了你。”
“没事,很快就好了。若帆,她是?”
“苏苏,这个梨花糕是留给我的吗?”杨若帆转身捏起一个糕饼放进嘴里,“又软又香的,真好吃。来,你也来吃一块。”
苏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
后来的一段时日很平静。杨若帆依旧笔走龙蛇在宣纸尽情泼墨,依旧静夜里玉笛横吹,依旧专注教苏绣功课,依旧与苏苏月下漫步,一切如常,绝口不提那天的事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苏苏不踏实,她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变了,但是又说不上来。
就这么过着过着,清明就到了。有个老妇女提着竹篮向路人兜售纸元宝,苏苏送完货经过,也买了一套。
“我每年都给父亲母亲烧这个,也不知他们能不能收到。若收不到,我何苦要烧?若收到了,为什么就不保佑绣绣,让她早点好呢?”坐在椅子上摩挲着元宝,苏苏对杨若帆说,“苏绣的病发得越来越频繁了,她的情绪也不太稳定,有一天她严肃地问我,姐,我会不会很快就死啊,死了以后是不是就可以见到父亲母亲了?可是,我如果不在了,阿姐会很孤单的。我舍不得你呢!这孩子一副小大人的语气调调,听得我的心,像摔在地上的瓷碗一样,碎成了一片片……”
“苏苏,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鬼神的存在,我们凡事要靠自己,只有自己才能帮自己,相信我,有我在,绣绣的病一定可以治好。”杨若帆心疼地拥紧了她,这个瘦弱的肩膀,承受住了多少压力,又蕴藏着多少坚忍啊!
“若帆,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人生充满了太多的意外,人力是不能企及,无法改变的。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若帆……”苏苏把头靠在杨若帆的前胸,疲累而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九】
这几日,杨若帆总显得心事重重,苏苏细心地问他怎么了,杨若帆说,家里又来信。哦了一声,苏苏手下没停,继续倒茶,然而杯里的茶水溢出来了她也没有察觉。杨若帆看着她走神的样子,唤了一声:“苏苏?”
“啊,看我真不小心,都满出来了。”苏苏忙不迭地放下茶壶,赶紧去找擦桌布。
“别擦了,苏,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你实在是个好女子,我会永远照顾你和苏绣的。”他握紧了她的手,“信我。”苏苏感觉到他的掌心一片洇湿,心中一荡,脸颊滚烫滚烫,低下头去。
灯下的娇羞无限的苏苏眉目如画,杨若帆看得痴了,轻轻拥她入怀。他今晚一改往日的含蓄,说了很多话来剖白心迹。他说,苏苏,三生石上刻着我们的名字,茫茫人海中相遇相知相爱原是命中注定,你是我心里的梦。我会呵护你爱护你……他没有喝酒,却像醉了一般说个不停,似乎要把世上所有的情话和誓言说尽。苏苏脸红耳赤听着热烈而动人的情话,心下除了欣喜甜蜜,更多的是不安。她觉得幸福像惊涛骇浪,而自己就是这滚滚波浪中的一叶扁舟,眩晕着。那种不踏实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似乎有某种看不见的危机暗涌,窥视着,伺机伏击。眼前才华横溢的男子,温良如玉的男子,真的可以给她一生的承诺、一世的爱怜吗?
最后,杨若帆说,苏苏,我要带你回北平见我的父亲。
【十】
杭州的六月多雨,考虑到苏绣的身体吃不消,杨若帆特意把启程的日期向后延迟了几天。就在这几天里,墨香居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一日,苏苏精心熬了乌鸡汤,让苏绣喝了一碗,然后盛了一碗,装在有盖子的瓷碗里,撑着油纸伞给杨若帆送来。雨滴像从筛子里落下的豆子,砸得伞面劈啪作响,当她到达墨香居的时候,已有半边衣裳湿了。
“若帆,我熬了鸡汤,你……”看到杨若帆表情凝重,双手却插在裤兜里。正堂上座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头发已经全白了,只是精神还算好。他的身边是上次见到过的酷肖杨若帆的女子。察觉到气氛的诡异,苏苏半截没有说完的话语便硬生生地截在喉咙里。她知道,他是谁,她是谁,他们是谁。
自从杨若帆说要带她去北平之后,苏苏预想过很多次与他父亲相见的情景,没想到真相见的时候,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手里端着那碗汤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做到既不失礼仪,又避免尴尬。
老者微微一笑,打破了僵局:“你是苏苏吧!听帆儿提过你。这么个雨天还给若帆送汤,瞅这衣裳都湿了,待会先去换身干净的。帆儿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老朽的膝下就这两个不成器的孩子,操心啊!”
“杨伯父你好,谢谢你关心,我没什么。倒是您,这一路奔波的,辛苦了吧,我熬了一锅鸡汤,要是伯父不嫌弃,我再去盛一碗过来,让您和令爱暖暖身子。”苏苏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很快平复了心情,落落大方地应对。
杨父心里暗赞,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听说令妹身体不太好,老朽不才,略懂雌黄之术,如果信得过,我可以为她把把脉,说不定我可以给她些建议。”
苏苏向杨若帆投去了询问的目光。杨若帆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那好,辛苦杨伯父了。”
素绣坊。
客厅里,杨父严肃地对苏苏说:“姑娘,从脉象上看,令妹的病不容乐观,我看过那些药方,都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我是实在人,说句不太吉利的话,若再不及时根治,拖下去,她恐怕有性命之忧啊。”
“杨伯父所言甚是,绣这段时间的精神差了很多,发病也较平常频繁,可是,我已经束手无策了,又不敢断了这些药,好歹,喝了药,也有个盼头……”苏苏哽咽着说不下去。
“父亲,何苦来操这个心,你忘记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了?耽误久了,可要坏事。本来那个人就不依不饶的,事情闹大了,可就不好收拾了。”一直在旁边站着没说话的若帆姐姐开腔了。
“什么?姐,你说什么?”杨若帆闻言一惊,两步并作一步跨到姐姐面前。
“这下你知道着急了?要不是事况紧急,父亲怎么会亲自到杭州来找你?还偏偏遇上这鬼天气!”若帆姐姐翻了个白眼。
“琳儿!”杨父转过头制止她。
“父亲,都火烧眉毛了,你不说,我来说!”杨若琳说,“当年,你不声不响地走了,父亲诊病向来严谨细致,一丝不苟,但是那个病人实在是长得太像你了,父亲神思便有些恍惚,药方是对的,剂量却不小心写错了,足足多了一倍!那个病人喝了药之后就一命呜呼了。而这家人揣着药方子报了官,嚷嚷着要封了父亲的医馆,还,还要父亲用命来偿!”
亲爱的婆婆,很少见你留言,很开心你来。
絮,夏安,千般千寻千音,皆静好。
亲爱的熙,我有时候觉得,“通透”这个词,就像塞翁失马。
不管过去怎么样,也不知将来怎么样,我只要现在。现在,你是我亲爱的熙,岁月流逝,此情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