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巩书记把照片交给罗科长后，就直接去了宣传部。他对石部长说：“组织部对曹永宏已考察过了，此人有能力，我同意从一线提他上机关。”
　　
　　 五
　　 老张给温尔均交手续那天，死鱼般的眼里有股琢磨不透的凶气，好像温尔均踢了他的饭碗威胁着他的生命似的，温尔均感到芒刺在背，夜里几次梦着老张那可怕的眼神。如今厂里，退了的想返聘，到杠的不想退，千方百计在年龄上作假，为的是多拿点工资，手头有粮，心里不慌，你物价再涨也不怕。
　　 温尔均和老张交接完毕，罗科长给他讲了其中的曲折，温尔均沉思良久，不以为然。罗科长让他从隔壁搬来和自己坐对面，温尔均觉得罗科长把他当成了亲信。谁知过了几天罗科长对他说：“小温，我家小娜觉得现在有点远，下学期想转一所近些的重点学校，现在的独生子从小都没吃过苦，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念叨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到时候还得拜托你。”温尔均顿时觉得落进了罗科长为他设的另一个套子里，内心骂罗科长得寸进尺，嘴上却说：“行，你们这些当父母的我理解，儿女的前途就是你们自己的命。”
　　 温尔均接替老张的工作后，觉得一切都开始发生微妙变化，一般干部见他都老远点头，中层干部见他也热乎起来，甚至十年来和他擦肩而过从不招呼的个别领导，还敬他烟抽。温尔均想，人都不傻，他温尔均不是过去那个与任何人没牵连的温尔均了，他现在管的是与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有关的事。比如四年一次探亲假没休可以作废，也可以转为调休，一个调休价值30元，那个“可以”的尺度就神圣般地握在温尔均手里。制度是人制订的，也是人打破的，制度掌握在人的手中，就赋予了它人的灵性。
　　 一天，工会米主席来办“四探”，到沈阳去看卧床不起的老母。温尔均一查，他第三轮因故未休，该休第四轮，想起上回搬桌子时他使绊子，便说：“米主席，你只有二十天，加上到沈阳的路假，统共二十六天。”米主席说：“小温呀，我上次未休是因工作忙，还有书记和经理签字呢，这次我想合并使用。”温尔均说：“按理应该作废，既然书记和经理签过字，我得落实一下，你明天来吧。”第二天米主席来了，温尔均说：“我落实过了，原任书记和经理说，已过了四年，他们记不清了。你回去找找，最好把他们当年签字的条子拿来。”其实温尔均根本就没落实。又过了一天，米主席又来了，他说：“条子没找到。”温尔均面有难色。米主席说：“我母亲病得可能不行了，再不回去就会永远见不到她了，但二十天假来去一折腾，在老家呆不了几天，小温，你就全当帮老米这次忙吧！你要有啥事，将来还是现在，只管吭声。”温尔均想了很久才说：“倒没啥大忙要帮，只想把你们工会跳舞毯那套家伙借我用用，玩个新鲜。”米主席说：“嗨，你咋不早吭声，那套家伙正闲着，你马上就可以抱走。”温尔均把手头一大堆工资表补贴表奖金表哗哗翻得山响，边翻边说：“我也不急用，正好现在也没时间抱，如果米主席方便，我晚上去抱，顺便把假条给你，你也不要再跑了。”米主席说：“那好，晚上我等你！”晚上抱机子的时候，温尔均觉得门口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戳在地上想了半天，才想起那人非常像老张……
　　 米主席去沈阳后，温尔均才把跳舞毯那套家伙摆出来，不是摆在自己家，而是摆在火车站门前的一个棚子里，与ＶＣＤ、家庭影院兼容，让南来北往的人跳，跳一曲收费两元。他同时还出租碟子，ＶＣＤ租一天一元，ＣＤ八角，录相带一元五。这些东西在大城市已没有市场了，可在温尔均这个县级市，还可以赚到钱。他通过万科长办了个照，让黄鹂守摊子，每天下班后，自己则拽了万科长在周围做“托”，并兼做保安。现在的人接受新鲜事物快，刚在电视里看过跳舞毯的广告，马上就想实践一下，加之乘客等车无聊，都来凑热闹，因此温尔均的生意还可以，第一晚就净赚108元。这108元里，其中有曹永宏２元，曹永宏散步路过这里，也跳了一曲……
　　 收摊时，温尔均发现小张混在人群里，就走过去拍了他一下，小张停住对温尔均说：“你这样做将对你不利。”温尔均反讽他：“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
　　 过了几天，温尔均给彭拜打电话，动员他下海，被彭拜一口拒绝了。彭拜说，你若要下海我不反对，我绝不下海。现在好多企业都破产了，好多人都下岗了，我很珍惜这份工作。再说，共产党的大学把我们培养成人才，我们也得为共产党办些事。温尔均问，你自己的事谁给你办？你忘了我们喝酒时的约定？彭拜说，那都是酒话。再说，我们说的学会办事也包括给国家办事。只有把国家的事“办好”了我们自己的事才“好办”。温尔均骂了他一句：你真是个出土文物！
　　 骂完彭拜后不到一个月，温尔均奇迹般地开了个服装店，执照还是万科长办的。温尔均给他的服装店取名靓女，专营各种女式时装，主要是针对当今女孩和“小姐”们喜欢在服饰上猎新猎奇开办的。
　　 开业那天，他“打枪的不要，悄悄的进村”，只万科长领了几个年轻女子和同事来撑了撑面子，然后放了一曲很老的崔健的摇滚乐（因市里禁放烟花爆竹，故未放鞭炮），便让两位雇员开卖。他向这两位漂亮的女雇员交待，如果有人问店老板是谁，就说是黄鹂。黄鹂已下岗好几年了。
　　 这时，万科长冲温尔均说：“温老板，我手头有件私事正要办，不凑手，差三千元，你暂借我几天，办完事我立即想法给你还。”温尔均知道钱借给万科长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但还是说：“万科长，我兜里现在没有，我想办法明天给你弄来。”万科长瞟了一眼他带的一个漂亮女子：“不行，我现在马上要用。”温尔均想到万科长肯定会拿着钱去和那女子玩，就不停地打拱作揖：“我现在确实没办法。”万科长说：“我站在这等，你去想办法。”黄鹂抠抠索索掏出建行发行的龙卡交给万科长，万科长把玩着，想起龙卡的广告词“龙的传人用龙卡，龙卡伴你走天下”，就问上面的数字和密码，得知存款已不多时，骂道：“耍我是吧？你敢耍我，我就敢耍你们的店，我明天就把你们的执照吊销了。”
　　 没办法，温尔均只好回家从老母亲那借了三千元，拿给了万科长。当万科长转身的一瞬间，温尔均喉头一哽，几滴泪唰地窜出了眼眶。
　　
　　 六
　　 国庆节后的一天，温尔均一进办公室，发现职工医院吴院长爬在他桌上写留言条，就悄悄遛到他背后看。尽管是悄悄，但还是被吴院长觉察了。吴院长说：“小温，想找你办件事，等不及了就准备写个留言条。”温尔均以为他要办什么假，就借口说：“吴院长真没运气，休假单刚用完，正交打字室打呢！”吴院长却交给温尔均一张晚报说：“我不是办假，是让你给我儿子修改作文，你看晚报上有个‘尖尖角’栏目，专发中学生作文，但要有辅导老师的点评，我思来想去，咱厂子校那些语文老师,都没你有水平。你不知道,现在作文写得好也能上大学,前不久,《萌芽》杂志就成功搞了一次新概念作文大赛，全国有６所重点大学免试录取了获奖的学生。”温尔均说：“我现在已不搞文学了，那是耐得住寂寞的人的事业。”吴院长说：“写文章就跟骑自行车一样，只要会了常年不骑也会。如果你有啥事需要我办,我也会义不容辞的。”话说到这份上了,温尔均不得不收了他拿来的报纸和作文。
　　 温尔均没看作文先被报上的一则招聘启事吸引了。是一家小报招记者和特约记者，专职的月薪一千元，兼职的七百元。温尔均心动了，我天天坐班才七百元，人家兼职就七百元，可谓天上地下。温尔均在招聘的限期内，把他的作品剪贴本随便取了一本，就去那家报社应聘。主编看了他的作品当即拍板要他，可待遇和启事上的截然不同，说是要与广告挂勾，拉到广告按30％提成，专职的保底工资三百元，兼职的只有一百元交通费，还要每月保证见报六篇稿子。温尔均内心大喊上当，可他却答应当兼职记者，即使拉不上广告，那固定的一百元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白赚。主编又让温尔均交60元办证费，温尔均目瞪口呆，但他还是交了。现在各家报纸为搞创收花样百出，他能理解，关键是他有另外的小算盘。
　　 经温尔均辅导的作文很快就在晚报上登了。吴院长高兴，吴院长的儿子也高兴。有一天，吴院长的儿子亲自送来一篇新作文，突然问：“叔叔，你会写广告词么？”温尔均有点烦，刚发一篇，又送来一篇，还要写什么广告词，让人歇口气不？可温尔均得知是给一家乡镇企业写广告词时，他眼珠电光石火般亮了一下。
　　 原来吴院长的儿子和那家乡镇企业经理的儿子是同班同学，企业生产一种叫凤美的化妆品，凤美远销兰州银川西宁拉萨乌鲁木齐,但在山城市却无人问津。经理之子说，酒好也怕巷子深，爸，你不妨在我市作个广告吧！其父点头同意了,但谁能撰写既朗朗上口又通俗顺溜的广告词呢？这当口便有了吴院长儿子的作文上报,也便有了他在其中的牵线搭桥。
　　 温尔均很快和那位经理会了面。经理看了温尔均亮出的特约记者证和市作协会员证，立刻就服了。温尔均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他几乎成了这位农民企业家的广告代理人。商谈结果是，凤美在温尔均兼职的报眼位置常年登一块火柴盒大的广告，上有总经理姓名、电话、邮编、地址，广告词是：“只要你使用凤美，你便会成为美凤。”年广告费10万元，一次结算。这样，温尔均在一天之内便有了３万元的兑现提成。
　　 温尔均清楚地记得，当他把３万元现金装入腰包时，是他正好踏进人事处调配科工作的第60天。他觉得万科长说那个顺口溜应改成：上班的穷，黑心的富，腐败的成了百万户，会办事的挣钱没有数。他从３万元里抽出二十张一百的装入一个信封，然后找到万科长说：“谢谢你对靓女店的关照，这是你应得的酬金。上次给你三千元，我觉得太少。”上回万科长向温尔均“要钱”，这回他却说：“少来这一套，兄弟有事尽管说。”温尔均说：“你不收下我怎么开口？何况就你和我两个？”万科长就顺手塞进了屁股后面的裤兜里。温尔均说：“还是执照的事，我想办一个名叫‘穷人’的饭馆，专营噪子面、铡面、面皮、包子、饺子、馄饨等小吃，面向工薪阶层和打工族，还有民工、盲流等，估计生意不会赔。”万科长拿了人家的手短，就给温尔均出瞎点子：“听说北京有一家饭店，弄了一只东北虎到店里促销，生意火爆。”温尔均说：“那已经取缔了，而且现在国家明文规定，不能擅用野生动物促销——万科长是让我以身试法呢。”万科长就拐到另一个点子上：“好生意也得有个好管家，我建议你花点血本去聘个资深会计，做两套账，一套反映你的真实经营状况，一套对付税收员，保你财源滚滚。”说着在温尔均肩上温柔地擂了一拳。温尔均心里很佩服万科长这个点子，暗暗地说：“两千元给得值，也许我将来光税金就会捞回20万元……”次日，温尔均果然就去会计事务所聘了一位资深会计。
　　 然而，穷人饭店执照办下来的第三天，靓女店失窃了，时髦服装被偷得一干二净。祸不单行，穷人店的房东突然变卦要追加房租，由每月一千五变为四千五，否则，就收回房子。这就意味着在原房价的基础上，一年要多收三万六千元。温尔均嘴都气起了泡。他说：“东家，怎么刚签了合同你就变了？合同是有严肃性的。”房东说：“如今房地产价格一日三变，我才三天一变呢！”温尔均说：“好东家，我现在服装店被盗，还不知穷人店将来的命运呢，你就可怜一下我吧！”房东说：“那你把我叫声爷！”温尔均真颤了声喊：“爷——”房东哈哈大笑一阵说：“喊了爷也不行，你火车站音像服务部不是每晚能净赚一百多吗？”温尔均知道遇上了个赖子，只有自认倒霉，就签了个房租补充协议，作为合同的附件，并去公证部门作了公证和鉴证。事到如今，温尔均只好咬紧牙关，继续东挪西借凑钱。当他从彭拜两口子手中借来二万元时，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现在办事哪有一帆风顺的？接着骂了一句房东：狗日的乘人之危，不得好死。
　　 尽管事情曲里拐弯，但穷人饭店还是开张营业了。
　　 温尔均招了10名清一色18岁美女作服务员，管吃管住，月薪400元。在这个县级市，高过任何一家餐馆的服务员工资。人家都是300。开张的前一个星期，温尔均把市公关学院的老师聘来给美女们讲了７天课，不仅让她们掌握公关知识，还要求外表美的同时伴着心灵美，谁要得罪一个顾客就扣谁全月的工资和奖金。这一来，美女们若踩钢丝，服务十分周到。于是穷人饭店生意火爆，不仅“穷人”来吃，富人也来吃，更多的是回头客和小青年，他们不只吃饭，更重要的是一睹美人儿的风采——美人简直是一块吸铁，也应了“秀色可餐”那句韵味无穷的成语。
　　 不多长时间，穷人饭店因拥挤不堪而不得不把门面一扩再扩。又招了10名美女，每人工资增到了500元。
　　 想不到的是温尔均给别人增资，却没人替温尔均说话增资。由于物价涨幅很大，国家对工薪阶层的工资一调再调，可是在刚进行的升资工作中，温尔均有两级工资没升上。温尔均找罗科长，罗科长让他去找处长。温尔均找处长，处长又让他去找冯经理。冯经理是调资组组长。温尔均咚咚敲开冯经理的门，见巩书记也在，欲退走，却被冯经理叫住了：“小温，有啥事就说吧，难道还要巩书记回避？”温尔均被将住了，就硬着头皮进去说：“也没啥大事，就是最近升那两级工资，怎么没我的份？”冯经理呷了两口茶，又自顾自叼上一支“好猫”烟才叹了口气说：“按理，有些机密我是不该透露的，既然你越级向我反映，说明问题已很严重，那我就告诉你吧——这次调资表决时，小组十个人，九个反对，只有一个投了你的赞成票，那唯一的一票就是你们处长——他要不从本位主义出发，你就会得零票。”温尔均一时愣在那不知说什么好，他方知官人们平时给他那副嘴脸都是“假冒”的。打假大王王海，能打假货，可打不了假脸。巩书记笑着说：“这次升资面是百分之九十九，那就说明一百个里只有一个升不上，我万没料到，你成了这百分之一的不幸者。”温尔均体内的骨节一响，一股血液直蹿脑门，他差点无法自控了：“冯经理、巩书记，这中间肯定有人垫我黑砖，我不服，我要向局里厅里反映，我要投诉！”冯经理却很平净：“别激动嘛，小温！你们大学毕业生往往自恃才高八斗又怀才不遇，爱发牢骚，怨天怨地。毛主席说牢骚太盛防断肠。有人看见你把工会的跳舞毯那套家伙以恢复作废的‘四探’假换走，摆在火车站门前的一个棚子里赚钱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