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作生的老婆名叫张珍，娘家在离上阳村约十里路张庄，说起作生与张珍的婚姻，还是作生妹妹作香给牵的线。
　　 分田后第二年的秋收冬种完成后，上阳村村子里有一户人家来了一位从城里来的客人，这位客人是个裁缝师傅，刚刚从一家国营的服装厂里退了休，他到上阳村来是想来开一个裁剪培训班，收一些年轻人做学徒，学期一个半月，学费十五元钱。作生与母亲和妹妹商量了一番，决定凑钱买一台洋车，让妹妹去学裁缝。
　　 阿香这一年也已经二十三岁了。她是一个很乖巧的农家姑娘，圆脸，不很白，单眼皮，齐眉的短发。自从学校里出来以后，她一心一意地随着母亲和哥哥，在田野和家之间，也已奔波了七个年头了。平日里与社员们一起下田劳动，回到家里，也见缝插针地帮母亲做一些浆洗缝补的家务事。至于做鞋子，翻棉袄，打麦草扇，绣枕头巾这样一些女孩子们专门的活计，也早就学得很精通了。村子里与她相仿年纪的姑娘们，有好几个都已经找好了人家。阿香呢，虽然也曾有人上门来作媒，但母女俩总觉得作生的事情还没有一点儿眉目，不到万不得已，做妹妹的不该抢到哥哥的前面去，所以也就一直搁下来了。不过，阿香却瞒着母亲和哥哥，已偷偷地绣好了两对枕头巾，一对是鸳鸯戏水，一对是喜鹊登梅。鸳鸯戏水是为自己准备的，喜鹊登梅则是留给哥哥的。
　　 裁剪班办得很热闹，不但上阳村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姑娘来了十多个，外村也有好些个姑娘赶来学。裁剪班办在一个生产队的仓房里，二十多台洋车排成六排，前面的墙上架起一块木黑板，城里来的老师便戴着老花眼镜，在那黑板上画图画，教一班姑娘们裁衣服。与阿香相邻的那一位姑娘名叫张珍，是从十里路外的一个村子里赶来学的。她用的是一台旧洋车，据说是借来的，是她父亲用手拉车给她拉过来的。
　　 张珍的家里没有脚踏车，她每天都是步行来回。中饭是从家里带来的，装在一个铝饭盒里。开头的几天，她都吃冷饭，后来，阿香与她慢慢地熟识后，就叫她把饭盒拿到自己家里去蒸。中午时，两个人便一同回阿香家里去吃饭。张珍比阿香大一岁，家里还有一个小她四岁的弟弟。她的长相与阿香很有些相象，一样的圆脸，不很白，一样的单眼皮，一样的齐眉短发，只是她的嘴唇比阿香要厚一些，这让她看起来越发的有些腼腆稳重。
　　 张珍到阿香家里去吃饭时显得很拘束。她很少与阿香的母亲讲话，总是低着头默默地吃自己饭盒里的饭和菜，只有阿香母亲问她一些话时，才轻轻地回答一声，叫她吃桌上的菜，就红着脸勉为其难似地小小夹一筷。她从来不朝作生去看一眼，除出进门时对他轻轻地笑一笑外，并不与他多说一句话。她故意把饭吃得慢一些，等着与阿香一起吃好，要不然的话，吃完饭后让她无事可做、无话可说地坐在那里等阿香，会令她越发的局促不安起来。
　　 作生呢，这一位二十六岁的后生，种起田地来头头是道，得心应手。可是，每当他面对村子里的那些姑娘们的时候，他就一发地变得木讷起来，不但眼笨嘴拙，就连身子也变得不自在起来，手心里常常不由自主地要出汗。在张珍的面前，他自然就更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跟她说了。然而，原本母子三人单调的生活中，突然之间多出一位陌生的姑娘来一起吃饭，作生在暗地里还是很有一点兴奋的心情的。
　　 节气已经过了立冬，连续的几天西北风吹过，天气就变得凉冷起来了。日子也一天比一天短促，五点一过，天色便变得昏昏沉沉地，一忽儿工夫，就黑了。这让张珍感到很有些不方便。她每天早上踏着露水走十里路过来，黄昏时又披着暮色走十里路回去，不但辛苦，路上还不大安全。阿香与张珍已经是很要好的小姐妹了。有一天吃中饭时，阿香忽然说：
　　 “妈，哥，张珍天天来来去去不方便，我想让她住到我家来，和我一起睡！”
　　 张珍不曾听阿香说起过这桩事，心里一时的慌乱起来，忙不迭地说：“不用不用，这样子不好的，我还是走回去好了。”
　　 阿香妈想了一想，说：“没关系的，张珍，你天天这样来去也真不方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天又冷了，你和阿香睡一起，早上可以多睡一个钟头哪！”
　　 “哎，不用不用，我到这里来吃饭已经很麻烦你们了，这样子真的不好，我还是回去好了。”
　　 阿香夹了一筷子菜到张珍的碗里，说：“张珍，你是怕我哥是吧？你不用怕，我哥他是块杉树木头！”
　　 阿香的话音一落，张珍和作生禁不住拿眼对望了一眼，两人的脸刹那间全都如朝霞般地飞红了。阿香妈看了两人一眼，喘着气轻轻地笑了一笑，她知道阿香是有意的。
　　 张珍经不住阿香的好意，终于住到阿香的家里来了。从此以后，每天晚上，阿香的家里就不时地传出她与张珍开心的笑声来。有一天晚上，阿香把那两对枕头巾拿出来，铺到床上给张珍看，张珍看着一个劲地夸她绣得好。当阿香把两对枕头巾的打算说与张珍听时，张珍嘴里笑骂着阿香羞人，心里却也漾起了一股柔柔的感情来。阿香把嘴贴在张珍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张珍，我想把那对喜鹊登梅送给你，你要不要？”张珍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上，随即两个姑娘就扭打成一团，房间里传出了“咯咯咯咯”轻快的欢笑声。作生与他的母亲呢，母子俩躺在各自的床上，听着阿香房里传来的仿佛在蜜糖里浸过的甜笑声和打闹声，各自在暗夜里做起了一个情节差仿不多的好梦来。
　　 阿香既然把那层纸给捅破了，张珍的心里自然也就起了一些波澜，其实她在私下里早已将作生的忠厚和勤劳一一地看在了眼里，也把这个家庭的亲和与善良一一地记在了心上。裁剪班结束的时候，张珍的那台旧洋车是作生给她拉回家去的，这当然是阿香做的安排，她也陪着一同去的。
　　 由于双方家庭彼此都没有格外的要求，加之作生和张珍两颗年轻的心里都各自暗暗怀了亲切的感情，所以这桩姻缘几乎没有过多的波折和枝节，等到第二年的五一劳动节，张庄姑娘张珍便做了上阳村后生田作生的新娘子了。
　　
　　 四
　　
　　 作生始终感觉到，务农的人，要想多赚一点钱，就得想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子来。他常常回过头去梳理一下，总以为在过去的那一大堆年月中，夫妇俩起早摸黑所得的那一点辛苦的收获，说得出来的大概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供儿子读书，另一件就是供老母亲看病。供完了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再把一年的光阴打发下来，手中的钱也就所剩无几了。所以，他的脑子里一直都在琢磨一条路子。
　　 等到这一年政府实行农村低产田改造，普通家庭只分配口粮田，多余土地由村集中对外承包的模式时，作生终于想到了一条自以为可行的路子了，于是他向村子里承包了外畈基耕路以东的半片水田，而这一个区块里的所有池塘，跟随着水田由他免费承包。
　　 承包的那一年，作生已经四十四岁了，他们的儿子成成就是在这一年的夏天考进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作生的母亲那时还活在世上，一开始，母亲是反对他去包田种的，母亲说：“种田算是哪门子出路，一户人家种这么多的田，人累死累活不算数，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什么时候值过钱？农民出什么，什么就不值钱了。有那一份空和力，不如出门做小工，赚的还是现钞票！”
　　 作生从来没有想过要出门去做小工，因为母亲有很重的气管炎，随时发作起来就要上医院去，他若出门去，留下老婆一个人在家里，又要种地又要照顾老母亲，他放心不下。况且，他从小就进生产队务农，这些年下来，人与泥土之间多少还是有一点感情的。村里确实有一些劳动力出门打工去了，也赚得一些钱回来，但都苦了家里的女人。也有一些人家，男人出门后，田地就不种了，租给村里人种，于是，作生就去把这些田租过来种。那些田一家在东，一家在西，很不好管理。如今村子里把水田集中起来承包，比起那些私人的田，种起来方便得多了。何况，他心里还有新的打算。
　　 作生的母亲在世的时候，是一位多病的老太太，她患着极严重的气管炎，平常喘气就如同拉风箱一般的粗重，常年都要吃药。病症突然发作的时候，如果没有氧气瓶的帮助，她喉咙里的那一口气恐怕是回不过来的。也是因为这一身病痛，作生很早就不再让她下地做活了，只在家里做一点轻便的家务活。又因为长长的日月难以打发，老太太后来信了佛，吃素。她吃的是五分素，就是每逢旧历的初一和十五，或者哪一位菩萨的生日之期是定例的斋戒之日，必须吃素，平常日子么，则看需要而定。于是闲来无事的时候，老太太便在一张小方桌上点起一根清香，独自端坐在桌前，嘴对着麦草或是黄梅纸，用那含混不清且夹着粗重喘息的口音，絮絮叨叨念一些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的经文——菩萨应该是懂的，蜡烛是不点的，只是在一只破碗里化进一些蜡烛油，将一根白棉线盘在烛油中，燃起一粒黄豆般的灯火儿代替了。老太太最初的吃素念佛，大概只有两个目的，一来是要打发那一大堆寂寞的时间，二来么，是想通过念佛，来为她自己，更为她的儿孙积下一点所谓的功德。至于后来居然在这一件事上也赚得几块小钱，扣除了香火黄纸的本钱后，还能有一点余裕可以背着儿子媳妇，隔三差五地塞给孙子买东西吃，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这一位老人家，在每一年春夏或是秋冬寒热相交的两个时间里，总要到安桥镇上的医院里去住上几天，因为她的气管炎在这两个节气里，至少要严重地发作一次，发两次的年份也有过好几回了。发作后的结果，就是将一叠浸透着儿子媳妇的汗水的钞票，换成一堆苦药，同时还要忍受肉体的痛苦。这种反复的病痛，大概那些不厌烦絮的菩萨也没有很好的办法可以替她减轻一些。气官炎这种毛病，只要一不小心受了风寒，就会发作起来，何况作生母亲的毛病又是尤其的严重。人一旦躺到病床上，脾气也就一发地不好起来了。这老太太平常时候也挺慈爱的，除出念经以外，话也不多，只在吃饭的时候，看着儿子媳妇黑黑的脸膛，才轻轻地叹息一声：“墨黑精瘦！”可是一躺到医院里，她就莫名地变得挑剔，嘴里不但话多，而且竟有些刻薄起来了。她不是埋怨儿子陪她的时间太少，就是责怪儿媳妇的手脚太重，倘若服侍得稍有不周到，就要将那本来无意的行为上升到“孝与不孝”这一个大题目上来。
　　 作生对于老母亲的无理自然无话可说。媳妇呢，每每碰上这个时候，也只是将自个儿厚厚的嘴唇轻轻地瘪一瘪，用菩萨听念经的那种态度不回半句话。虽说有时心中也有一点委屈生长起来，但只要回到地里，出得一身热汗，那一点委屈便似乎也都化成汗水，从周身的毛孔中排出去了。倒是作生的妹妹作香，来陪护的时候遇上这种场景，免不得替嫂嫂争辩几句，说：“老娘啊，你说话可要有点轻重，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你能有这样的儿媳妇，你吃素念佛也算是有点报答了，该知足了！”
　　 老太太呢，由于病痛的折磨，对于女儿的话很有点不以为然，没有好气地说：“你自然说她的好话，她是你介绍给你哥哥的，你们两个人穿在一条裤子里，比娘还要亲热哩！”
　　 嫂嫂听到小姑子的话语，胸中自然知道冷热。可是她也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床上的这位病人如若因为受了言语的顶撞，而将一口气闷在胸中出不来，便极有可能使她往医院的那个用铁栅子拦成的小小窗口里多送几张钱进去。这是很不值得的事情。所以她总还要劝阿香不要与病人一般见识。
　　 终于，在又一个秋冬交替的时节，老太太的气管炎再一次发作，这一回，她没能挺过来。在医院里住了近十天后，作生用那辆小拖拉机把她拉回家里来，在床上不吃不喝地喘了三天，后来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五
　　
　　 张珍并不反对去包田种，夫妻俩不知在多少个日夜里作过种种的盘算和商量，早已有了一致的想法。与村里承包合同是在过年以前签下来的，出了年后，作生就拿出了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又额外借了一笔钱，按照心中早已想好的计划，一件一件地安排起来。
　　 首先是在靠木勺山南面山脚又紧邻着一个池塘的地方建了三间平房。打从一开始的时候，作生就打算好日后要在这田畈里过日常的生活，所以他用红砖红瓦把平房造得很规整很结实，并且用水泥铺了薄薄的地面，门和窗子是从别人拆旧屋的地方买来的，虽是旧货，但与新做的实在也没有多少两样。按照作生的打算，这三间屋子，一间是日后吃饭睡觉的起居室，前半间吃饭，后半间睡觉；一间是堆饲料用的，另外一间则是工具间。由于屋脚下就有一个池塘，所以洗洗刷刷很方便。新屋搭好后，为防止夏日里长虫出没，张珍从村里弄了一些凤仙花的花秧来种在屋子的四周，居说蛇很害怕凤仙花，种着凤仙花的地方都不敢过去。凤仙花这种花有野草的本事，只要种过一年，它的种籽就落在地里，到第二年开春以后自己便长出来了，以后更是年年不息地生长，开花，再也不会绝种。
　　 由于田亩数量可观，为了方便日后晒谷起见，在三间平房的正前方劈了一块场地来做晒场，这个晒场可以同时晒一千五百斤谷子，但没有浇水泥地，所以晒谷还得用谷簾子，这个地方对于晒谷的篾簾子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作“拼垫”。张珍的父亲是个老篾匠，他们村子里又有大片的竹园，所以拼垫的事情不必作生操心，张珍早已与父亲说好，叫他打十张拼垫。按照篾匠的行规，打一张新的拼垫要四个工夫，这十张拼垫差不多花了老篾匠一个半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