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田园(小说)
如此一连几个月下来,作生和张珍都被累得乌黑精瘦,满脸枯槁,活象两个受了戒的苦行僧。
唉!这一对夫妇啊,在旁人看来,实在就象两头辛勤的老牛,在一年当中最酷热的季节里,仅凭着一份勇气和耐性,硬是把各自的汗水碾磨成了稠稠的浓墨,在这一片原本被称作“低产田”的贫弱的土地上,年复一年地书写着职业农民悲壮的生命的礼歌。
七
外畈离上阳村约有一里路的路程。地方既然已形成了一个庄园的样子,并且养了牲畜,晚上自然得有人守夜,于是,那三间平屋便早已成了作生的田间别墅。这里说它是别墅,并没有一点揶揄嘲笑的意思,因为按照“墅”的原意,本来就是这样子的田野里的小屋。城里富人区的那些富丽堂皇的公寓,那算什么别墅呢!
作生早在包下外畈后的第七年,为了儿子成成结婚,就在村子里造好了三间三层楼的新屋。起先的时候,晚上只有作生住在那田间的别墅里,他老婆张珍住在家里,因为要照料母亲。作生的一日三餐也都回到家里去吃,忙的时候就由张珍送到地里来。自从母亲老去以后,他们干脆就将家里屋子的门挂上大锁,双双宿宿地住到这庄园别墅里来了。
从此作生很少回村子里去了,她老婆倒是隔三差五地回去,因为常常要去看一看门窗的关闭。作生则很少回去,只在每次谷子收到那别墅里安放不下时,才用那辆小拖拉机一趟一趟地运回家里去贮藏,过一段时间,等外面的粮食被牲畜吃得差不多时,又一趟一趟地运出来。除此之外,他们几乎只在过年时才回到家里去做几顿饭吃,因为正月里有人来拜年,请客人到田野里的别墅去吃饭,仿佛有点不太象话。况且那几天里,他们的儿子成成和儿媳妇晓菁也要从城里回到家里来。可是即便是过年的时候,作生与他老婆晚上也照旧住在那别墅里。
儿子与儿媳妇除去过年外,平常放假的时候,小两口也回来住一两天,但白天都在田庄里度过。老两口因为疼爱儿媳妇,怕将她一个人留在屋子里太孤单了,所以连带着也就不让成成去做活了,只叫小两口在别墅里帮着做饭,烧点心。
作生的儿子在上大学以前,可是家里的好帮手。这小人从小很懂事,读书好,虽然有时也贪玩——小孩子有哪个不贪玩的——但从来不闯祸,做起家务事来更是象个乖小囡,淘米烧火,饲鸡喂狗,从来不嫌麻烦。乡村人家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或多或少都得帮父母做一点家务事的,这本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除出做一点家务而外,成成在很小的时候起就能帮父母下地做活了,最初只是递稻个儿,拖稻草,很快又学会了插秧、耘田、割稻子,到后来,除出犁耙耜耖、化秧撒谷籽等要求较高的外,一般的务农活计也都拿捏得起了。他小时候下地做活不喜欢穿衣服,总是光着上身晒在大太阳底下,连顶草帽也不戴,在水田里割稻子或插秧时,把泥水溅在身上,真如一条泥鳅。上了高中时,虽然下地不再打光身子了,但也只穿得一件背心,所以人被晒得象乌金子一般的黑,黑得发亮,直到读完四年大学后,才渐渐地又有一点白起来了。
儿媳妇呢,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眼睛清澈黑亮,白面红唇,没有一点脂粉气。虽说也是大学生,但同时也是乡村人家的女儿,家中父母都是与公婆一般的标准农民,靠种了多年的草莓,才供养了这么一个大学生,所以生来并不娇贵,家里家外照例也能做得一些粗活。只是女孩子家更是父母掌上的明珠,格外的宠爱一些,念到高中的时候,父母为了让她安心读书,就不舍得让她再下地去了,只在读书空余的时候做一些零碎的家务。
这两个孩子,都在省城里念完了大学,后来又各自在那里找得一份工作,她们是在某一年过年回家买车票时认得的。
那一年的年底,单位里都放了年假,外地的人都赶着要回家去,但火车票相当难买,只要一看到那不见头尾的队伍就让人两腿发软。成成估摸着火车票总买不到了,只好坐汽车,汽车票相对要贵很多,并且票也不是十分宽裕。成成背着行李排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队,总算排到了,但窗口里面的那一位说只有这一天的末班车了。正当成成掏钱的时候,一个姑娘从后面赶过来,央求着说:“同乡大哥,可不可以帮我带一张票?我来得迟了,去排队的话今天怕要回不去了!”成成听得是个同乡的女孩子,便毫不犹豫地顺带着帮她买了一张票。
距离开车还有好长的时间,两个人一起等在候车室里。由于是同乡,所以多少有一些亲切感,于是彼此谈了些断断续续的话,打听了对方所做的工作和供职的单位。既然是一起买的车票,上车后自然正在相邻的位置上,于是又说些闲话来打发旅途中原本寂寞的时间,偶尔也谈一点各自工作和生活中间或的欣喜与无奈,在旁人看来,两人已俨然一对熟识的旅伴了。等到下车分别时,并且还相互交换了电话和工作的地址。
真正应了上阳村人所说的一句老话——叫作“前世姻缘,面布包金团”!因为两个人都在同一座城市里工作的原因,一来二往,使得这一次乘车时偶然的相识,到后来很竟很自然地变成了一段美好的姻缘。
这一对新人,尽管日日奔波于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的大城市里,前后算来已经住了好几个年头了,却尚未染得城里人的那种骄傲的脾气,依旧对于儿时所熟悉的田园泥土怀着一份悠悠的感情。所以每每单位里放假回来的那些天里,除却晚上歇宿而外,其余的时间,小两口都双双地呆在父母那座田间别墅里,烧饭刷碗,洗衣摘菜,一切都做得妥妥贴贴,融融乐乐,对于从猪圈鸭棚子里飘过来的酸臭的气息,也并无半分的厌恶。那些天里,当作生夫妇淌着热汗从田里归来,听见一对小人两声亲昵的叫唤,看着桌上现成的饭菜,心里头那股甜甜的滋味,早已把一身的疲惫解去大半了。
一对小人儿结婚已经有一年多了,可是儿媳妇的身上却还没有动静。作生夫妇的心里虽说也存着一点热切的想法,但他们同时也理解孩子们的难处。小俩口在城里暂时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现在所住的是一间小小的出租屋,房租还很贵。他们是想买下自己的房子后再要一个小孩子,这样,做奶奶或者做外婆的就可以住到城里去帮助照顾孩子,媳妇儿也可以放放心心地早日回单位去上班赚工资。让刚刚断了奶的小孩儿离了母亲到乡村里来与祖辈们同住,可不是他们这些新人们的作风。小夫妻俩的工作都不错,工资也比较稳定,他们打算赚够了首付款就去办按揭,所以生孩子的这一件大事还得暂时先等一等,不过时间也不会太长了。
作生夫妇俩在这件事上还是比较开通的,不过不开通又能怎么样呢?好在作生的老母亲在三年前就过世了,要是她老人家还在,而小孙孙迟迟不肯出来,这可是要引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的。
八
然而,一年当中放假的机会毕竟不多,况且儿媳妇在娘家也是独生女,这不多的日子还得分去若干,所以在平常的日子里,作生夫妇俩的生活,除出忙碌而外,便是冷清。
每当天色刚刚亮到眼睛能分得清园子里梨树的影子的时候,那三间红砖红瓦的平屋里最东面的窗户里的灯,就亮起来了,作生和他的老婆,每天都是在这个时候起的床。他们两夫妻一年到头也没有一天会赖在床上睡懒觉,总是一见到窗缝里有极弱的白光进来就起床,仿佛这个时候再不起床,周身的血管就会受到一种压迫,而使得全身都不舒服起来。那么,发台风或是下大雪的日子里,总不必起得这么早吧?不!一样的早!相反,越是这样的坏天气,他们越是睡得不踏实,半夜里总要几次三翻地起来,去看看隔壁的鸭棚子和猪圈,会不会被风掀了顶,或是被雪压坍了。终于熬到天亮时,就算力气再大的人,也无法将他们按住在床上的。
大清早,当张珍打看哈欠去开门时,一黄一黑两只狗早就候在门外边了,只等她一出来,便各自缠住她的一只脚,弓着身子不停地摇头晃脑甩尾巴,那种亲热扭昵的劲头,只让人想起那句“七十年的亲眷八十年不见面”的俏皮话来。两只狗晚上都睡在鸭棚子里,倒不是怕人偷,主要是防黄鼠狼。
张珍一边轻声地呵斥着狗,用脚去推开它们,一边手里捏着一串用红布条连着的钥匙,依次将另外的两扇门也都开了。中间的那一间是仓库,里面堆了大半间的饲料,这些饲料都是用自己出产的稻谷,麦子和玉米混合起来磨成的,鸡、鸭、猪吃的都是同一种饲料,吃这种饲料长大的牲畜与早先时乡村人家饲养的牲畜是一个样的,拿到市场上去卖,价格也明显要高出一大截。西面的一间是工具间,里面都是一些零碎的农具,也有一辆电瓶车。而那辆小拖拉机就停在西边的墙脚下。东边的那一间的前产间是烧饭吃饭的场所,煤气灶,小水缸,菜橱,电饭煲,洗脸盆,一张小方桌,四枚长条凳。这时候,水缸里的水必定是满的,那是作生在前一天晚饭前就挑满了的。
每天傍晚收工后,还不到吃饭的那一段时间,作生便挑着水桶到太平庵的那口泉眼里去挑水,因为泉眼很浅,所以总要带着水勺儿去,将坑里的水一勺一勺地舀到水桶里,再挑回来。泉水顶上的那一段岗子是一片公墓地,作生的母亲就安息在这里。作生挑着水桶从北面走来时,远远地望见那一片墓地,于是总要想起他那业已死去的母亲来。他对于母亲的死,倒并没有感到特别的痛惜,在母亲病得最重的时候,他觉得死无论对母亲本人还是对他这个作儿子的,都是一种解脱。母亲的一生太过困苦,贫病交加,尤其到得晚年时,一切生活的乐趣都埋葬在那一个病字里头,死,对于病魔缠身的人来说,仿佛是获得轻松的最好的途径。然而,至亲骨肉的生离死别,又如何敢当“轻松”这两个字眼。所以,直到几年以后,当作生望见墓地而想起母亲的时候,他的胸中也还要生出一种酸滋滋的委屈的情绪来,这样的情绪有时仿佛搁在他的两桶水上,一路咣当咣当地缠绕着他,挥之不去,一直要到进得屋里,看到正在灶上忙活的老婆的背景时,才在刹那间又烟消云散了。
说实在的,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孩子,一旦没有了母亲,真也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情!
乡村务农人家在一年当中的忙碌与空闲的时间,可以把麦子的播种与收割作为两个界限。通常,在秋天里,等麦籽下了地以后,一般人家的农活便宣告结束了,农民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冬休时期,象这样的冬休期一直要持续到第二年麦浪翻黄的时候为止。
然而上阳村的田作生和他的老婆张珍,却基本上没有什么所谓的冬休时期。
冬麦下田以后,虽说地里农活不比先前时分忙得不可开交,但总还有许多做不完的事情。鸭子自然每天都要放出去,鸭圈里也该换一层新的稻草,换下来的旧草已经成了最好的肥料,得用桃木扁担一担一担地挑出来,撒到一块一块的白田里去。猪圈后面粪坑里积存的猪粪也堆得老高老高了,这同样是最好的肥料,也需要一担一担地挑出去,在每一棵梨树的根脚附近挖一个坑,在每个坑里分别埋进一大勺猪粪肥。棵园子里用不完这经年积下的粪肥,于是就得挑得更远一些,分别存到每一块田的角落里,待来年开田翻土时,再撒开了埋到土层下面去。自从承包了这一片土地以来,作生从来不用化肥。那些由鸭子帮忙收割的田亩,这一大群扁毛畜生要在里面闹腾一个星期,鸭子是特别能吃,特别能拉的动物,一个星期闹下来,在收了稻子的同时,也在这一块田里施下足够的肥料了。而那田里的稻草,被鸭子们糟蹋得稀巴烂,等晒过几个太阳后,一把火烧了,也是肥料。而夫妻俩手工收割的田里的稻草不能一把火烧了,得好好的晒干了堆成草堆存在一处,在整个冬天里给猪垫圈用。冬天的猪圈里不垫草的话,猪也会感冒的。何况出了年后,鸭棚的顶上也还得加一层新草。
猪和鸡鸭都在进入腊月后相继地出卖了,猪除出留好自己的一两头年猪外,全买给猪贩子,鸡和鸭子则自己拉到镇上的菜市场里去卖。由于时间长了,作生用稻麦饲养了长长一年的鸡鸭在附近地方已经很有了一点名气,不但在价格上差不多比用工业饮料喂养出来的要翻上近一翻,并且还经常有人专门找上门来的,大多是些开着小汽车的有钱人,一买就是好几只,除出自己吃一些,更多的则是拿去送人搞关系。至于鸭蛋和鸡蛋,除出自己吃掉一些,送掉一些后,剩下的部分只在上阳村村子里还不够卖哩!而等到鸭圈和猪圈基本清空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过年的日子了。
说基本清空,是因为作生家里要留一些鸡鸭作过年用,自己家里倒吃不得许多,主要的用处是拜年。这一点全部由张珍来作安排,这些年来,张珍用作拜年的礼物几乎千篇一律,那就是自家出产的猪肉,鸡,鸭,和蛋。通常的规格就是五斤猪肋骨肉,一只公鸡,一只鸭,外加或多或少的一篮鸭蛋。有时候按照对方的喜好,也可能是一公一母两只鸡,但是单单只送两只鸭的样式是没有的。这些东西一般都在过年以前就早早地送过去了,以便亲戚们好提前作个安排,亲戚们对于这样土气十足的年货自然最最称心不过,尤其是那猪肉和公鸡,正好做了祝年福谢天地的三品。等到神仙菩萨等享用过之后,再拿这些东西招待前来拜年的客人,象一般的小户人家,至少可以打发半个年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