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罗为真和贱姑坐在老屋的大厅上，点一盏煤油灯，两个人坐在黯淡的灯光里剥毛豆，这是祖上留给他们的一块园子里结出来的。丫婆也端来一只矮凳，往他们中间凑，伸出手要帮上一把，嘴里赞着：“这豆子真壮实！”贱姑白了她一眼，把手中的豆杆弄得哗哗作响：“算了，别弄腌臜了你的手。”
　　 丫婆看了看自己这双手，知趣地缩了回去。这时，箩筐里的小宝哭了起来，他受不了大人们的冷落。丫婆禁不住伸手去摇那只箩筐。贱姑把箩筐一拉，拉到自己身边：“小宝，娘在这里。”手不停地摇着箩筐。丫婆只好怏怏地退回到西屋，陪伴她那疯癫男人……
　　 丫婆在老屋里，显得形单影孤的，那粗重的活儿也没一个帮手。她常常会痴呆地站在一边，看着罗为真夫妇俩手搭手地干活，心里怅怅然的。回过神来之后，默默地干自己手里的活，把泪水咽进肚里……
　　 一天，傍晚时分，太阳已经给天边涂上一片辉煌的晚霞。东西屋两户人家在坪场上把晒了一天的谷子收起来，要用风车把谷子里那些轻飘飘的瘪谷车去。罗为真把一簸箕的谷子往风车斗里倒，贱姑掌着风车摇把，坪场上“咿咿呀呀”地响着风车的欢叫声。那条家狗把几只鸡撵得在坪场上扬起一片尘埃。小宝在箩筐里捧着一只小蕃薯用心地啃着。癫男人依然坐在门边打着瞌睡……
　　 丫婆端起一大簸箕沉甸甸的谷子，举到离风车口还差那么两寸的地方，她无论如何也举不上去了。手里的簸箕就像一座沉沉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为真哥！”她冲一边的罗为真喊出了一声发自肺腑的呼唤，泪花在眼眶里滚动着。罗为真心动了一下，看一眼摇动着风车的贱姑，犹豫着。就这么一下，丫婆的身子一闪，腰扭伤了。
　　 夜里，听不到西屋里那絮絮的低语，代之而起的是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声。在这呻吟声中，丫婆隐隐地像在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呼唤得那么悲切、揪心。罗为真感到奇怪，在这个时候，丫婆会想起什么人来呢？
　　 “活该！”黑暗中，贱姑刻薄地骂出一声。那西屋里传来的声音似乎使她特别狂躁，她不停地折腾着。可身边的罗为真却死了一般，一点反应也没有，睁着双眼，望着黑沉沉的上方。她翻身爬到他身上，他双手不情愿地搂住她。看着模模糊糊中的男人，她忽然一下子像明白了什么，嘴里冒出一句：“你大概是被那少奶奶的声音勾了魂……”
　　 “放你娘的屁！”他重重地给了贱姑一巴掌，西屋里那一声声的呻吟，牵扯着他的心，弄得他也有些烦躁不安，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折磨得不安。贱姑嘤嘤地哭了起来，委屈地哭诉着，哭诉着自己的命苦。哭得罗为真心里像一团乱麻。他翻身起了床，独自来到屋外的坪场上，感受着黑夜的阵阵凉意。
　　
　　 六
　　 自从老屋里出了那件事后，这座老屋又在县城里热闹起来，每天都有各种不同的人影在老屋门口晃动着。
　　 一大早，几个上街买菜的半老太婆，半路上像忽然想起什么，踅脚走进这条小巷里，看着坐在老屋门口那可怜的老头，七嘴八舌说开了：
　　 “听说，那伢仔才刚满十六岁。”
　　 “还是学习尖子嘞！”
　　 “真可惜……”
　　 几个人一路摇着头走出小巷，在巷子里留下一片惋惜声。
　　 很快，又有一群中学生，径直来到老屋门口，其中一个戴眼镜的，指着老屋说：“听说，那老太婆挖出了一大笔钱。”
　　 “我晓得，是一大罐金子。”一个脑袋奇大的用手比划着，双手比划出的圆圈在慢慢地扩大，比他那脑袋还大出几圈。顿时，“哇”的一声，一个个瞪着“大脑袋”的双手。露出惊羡之色，在老屋门口徘徊着，久久不肯离去……
　　 出事以后的许多天，公安局那位中年科长也单独朝老屋走来。一路上，脑子里总闪现着传讯小菲姑娘时的情景，小菲姑娘坐在他的对面，开始时还有几分紧张的样子，很快，她便很随便地回答起他的问话来，讲起她和小宝之间的那些事时，她总是忽闪着那双晶亮的眼睛，显得很可爱。他感到有些惊奇，现在的少年竟会有那么丰富的思想。想起自己的女儿也跟小菲姑娘差不多般大小，也面临着初三毕业考试，他禁不住有些担忧起来。
　　 刚踏进老屋，科长很快就回想起当年轰动全县城的那起风流冤案。当初办案时，他还是个小青年，转眼已是满头银发。在他的印象里几乎把这座老屋淡忘了。想不到这座黯淡无光的老屋竟会发生这么多令人动容的故事，真有点像鬼使神差。他苦笑着摇摇头，感叹着时光过得真快……
　　 老屋依旧高大空荡，灰黑的墙上那“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一行字依稀可见。让人回想起过去这里曾被公家占用了，做过卫生院，连带想起过去里边曾发生过的那件事。十多年过去了，老屋里唯一多的就是大厅内正壁上高悬的那道驱逐鬼邪的“符”。那道“符”特别显眼，奇形怪状地正对着每一个走进老屋里的人。
　　
　　 七
　　 住在县城环城巷老屋周围的人，还依稀记得丫婆夫妇俩从乡下回到老屋里来时的情景。那天好像天气很闷热，人们感觉烦躁不安的，心里总有一种预感，预感着这一天会出点什么新鲜事。
　　 起初是巷子里几个正在玩耍的小男孩发现一直紧闭着的老屋门忽然洞开了，像大街上的叫化子袒露着他脏污的胸腹。一股阴风从老屋里刮了出来，挟带着一股熏人的霉味。几个男孩子壮着胆子走进了老屋，老屋里这两个形容衰老、衣衫破旧的男女令他们觉得可疑。他们跑回家去，把在老屋里看到的情景描绘给大人们听。大人们听了，开始还以为是哪个叫化子从大街上寻到这条巷子里来，找到这么个栖身的地方。有几个便要前去驱赶那叫化子。
　　 他们一走进老屋，阴影里一个声音竟一一叫着他们的名字，同他们打起招呼来。待适应了屋内阴暗的光线后，他们渐渐认出了眼前这对夫妇。想起当年这老屋的主人被扫地出门，像被一阵风刮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在他们眼里，这对夫妇同当年从这座老屋里走出去时的模样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苍老了许多。十多年过去了，他们自己一个个也同样在变老，岁月是无情的。他们想起来这里的目的，不禁哑然失笑，这真像是和孩子们在一起玩了一场游戏。
　　 丫婆回到老屋里后，不久就听人说起过这屋里当年他们离开后发生过的那段风流冤案。那时那卫生院早已从老屋里搬了出去，搬到县城里一幢新建的楼房里去了。不再叫卫生院，改叫医院了。
　　 可怕的是，这屋从此空置了一段时间，县城里到处传说着老屋里闹鬼的事。丫婆风风火火地赶往乡下去找风水先生请回来一道“符”，高高地悬挂在大厅的正壁上。刚刚贴上去，罗为真便带着小宝走进了老屋，竟然也是这么巧！
　　 罗为真带着小宝回到县城后，不知转了多少个圈，转遍了县城的每个角落，哪里都没有他们安身的地方。他尽量往那偏僻破旧的小巷里转，终于转到了这座老屋跟前。他站在老屋的门口看着丫婆把那道“符”往正壁上贴，想着乡下那座老屋里还留着祖宗的牌位，不禁有些心酸。他本来是可以在那里度过他的后半生的。
　　 丫婆起初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口的父子俩，待她离开正壁，正要仔细端详一番那道“符”时，发现大厅里忽然有了一道阴影，她回过头来，罗为真正半张着嘴，一脸的尴尬。她心里有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但很快还是迎了上去，显得有气无力地说：“进屋吧。”
　　 “你说交多少房租吧，只要能让我和小宝住下就行。”罗为真把小宝往身边拉了拉，他之所以回县城完全是为了小宝，小宝的学习成绩在老家那所小学里一直冒尖。
　　 小宝紧跟在爹的身后，踏进这座老屋。正壁上高悬的那道“符”像一个怪物，朝着他张牙舞爪。站在门边上的那疯癫男人朝他咧嘴一笑，笑得很古怪，像是洞穿了小宝心里的一件隐秘的心事。一点也不像过去在老家坪场上那撵着狗兜圈子的疯子。他朝着小宝张了张那干瘪的嘴巴，像是要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却抱着那进门就朝他摇尾巴的老家狗，在老屋潮湿的大厅上打起滚来，滚得身上乌七八糟的。小宝的心里便像压了块沉沉的石头。眼前的老屋高大得像老家那座祠堂，让他想起那一具具盛着死人的棺材。老家那上了年纪的人过世后，都在祠堂里停尸。
　　
　　 八
　　 这年的春天，与往年不同的是来得特别早。春雨潇潇洒洒的沐浴着这座古老的县城，也沐浴着城中这座老屋。这一年，小宝正上中学，在县城一中，是省里的重点中学。看着小宝每天背着书包从老屋里走出去，罗为真的心里像沐浴着这春日温暖的阳光。
　　 小宝每天放学回到老屋里来，门口都坐着那个老人。回城后不久，那疯癫男人就中了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每天瘫坐在门槛上，等着阳光探进来，抛洒到他那苍暗的身子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狠狠地盯着门口，对着每一个走进这道门的人，像庄严地守卫着什么。小宝不敢看门口那双眼睛，总是小心地、轻轻地跨过这道门槛。那横撂在门槛上失去活力的腿，像一条打着瞌睡的蛇。小宝每天都是提着心、轻喘着气跨过这道门槛的。
　　 夜里，小宝坐在老屋中那间属于他的小房间里，做那永远做不完的作业。罗为真走进来帮他熏了一阵蚊子，站在他身后看他做了一会儿作业，便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小宝遇上一道难题，做不下去了，脑袋里像被一团粘稠的东西胶住了。房间里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令人发晕的霉味。昏暗的灯光中，隐隐约约总像有一个扑不灭、赶不走的影子在搔扰着他。就好像那阴暗的角落里随时都会跳出一个可怕的影子来，或从楼板的缝隙里吊下一只可怕的怪物来。他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咚咚咚，咚咚咚，越响越烈，越响越真切。那响声震荡着脑袋，敲打着胸腔，冥冥中，真像有一股什么巨大的力量在敲击着老屋，老屋在震颤着……小宝害怕起来，躲进被窝里，大气也不敢出。又禁不住探出脑袋，看一眼黑洞洞的房里，浑身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着……
　　 夜里，那咚咚的怪响，不知什么时候平息了下去。雨声浠浠沥沥地在夜空里回响着，轻柔而温和。小宝睡进恬静的梦乡里。他梦见了去过的一个同学家那宽敞的大厅和栽花的阳台，他留恋着不愿回到那可怕的老屋里去……
　　 “嘭”的一声闷响，像是天塌了下来，压得小宝喘不过气来。一只冰冷的手伸进温暖的被窝里，带进一股冷飕飕的风：“睡死啦？什么时候了！”
　　 望着眼前一脸凶相的罗为真，小宝怯生生地说出一句：“爹，老屋里有鬼。”他委屈地揉着一双惺忪的眼睛。眼前阴暗的房间，令他想起昨夜的情景，同时，脑袋里在尽力回忆起那个令人留恋的梦……
　　 “瞎说！”罗为真吃了一惊。他也曾听人说起过老屋里闹鬼的事，那可是多年以前的事。想不到这话竟会从小宝的嘴里说出来，而且是在大清早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这么说。昨天夜里他没听见老屋里有什么动静，白天他出去找零活干，干得太累了，从小宝房里出来后一倒在床上就睡死了。回城后，他已经记不清去了多少次十多年前他曾工作过的那个单位，要求安排他工作，可每次人家都回答他，上面的精神还没下来，等吧。他不能坐着等，他必须去找活干，挣钱养活自己和小宝，还要供小宝上学。
　　 小宝仍坐在床上，一副木讷的样子。罗为真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很动情地对小宝说：“快起床吃饭，上学。”看着小宝胡乱地穿着衣服，他想起可怜的妻子来。
　　
　　 九
　　 白天变得越来越长了。小宝放学回家吃过晚饭，天色还早，他不愿在老屋里多呆，放下饭碗就背起书包匆匆走出了老屋。那只书包还是十几年前罗为真用过的一只黄色挎包，已经洗得发了白。那上面一行那时非常流行的鲜红醒目的大字也已经褪了颜色，只是还依稀辩认得出“为人民服务”那几个字来，让人想起过去的岁月。罗为真看着那只书包在小宝的屁股上一跳一跳的，他的心也随着一跳一跳的，显得很不踏实。
　　 小宝来到学校时，离晚自修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他便拿着一本英语单词本，一个人走到离学校不远的河堤上。河里正在涨水，有两个小男孩在河边放纸船玩。玩得正在兴头上。那浑黄的河水把一股一股的泡沫推向岸边，要淹没他们的小纸船。那稍大点的男孩捡起一根河水送上岸来的树枝，使劲击打着泡沫，前面的一股被他击碎了，后面的一股又涌了上来。于是，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泡沫上面，那只小纸船被水浪卷着冲向远处。那小点的男孩冲着漂向远处的小纸船发出一声惊叫。大点的男孩才回过神来，扔下树枝，慌慌张张跳进水里，河里翻卷起一片杂乱的水花，水浪带着小男孩慢慢地离开河岸。
　　 小宝忙丢下手里的书，紧跟着跃进浑黄的河水里。男孩被他带回到岸上，纸船却不见了。小宝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岸上。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姑娘，像在校园里见过的同学。姑娘穿一件粉红的茄克衫，像一朵粉红的花点缀在河边。她斜躺在堤岸上，面对着浑黄的河水，微闭着双眼，夕阳的余晖覆盖在她身上。她躺在离水面很近的地方，一股水浪涌来，涌到她的脚边。小宝不无担忧地走上前去，试探着轻轻地朝她发了话：“喂！”
　　 姑娘睁开眼睛，看了看小宝，并没有马上起身，而是叹了口气，慢慢地坐了起来，说：“实在太累了。”刚才小宝跃入水中的一幕，她看得清清楚楚，那动作虽不很优美，看上去却显得老练，使她完全放了心。站在面前的小宝，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显现出他那成熟的体格来。她此刻真希望刚才落水的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