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宝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常常把那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奖状捧回来。有一次，小宝兴冲冲地拿回来一张奖状，走到老屋门口，脚步忽然停了下来，脸上的得意之色倏然消失。他轻轻地跨过老屋的门槛，没有惊动坐在门边上打着瞌睡的老人。罗为真接过奖状，捧在手里，端视良久，冥冥中像进入某种境界，浑身上下舒服透亮。最后，他让小宝把奖状挂起来。小宝刚刚把奖状挂到正壁上，门外响起了丫婆的声音。
　　 “哎哟！真是作孽。”丫婆提着一只菜篮走进了老屋。她一天到晚没事就提着菜篮在菜场里转，常常买回来一把发黄的菜叶，或一点点正在变味的鱼肉。
　　 “你也真是，这地方是随便能贴东西的么？”丫婆冲着罗为真囔了起来。他像从那冥冥之中忽然醒转过来，正壁上那道巨大的“符”，正阴沉着脸，张牙舞爪地对着那张发红的奖状。他忙叫小宝赶紧把那张奖状取下来。小宝不情愿地取下了那张刚刚贴上去的奖状，狠狠地剜了一眼丫婆。
　　 罗为真只好把小宝捧回来的奖状，一张张挂在自己那发黑的蚊帐里面。慢慢地，蚊帐里面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奖状。每天晚上，他那疲惫的身子一倒在床上，便望着蚊帐里那各色各样的奖状，编排着各色各样的梦，慢慢地响起均匀的鼾声……
　　 小宝不会回来了，不会像老人的儿子一样回到他身边来了。这天老屋门前的小巷显出空前的热闹。人们从老屋门前走过，议论着老屋里发生的事，议论着刚刚回到老屋里来的老人的儿子。
　　 “听说，他儿子在那边是个阔佬，有钱！”
　　 “原来说是他这次回来要把老屋翻修的。”
　　 “一幢这么大的屋，将来也不晓得该谁住。”
　　 “那个小宝真该死，政府肯定向着那李先生的。”
　　 ……
　　 老人的儿子慢慢地从人们热闹的议论声中，隐约听出了老屋里发生的一些事。
　　
　　 十五
　　 县城里破旧残败的老屋，常常受风雨无情的侵蚀。淫雨肆意敲打着老屋，“噼哩啪啦”地把苍老的屋顶敲打得遍体鳞伤。屋外紧下着大雨，屋内也跟着下起小雨来。屋里摆满了从乡下的老屋里搬过来的坛坛罐罐，大小盆子，连铁锅也用上了，被雨水敲击着，“叮叮铛铛”，像开铁匠铺子，十分热闹。
　　 很快，水就从老屋的后墙渗了进来，浑黄的水漫进大厅，从墙角里往大厅中央肆意流淌着。那刚生下五只小狗崽的老母狗，急得直对着自己的骨肉“嗷嗷”叫着。罗为真很小心地把那还未开眼的狗崽们，一只一只捉进一只破烂的箩筐里。那母狗更是急得直跳起来，两条前腿搭到罗为真身上，无限哀怜地对他嘶叫着。使他想起了乡下的老屋里，他用土坯给狗们垒的那个温暖的狗窝。每逢阴雨天气，他便在狗窝里添一把金黄的禾杆，让狗们舒舒服服地躺着。他心里禁不住一阵怅惘……
　　 看着爹很仔细地伺弄着狗们，小宝也清楚地想起那年在乡下老屋里，一天早上，他起来后第一个发现狗窝里多了一窝狗崽，一数，整整五只。他很兴奋地告诉爹。丫婆听了，也从西屋里走出来，兴奋地凑近狗窝。那母狗正安静地躺在狗窝里，用舌头细心地舔着狗崽仔们。狗崽仔们在母狗身边很活泼地蠕动着，发出一阵轻柔的咿咿呀呀的好听的声音。老屋沉浸在一片欢欣之中……
　　 雨终于停了下来，空气也清新了许多。老屋里却一片忙乱，罗为真带着小宝，用扫把往门外“唏哩哗啦”地扫着水。污秽的水花飞溅着，发出亮闪闪的光斑。那母狗也恢复了平静，围着箩筐悠闲地转着圈。大厅里的水慢慢地干了，地面上粘乎乎的，发出一道道淡淡的水光。
　　 这时候，丫婆从她那间房里走了出来。暴雨来时，她一直和那男人躲在房间里，絮絮叨叨地不知叙说着什么。她那双梆硬的脚板在光洁的地面上摩擦着，划起一道道乌黑的淤泥。小宝看着很不舒服，内心竟莫名其妙的，有了一种美好的东西被人揉碎的感觉。看着丫婆小心谨慎、步履艰难的样子，心里巴不得她重重地跌一跤，直跌得头破血出。
　　 “当心，好滑。”罗为真很小心地说，一脸的恭敬，并伸出一只手来要搀住丫婆。丫婆看着粘湿的地面，竟嘿嘿一笑，说：“这雨下得好，地都洗白了。”那脸上自得的神态，像盼来了一场及时雨。罗为真连连点头称是，跟着说：“下这场雨，老屋干净多了。”
　　 丫婆瞟一眼满身泥水的父子俩，叹一口气说：“这屋本来是不租的，没有办法。”
　　 “确实是没有办法。”罗为真陪着小心，那副可怜相，小宝看了恶心。
　　 “听说了吗？房产公司的房租又涨了，还按平方嘞！”丫婆说着，走进了老屋的阴影里。
　　 罗为真想起，过两天又该交这个月的房租了。每次他将自己用汗水换来的钱交到丫婆手里，她总显得有些不情愿的样子，让他站在一边，心里惴惴不安的。
　　 小宝对着丫婆的背影，狠狠地往地上啐一口：“丧心病狂，变本加厉！”他看着垂着头，站在一边的罗为真，不满地嘟着嘴：“爹，她昨天拿走了我们家好几个煤球，水也是我们家水管里放的。”罗为真凶狠狠地瞪着小宝：“少嚼舌根，好好给我读书，听见没有！”小宝惊愕地望着爹这双发红的眼睛……
　　 夜里，又是一场风雨过后，整个县城停电，黑灯瞎火的。巷子里静静的，很少有人过往。小宝在老屋的小房间里点着一支蜡烛，坐在幽幽的灯光里，开始温习着功课。心里老想不明白，爹为什么越来越对他凶狠，那劲头，分明是面对着一块方木，恨不得一下子把它搓圆。爹除了要他拼命读书，很少过问他其他什么，连这间小房间也很少进来，让他老觉得心悬着，像少了点什么。
　　 小宝正被一道难解的数学题缠得头昏脑胀，冥冥中，那“咚、咚、咚”的声音又隐隐地传来，好像是从丫婆的房间里传来的。还隐约夹杂着丫婆那一声声悲切的呼唤，像在呼唤着什么人。小宝近来常常看见丫婆总瞪着一双昏黄的眼睛巡睃着老屋的各个角落，有时候会盯着某个角落，突然间两眼放光。还常常像幽灵一样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吓你一跳。回城后，丫婆就一直好像急切地在老屋里寻找着什么。
　　 蜡烛光被墙角里的阴风吹得忽明忽暗，像跳荡着的幽灵。那“咚、咚、咚”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像敲击着小宝的心。黑夜中，他分明听到了更骇人的东西，令他毛骨耸然。他已经从大人们的嘴里听说过老屋里过去的故事，听说过那闹鬼的传说。脑子里有了个可怕的阴影，他无论如何也驱赶不了。他躲进被窝里，尽量在脑子里编织着各种美梦，来驱散眼前这可怕的阴影。他努力想象着当年那位年轻的护士是怎样的美艳动人，引逗得那位老医生春情勃发，想象着他们在老屋里怎样怎样进行他们的一切……
　　 夜里，小宝竟做了一个美梦，有生以来第一次做这样的梦。梦中他和一个漂亮的姑娘在一起，一会儿隐约是当年那美艳动人的护士，一会儿又像是小菲。漂亮的姑娘在他面前若隐若现，挠动着他的春心，他感觉一阵冲动……醒来时，他发现裤衩上竟出现湿漉漉的一片，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现象。
　　
　　 十六
　　 老屋里那奇怪的响动像幽灵一样困扰着小宝。一天到晚，他总感觉心神不宁，提不起劲来。他很想找人谈谈老屋里那奇怪的响动，他想到了小菲。
　　 课外活动时，他约小菲来到河边。河面上一阵阵微风吹来，河岸上的小草轻柔地摇曳着。小菲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被那风吹得轻轻地飘忽起来。面前的小菲看上去一天比一天更美丽动人，同样让他心神不宁。他想起晚上那个动人的梦，内心忽然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自卑感。他有些后悔把小菲约到这个地方来。
　　 河里的水不大，清亮清亮的。河水冲来的沙滩在拐弯处拦出一个大水坑，像一口平静的水塘，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孩在里面尽情地玩水。小菲看着，显得有些忘情，对小宝讲起小时候在河滩上玩的趣事来。
　　 小菲是在城里长大的，有着和小宝完全不一样的童年。小时候，她常和小朋友到河边沙滩上玩。有时候，看见一块发光的石片，会以为这是一种暗示，底下一定有宝贝，便朝这个地方一个劲地刨呀挖呀，挖到下面，又发现了几块带水的亮晶晶的卵石，就越发起劲地挖呀挖的，直到挖得没一点劲了，仍有些不死心……
　　 讲着讲着，她自己禁不住笑了起来。坐在旁边的小宝一点反应也没有，两眼仍漠然地盯着水里那群玩耍的小孩。她有些不满，推了一把小宝。
　　 “你没听我讲？”
　　 “在听。”
　　 “讲的什么？”
　　 “你在讲挖宝的故事。很有趣。”
　　 “你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小宝看着小菲，忽然问道：“你听说过老屋里闹鬼的故事吗？”
　　 小菲听了，心里一惊，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也听大人们讲起过环城巷老屋里闹鬼的事，当时她还没见过老屋是个什么样子，听大人们谈论时，以为那不过是大人哄小孩的把戏，听了只是一笑了之。想不到面前的小宝竟会莫名其妙地提起这么件事来，她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小宝。
　　 于是，小宝对她讲起了老屋里那奇怪的响动，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的那奇怪的响动。他讲得绘声绘色，无意中掺进了一些自己的想象和加工。小菲听着，禁不住往他怀里靠了靠，忽闪着一双眼睛，问他：“你怕吗？”
　　 面对着美丽动人的小菲，小宝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显得很不以为然：“不怕，我才不怕呢！”
　　 “难道真的有鬼吗？”小菲仍显得心有余悸。
　　 “要是真有鬼，我就捉住它，杀了！”说着，小宝故意很轻松地对小菲笑了笑。一股沁人的馨香熏得他有几分醉，禁不住一阵冲动……
　　
　　 十七
　　 太阳从巷子顶上斜斜地照射过来，在老屋的门口洒下一片光辉，笼罩着门边上坐着的疯瘫老人。小宝踏着夕阳，远远地从巷口走来，一路吹着口哨，怡然自得。走到老屋门口，不再畏畏怯怯的，他大步从疯瘫老人身边跨过，狠狠地剜一眼对着他傻笑的老人……
　　 罗为真渐渐感觉到小宝在变。小宝走进老屋里来，那手上已经久久没有拿回他渴望着的奖状。常常是拿着厚厚的一本什么书或一卷什么画册，人也开始一天天地消瘦。他心里很不踏实。望着小宝走出老屋，渐渐离去的身影，丫婆显得很神秘地对罗为真说：“你家小宝很不对嘞，人都瘦了。”
　　 “是呀，学习太紧张了。”
　　 “正在发育的后生仔，要弄点好吃的给补一补。”
　　 “……”
　　 “小宝都成大人了。”丫婆摇摇头，发出一阵感叹，“过得真快。想起在乡下时，小宝还在地上爬。”
　　 “是呀，过得真快。”罗为真答应着，那颗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隐隐地有些不舒服……
　　 吃饭时，罗为真倒没有忘记给小宝弄点好吃的。他煎了满满的一碗荷包蛋，看着小宝吃。小宝很小心地吃着，不时抬起头来，瞟一眼紧板着脸的爹。
　　 丫婆端着一只碗，朝他们的饭桌慢慢摇了过来。她的脸色很憔悴，像是大病过一场。小宝感觉丫婆比在乡下老屋时变了很多，苍老得没有一点水份。脸上的两块颧骨高耸着，嘴巴有些歪斜，模样有几分狰狞。
　　 丫婆手里端着半碗吃剩的咸鱼，走近桌边，对罗为真说：“我吃不了，太多了，你们吃吧。”便把碗往罗为真面前一放：“有空去帮我买一板车煤球回来。”
　　 罗为真忙点头说：“好，我吃过饭就去。”
　　 丫婆边走边用手捶打着腰背：“在乡下那回伤的腰，天一阴就痛，要命。”罗为真不敢吱声，伸进碗里的一双筷子又缩了回来……
　　 桌上的半碗咸鱼，散发着一股咸臭味，小宝闻着作呕。他看见疯瘫老人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块咸鱼在喂那只老家狗，嘻笑着。他心里感觉受到莫大的羞辱，对爹说：“这咸鱼不能吃……”
　　 “吃你的！不用上学啦？！”罗为真对着小宝狠狠地一瞪，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咸鱼，还发出滋滋的响声。小宝觉得肠胃一阵翻动……
　　
　　 十八
　　 午饭后，小宝从老屋里走出来，走在上学的路上，他碰上了小菲。每天他都能在上学的路上碰上小菲。小菲拿着一本书，沿着路旁的树荫慢慢地朝前走着。她回过头来往身后一望，小宝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
　　 这时候，没有一丝儿风。透过路旁安静的树叶，可以看见夏日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小宝瞥一眼小菲手里的书，说：“真不想去上课。”
　　 小菲朝他笑笑，说：“我也是。”
　　 于是，两人径直往河边走去。河边上很热，从河滩上吹来的风，拂在人的脸上，滚烫的，令人烦躁不安。小菲拿着一块花手帕不停地往脸上扇风，仍止不住脸上热汗涔涔。她感觉有些受不了，说：“我们上街去玩吧。”于是，两个人又往大街上走去。
　　 大街上，尽管同样热浪滚滚，却还是人来人往的。他们已经很久没上街玩过了。大街上新开设了许多卖服装和化装品等小玩意的店面，琳琅满目的。小菲感觉很新鲜，走进了一家小店里，她看中了玻璃柜中的一朵紫色的塑料花，向店老板要了过来，扎在脑后那束长长的头发上，对着店里的镜子不停地照着，还一个劲地问小宝好不好看。
　　 小宝的注意力在店里挂着的一套裙子上，白底蓝花的，小菲穿在身上一定会优雅无比。他本想叫小菲试试那套裙子，可一看店老板已经对小菲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态，摸摸自己干瘪的口袋，只好站在一旁看着小菲试那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