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理完老孙的丧事，回家才半月，开发商又来催促了。一个西装革履、人模人样的政府工作人员，一个开发商工作人员，后面紧跟四个带着墨镜，留着长发的痞子。这已不是第一次来了，梅花也见怪不怪了，他们还不敢明着动手。
　　 “大姨，想好了，就去拆迁办签个字，越早，补偿搬迁费越多，抓紧啊！早晚都得签，晚签不如早签。”开发商工作人员催促道。
　　 “对啊！识时务者为俊杰。”政府工作人员也附和道。
　　 梅花懒得和他们搭腔。
　　
　　 三
　　 话说一个月过去了，阴间的老孙在自己的小蜗居里过着一个人的日子，倒也清闲。白天饿了吃，渴了喝，看看电视；晚上，困了睡，一觉睡到自然醒。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没有人打扰，老孙从年轻就喜欢清静，他乐意过这样的日子。
　　 听，有人在上面走动。老孙感觉到有异常，心想：春天来了，人们开始忙春了。有人说话，他竖起耳朵隐隐约约听到——
　　 “谁家的坟墓埋在了我们的承包地里？”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是，这是一片坟墓地，正好埋在咱家承包地的临界。”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在水沟边埋过石头作为记号，看，当家的，超过了临界，是在咱的承包地里。”女人说。
　　 “可不是吗！怎么搞的？”男人也感觉到了不对。
　　 “尽管我们的承包地租赁给南方人用来种植竹子，但是五年后合同就到期了。”女人满脸的不高兴，“到那时，咱还得继续经营。”
　　 “按道理，现在我们没有权利干涉，应该有租赁方出面干预，但是那南方人精明，发现商机已去，干脆空留这片土地去别处赚大钱去了。”男人说道。
　　 “不管怎么说，土地的承包权归咱，七十年不变，离承包到期还有四十年，不能坐等不管，必须让主家挪坟。”女人的口气不容置疑，而且提高了嗓门。
　　 老孙听得清清楚楚，特别是最后一句：必须让主家挪坟。老孙惊呆了，半晌没回过神来，才住了一个月又让搬家。一提到搬家，老孙的双眼模糊了，表现出无限的痛苦，他浮想联翩……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香港回归，是一个很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也正是在这天，老孙祖孙三代搬进了现在政府正准备拆迁的三室一厅的房子。虽然面积不大，但三室的格局还是挺合适的。平日，老孙接送孙子上幼儿园，老伴梅花买菜做饭，儿子和儿媳妇白天去半死不活的企业上班，晚上一家五口吃顿团圆饭，其乐融融。但是好景不长，孙子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年，儿子、儿媳妇的企业彻底破产了，每人拿了一个下岗证回到家，全家的生活来源全靠老孙的退休工资。这可不是长久之计，孙子一天一天在长大，生活开支也越来越大，况且买这房子借的钱还没还清。时间长了，婆媳之间摩擦不断，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有气。老孙鼓励儿子和儿媳妇不等不靠，自寻就业途径，自己也决定出去找份工作，一是填补生活所需，二来搬出去居住，维护家庭安定团结。
　　 本市公路局宿舍传达，前任嫌工资低，夜间生活无规律，辞职不干了。老孙不嫌弃，只要有个地方居住，工资待遇低无所谓。老孙搬家那天，哭了，心中的酸甜苦辣咸只有他自己知道。
　　 老孙人品好，工作兢兢业业，白天对出入人员严格“审查”，彻底改变了小商小贩随便出进、被盗现象严重的局面；夜间，他不辞劳苦，不论业主几点回来，不论四季变化，他都起床开门，并致以微笑。时间不长，老孙就把二百八十八户常住人口，大人孩子等情况了如指掌。孩子放学了，他替双职工家庭照看孩子，孩子们爷爷长爷爷短的，喜欢和他交流。老孙不失时机，教育孩子们先做家庭作业，孩子们小桌子、大桌子坐得满满的。不会的他及时辅导，并代家长检查作业。白天孩子们都上学了，大人上班去了，退休的老头们集聚在传达室里，看看电视，看看报纸，谈论谈论国内国外大事。老孙的老伴梅花是个心直口快的热心人，看谁家大人上班中午回不来，就留孩子在传达室吃饭；谁家订的报纸、牛奶忘记取，就直接送到家中。她很勤快，在院子里空闲处都种上草木，在传达室门口，栽满了一盆一盆的鲜花，吸引着老太太们一起谈话聊天。日久天长，老孙老两口完全融入了这个氛围中，成为公路局家属区中的一员，谁家有红白公事，他都礼节到，家属区的业主们过年过节都给他送份礼品，平时也给他送吃的送喝的，工资基本用不着，老孙老两口很是满意。周末，老孙的儿女们也都来聚一聚。老孙喝点酒，吃好饭就去传达室值班，孩子们在另一间房中热闹。他的儿子找了一份出租车工作，值夜班，也就是从下午五点一直开到次日凌晨七点。夜里，儿子总是在子夜后转到公路局宿舍，走进传达吃点夜宵装瓶水，也算是过来报一下平安。老孙很欣慰，总是目送儿子的出租车消失在夜幕中。儿媳妇也找到了一份工作，尽管工资不高，但是人只要不在家里呆着，怨气就少了，心情舒坦多了，婆媳关系也越来越好，孙子上初中，学校就在传达附近，来传达吃饭。老孙的两个女儿也住在城里，房子都在南关老工业区，面积不大，但能将就住。人不能有太高要求，老工业区的工人们都是这样，有的还没分到房呢！所以也很满足，但是每到周末来传达聚餐，和公路局的人相比，住的穿的用的相差太大，老孙的自卑感油然而生，比人家都矮了一截。
　　 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夜里，儿子的出租车没有停靠在传达门口，老孙隐隐约约觉得不对，但也没太在意，也许儿子不在这片转悠，不方便过来；也许，儿子怕影响他休息，没过来。但是，次日凌晨从公安局交警处打来的电话，彻底打破了老孙的幻想，如晴天霹雳，在老孙脑子里轰鸣，他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的儿子，夜间疲劳过度，开着空车迷迷糊糊睡着了，脚下的油门在脚的重力下，越踩越大，速度越来越快，猛烈偏差，出租车撞在了路边的电线杆上，身体胸部撞在方向盘上，以至于方向盘扭曲变形——最早的一批桑塔纳出租车不配备保护气囊——儿子内脏积血，当场死亡。留下了年迈的父母、妻子和十六岁的儿子。
　　 祸不单行，就是在老孙儿子出车祸去世的二00八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开始实施。这是国家根据一些企业不与职工签订劳动合同，不为职工缴纳社会保险，随意解雇工人等问题而制定的一部保护职工合法权益的法律。《劳动合同法》对订立劳动合同作出了新的规定：用人单位自用工之日起即与劳动者建立劳动关系，并且应当在一个月内订立书面劳动合同，满一年不与劳动者订立书面劳动合同的，视为用人单位与劳动者已订立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老孙在这儿干传达已有八年，尽管每月只有五百块钱的工资，但是他不计较，当初是出于和老伴有个住的地方。用人单位和他没有签订劳动合同，在当时像这样的工作，都不签合同，这是中国特色，劳动者是弱势群体，任凭用人单位摆布，合适就让你干，不合适就让你走人。老孙通过报纸、电视上了解到国家强制用人单位和自己签订劳动合同了，喜出望外，有了法律保护，自己工资待遇要提高了。
　　 他左盼右盼，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有一天，公路局人事部门找上门来，两个年轻的后生，也在这家属区居住，天天见面，老孙在这里干了八年了，说实在的，双方感情已经很深了。两个后生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都不好意思开口，这让老孙纳闷了，不就是签个合同吗？有必要半遮半掩吗？反过来老孙劝两个后生，又不是卖身契，我这岁数了，不就是签个字，又不是你们不让我干了?!老孙拿过合同看都没看，在合同乙方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两个后生面面相觑，张着大嘴半天没说上一句话。还是老孙干脆利索，快去吧，你们工作忙，我就不留你们了。看着两个后生走后，老孙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嘴里哼起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的红色歌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然而，让老孙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中国人的特点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本来是一部保护劳动者的法律，但在当权者手中运用得活灵活现，钻政策空子发挥得淋漓尽致、天衣无缝。
　　 又过了二十多天，公路局的人事部门又来了两个工作人员，告诉老孙，“根据市委市政府的有关要求，行政事业单位统一取缔临时工，我们单位也不例外，孙大爷你看，我们也是奉领导的命令来给你做工作，下一步我们宿舍的传达统一由保安公司接管，孙大爷，不好意思，你应该明白。”“你们不是撵我走吧？”老孙问道，“可是我们是签过合同的。”“对啊，正因为我们签立了合同，所以双方都要按照合同办事，您说是吧，孙大爷。”工作人员让老孙看了看合同，的的确确签着自己的大名，原来，合同的内容是《三个月试用期协议》，三个月试用期之内，用人方对雇佣方不满意，有权进行辞退。以前八年的事实劳动，一字未提。欺诈合同！老孙气得差点喘不上那口气，一下就把合同撕了：“卑鄙，让我走就直说，何必来这一套？我又不是赖着不走！回去，告诉你们的局长，我今天就走，不给他添麻烦，但是用这种方式通知我，我替他感到害臊，侮辱我的人格。”
　　 老孙走了，从干了八年的公路局宿舍传达搬走了，他嚎啕大哭，哭得很伤心。大家都没有去问他，让他哭吧，这一年摊上的事让他无法承受啊！老年丧子，撇下一个不成年的孙子，这他也认了，天命，无法违背。但是公路局让他搬走的做法，让他无法接受。“我不是想用劳动合同法来壮自己的腰，我人穷志不穷，我也是从事过领导岗位的共产党员，不能侮辱我的人格。”老孙走了，头也没回，来送他的老人和孩子都恋恋不舍：我们失去了一位好传达、好兄弟、好伯伯、好爷爷，他就是我们的亲人......
　　 回到家中的老孙，闷闷不乐，一天两包烟，喝着浓茶。不争气的孙子，不好好学习，经常逃课，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孩子混在一起，看到这窘迫的现状，老孙的儿媳妇干脆回了娘家。晚上，老两口守着三室一厅的房子，满脸的惆怅，难过得死的念头都有。但不管怎样，六十八岁的老孙必须挺直腰杆，把这个家庭撑起来，把孙子拉巴成人，才算完成任务。人的命天注定，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过。孙子的教育成长还必须靠他妈妈。老孙心想：儿子走了，儿媳妇成了寡妇，她还年轻，有改嫁的意愿也是正常的，也得尊重她的意见，但是孙子的成长还必须靠当妈妈的来管教。老孙是文化人，通情达理，一点也不封建。他和老伴梅花，凭借着老脸，去亲家家把儿媳妇接回来。老孙和儿媳妇共同做孙子的工作，孙子学习成绩差，即使考上高中，考大学也没希望。考虑到家庭因素，决定让他上技校，学点手艺，有一技养终身。慢慢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孙子懂事了，在技校好好学习，向正气发展。老孙的脸上又堆出了层层菊花，孙子的笑声给家里又增添了活跃的气氛。
　　 老孙想：孙子一天天长大，下一步就是成家立业，不可能祖孙三代挤在这套房里。现在的姑娘都愿意自己独立生活，这样的家庭谁家愿意把姑娘嫁过来。老孙想在有生之年再购置一套房子，哪怕面积小一点，给孙子购置套婚房。老孙想努力好好活着，自己有退休金，省吃俭用。决定出去再找份工作，平常自己和老伴在家，老伴炒个鸡蛋就被老孙训斥：“省着点，把钱都攒起来给孙子买房子。”
　　 老孙一边在外面溜达，寻找自己再就业的机会；一边打听着房产的价格，看看寻找合适的购房位置。市区一万一平，在山脚下的富人区竟然两万多一平方，老孙吓了一跳，虽然在干传达时也有所耳闻，但那时没有购置的想法，所以，也没上心。现在想想手中这几年积攒的钱也就只能购买十来平方。他又走到城乡结合部，旧村改造，说什么城市化建设，平房必须拆迁，统一搬迁到楼房，这样就市民化了。上级还有考核指标，不理老百姓的怨恨，村书记和开发商早就商定好，由上级政策支持，旧村的二层小楼早就一马平川。开发商把多余的商品房对外预售一平方六千多元。他在这里找了一份工地看家的差事。冬天呼呼地北风，吹散着烟囱里冒出来的浓浓黑烟，老孙瑟瑟地蜗居在不到十平方的临时看家的屋子里。押了口酒，吃着馒头，就了口几乎清水煮的白菜，然后点上一支烟，披上女婿不穿了给他的羽绒服出门了，查看满地的建筑用材。老孙不怕冷，承受着一切，就是为了一个月一千块钱的看家费。积少成多，在这里给孙子购置一套房产也行。老孙盘算着，眼前一座座高楼平地而起，其中有一套是孙子的，装修得富丽堂皇，孙子成家了。老孙自己乐得笑出了声，随着呼呼地北风飘扬到很远很远......
　　 老孙在工地看家的房子里，有着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是他从旧货市场五十元钱买来的，就收一两个台，画面还晃动扭曲不止，老孙想只要听到声音就好，图像不图像无所谓。党中央治理房地产，控制价格上涨，“国十条”让低收入阶层大快人心，欢呼雀跃。再不控制房产就不行了，中央已经看到，需要住房的买不起房，囤积房子的闲置着，房子这十年，撇开了他居住的使用价值，而成为少数人炒作的对象，财富的象征。越炒越高，越来越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老百姓越来越买不起。温家宝总理满面惆怅地谴责开发商，血管中要流淌着道德的血液。这样就好了，有中央高层的重视，房产肯定要下跌。老孙想，退休金四千，加上工地看家一千，一年六万，两年十二万，还有十三万的积蓄，共计二十五万，两年后，房价下跌到三千一平方，能买一套八十多平方的房子。老孙是数学老师，算账算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想着想着，心里像糯米红枣粥——又香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