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寻(同题征文·短篇小说)
当倪虹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同学”——我,引见给倪爸爸与倪妈妈时,倪妈妈竟没有西太后的专制相,她笑眯眯地拒人千里:“虹儿的同学呀!这可难得,以后我们虹儿的事得多帮助!虹儿的男朋友一会儿就到,要不,你们见见面,多聊聊?”
我站起身来,我再不站起来,就是准备在地缝儿里化身。我在沙盘上堆不出几个楼盘再细说从地价到预售的细节,我只是对一个房间的结构感兴趣,我可以捕捉点鸡零狗碎的物件让房间活起来,其余的,我再没什么建树。
这些对于一个男人来讲应该不算是立身之本,根本不可以在倪家厅堂里大为渲染,我猛然发现,爱情移位,就如同“橘逾淮为枳”那样,早已脱掉了原来的滋味,只会徒增些尴尬。
于是便上演了那么一出分手,于是两条永不相交的线就这么平行着。其实日子就这么过也就罢了,一成不变地上班下班,从不走样的工作内容,你坐在电脑前操作来操作去,都是那么些固定的编码程序。
只是还会有空下来的时候,空闲,让心里生出饥荒,于是荒芜的心似被什么东西咬噬,我在被饥荒撕咬得生疼的日子里,可怜地翻阅着自己的某个角色,那些温馨被放大,我可耻地翻看着自己与倪虹亲吻拥抱的场面,沉浸其中,并一个不留神,我把这些幻觉带出来。我看着电脑屏上倪虹的照片,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手放到她的唇上。
我在无法让自己出境的那时候出走了,所谓的凶险刺激,也便是疗治伤痛的一剂药。
我似乎已麻木了,我感觉不到有什么触动在空间生存着,唯有用一样近似抓狂的状态,掐一下自己的神经。
我想不出倪虹是怎么出来的,她应是暗中关注着我,她甚至知道我准确出行的时间。她驾着她的悍马一路随行着,她只那么随行着,她并没有与我重合。
或者,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和我重合,其实她一直在犹豫,度量着这种重合的风险。这是她做了三个月总经理后染上的习惯,她都快习惯了在没有投出时,要估算出风险PR值。
不过她到底还是拗不过自己,她说服不了自己与过去彻底划清界限,其实她心里也那么饥荒着,她的饥荒不过让她掩饰得更为深远了些罢了。她的神经不再变得薄脆,她如同母亲那样将要变得麻木且又精明。她自己为自己竖好了一道堡垒,她试图说服自己,这个堡垒是她绝对不能推门而出的。
而她,却忍不住在堡垒中向外窥视。这的确是很不正大光明的举动。之所以这窥视没被她认为是龌龊的事,因为她无暇去窥视别人,她只是在她自已包裹得越来越厚的皮脂下,捋出一根静脉,她扎开这个血管,那血也会滴滴落落地流着。她感觉到了一丝疼痛,她在疼痛中竟生出一丝快意,她突然间想生出更大的疼,因为她很久很久没有生出这样的疼痛的快意了,她想尝试。
这倒像一场蓄谋已久的私奔,野雪之域冥冥中向我抛来橄榄枝的时候,她似乎也接到了飞笺,我们几乎是同步行进着的,而有些屏障似乎还是打不破,那是她固守的堡垒。而我们毕竟走的是两条并不相交的平行线,我一边在听着伯父们的故事,一边向那个密林雪深处探进,而恰恰,雪适时地来,风也够强劲。风与雪合奏搭调,呜咽狼嗥般,将最原始的世相不加粉饰地抖落开来。
我的心飞将起来。
我一头扎进雪雾里。那雾起初还透明,卷着如沙的雪与你的脸亲密地刮割,而后那雾肆无忌惮了,简直与你浓密成无间的敌视。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呵气将眼镜片也摭盖成霜了。那便与皑皑雪色相融汇。我索性不去理会这样的雪盲,我只是不顾一切地朝停车的方向奔去,我在齐腰深的雪中挪移着自己的整个身体,如同背着壳的蜗牛。
那片还算平整的山洼地几乎就在前面了,我还是看不清那是被雪攒成的雪丘,还是什么,一角殷红露出雪面,那是红色的车体,它被雪几乎严丝合缝地包紧。我的心狂跳起来。这是倪虹的车!
我拼命地扒开车子门窗上的雪,又去拉那车门,门是被里面反锁着的。我死命地一边用手拍着窗玻璃,一面将自己的整个脸贴着那个窗子往里看。车内那个穿着褐红貂皮的女子很安静,出奇地安静,她并不急于脱离雪境。
“倪虹,倪虹!是我!子聪!快把车门打开!”
倪虹似乎愣了一下,她有些木讷,打开车门的刹那,她依旧坐在车里没动。我的双手摇晃着她,又一把拽着她的肩臂,把她拖出车外。
她还是有些恍惚,不知是哭还是笑,她的表情很难看。忽而她猛醒了般,直直地身体扑向我,我没有站立稳,于是两朵奇异的花,一朵褐红,一朵青蓝,在野雪的银白里绽放开来。
假如山野从此静止了,风休止了整个音符,雪停住半空里的舞动;假如时光从此也静止了,没有从前,也没有未来……
『八』
“快来看!他们在这里!”一个声音从我的头上炸裂了,也打破了一个世纪的沉寂。我已看不清我眼前的一切物体,我的眼镜已厚厚地积着雪,我突然想起了倪虹!她在哪?她在哪?我分明动弹不得,一团褐红就倒在我的肩臂上。
其实醒来是个很艰难的事。
阿侨戏谑地说,她不该打破我与倪虹的美梦,不过这梦再美,该醒来的时候总得醒来。她的眼睛在旷荡荡的大镜片子后面闪动了几下,带着几分皎洁,也带着几分艳羡。“可惜啊,我怎么寻不到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艳遇呢!太煽情了!两人要双双一梦千年,化作两具雪塑!呀,我的题材有了,这将是我微博的新闻,我有三千粉丝呢!”
倪虹的脸登时变得煞白,她几近嚣张地一把从阿侨的手里劈头夺过手机,没分说地把刚刚拍下的我与她的照片给删除去,那么痛快,然后狠狠地把手机丢给阿侨。阿侨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有些不知所措,大镜框后的眼睛里还噙着泪花。
“阿侨,你倪虹姐心情不太好,你原谅她啊!来来,我的肖像免费公开,不过小妹妹,你千万别说成什么一梦千年的去煽情啊!哥丢不起那个人!”我表面与阿侨戏闹着,暗暗在心里吃着惊,仅仅过了三个月,我的那个善解人意的倪虹怎么就变了呢!
风终于止住了呼啸,阿侨他们下山去了。阿侨边往下行,边回头朝我们微笑着挥手:“倪虹姐,要快乐起来哦!帅哥,再见了!”她手指比比划划着,做出了打电话的姿势。
雪国的世界顿时安静下来,冬日的阳光反射到雪地上,发着刺眼的光。茫茫然的一片素白的世界其实是很平静的,全然不是雪暴来临时那样让人的心都随之惶恐。倪虹的双膝侧跪在炕上,她临着炕里头那扇窗子,窗子上结着形如嶙峋的大叶儿似的冰花,那冰花的形状很奇异,万千姿态,竟是天然而为,那有些类似于童话世界的布景让倪虹看得入迷,她把食指探在冰花中游走。她看到冰花在她手指间融化了一个角,她的指尖再探下去,那冰花的残就势不可挡地袭来。
继而阳光抬出很高的头来时,那窗花就根本招架不住了这样的热度,于是噼里啪啦,断掉的骨架,一片狼藉地滴滴嗒嗒地化着水。所谓良辰美景虚设,了了无踪。
倪虹呆呆地注视着冰花从她指尖化去,她有些怅然。
我从她的背后揽住她,她顺势向后倾过来,头发痒痒地撩动着我。
“真不想这样醒着出去。”倪虹说着时,我用鼻音嗯了一声。
她忽然扭头问:“如果我们在雪里睡过去呢!”
我想过,不止一次地想过。
远山,让你想起时,似乎在天边,那本来没有界限,那似乎便是你的归依。你有些虔诚地如朝圣般向远山望来时,有些不由自主的慌张似乎也平静了许多。
这平静与慌张显然与倪虹有关。
野山确是包容的,不问缘由,不探来去,即便是你故意掐了头去了尾,你的行为也显得不突兀。就如同此时我这么拥着倪虹,我不会因为是在倪家的客厅那么无地自容。
“我们走走吧。”于是倪虹便顺从地跟着,她的手抄进我的大衣兜里,寻寻觅觅着,钻在我的大手心里,我则钳住她的手,手指摩擦得生热,她静静享受着。
很久没有的亲密,这亲密的举动应该是大学里的事。倪虹可以无所顾忌地耍赖,扑到我的背上要我背着她过小木桥,她还可以对我做各种奇奇怪怪的事,她画了两只圆圆的眼睛,把圆眼睛道具贴在我的玻璃镜片上,然后我可以堂皇地瞪着这两只圆眼睛在阶梯教室里睡觉。当然我还要陪她看恐怖得发麻,浪漫得发慌,淡扯得发昏的片子,我要随时贡献出的我胳膊我的手,乃至我的衣角,其实为她而受点皮肉的疼,我会以为那很开心,我的衣角充当了纸巾也拓展了衣服的价值。
这一切突然就变得拘谨起来。你都不知道这样的拘谨是怎么渐生出来的。
“倪虹,下班后我等你。”
“今天我有事,别等我,你自己吃。”
“倪虹,今天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不行啊!子聪,今天有个重要的人要请,好子聪,别生气啊!”
“倪虹,今晚有时间吗?”
“倪虹,那今晚呢?……”
NIHONG商务酒楼里,倪虹与我对坐。这个酒楼的名字就是倪董用女儿的名字命名的。
倪虹坐在我的对面,她的职业装看起来很正调,与我的休闲装看起来简直不搭。
这正好,倪虹妈妈应允了于嗣成的公关,于公子大肆造着舆论,俨然以倪虹未来老公自居了。
我应该很尴尬。我算倪虹的哪根葱!我应该知难而退了,穷小子的自卑与自尊猛烈地刺激着我,我想发作,我想对着电话里头大嚷大叫,可是我总找不到恰当的时机。
“子聪你来我这里吧,你帮着我,我会轻松些。”
“倪总还需要跟班吗?前呼后拥的不是多得是!不是还有于公子嘛!”醋味一旦被打翻时,就会呛得人涕泪横流,这正是发泄的好时机,那么无妨再摔碎一个盛着果汁的杯子,鲜榨的果粒还晶莹饱满,在锃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流泻着。
倪虹愣在座位上了,她盯着红涨着脸的我:子聪,对不起!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我想我是个狭隘透顶的人,我不可能以不明的身份来享受倪虹给予的关照。其实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城市打拼的时候,很多事我都不喜欢向倪虹透露的,我说着我很好时,我是在五环以外一直一直走着的,我走到中心广场时,我坐下休息,但是我不能躺倒在那个让阳光烘焙得暖意的广场地面,那儿比地下室要暖得多,干爽得多。我一旦倒在那,就会有穿着制服的人向我举着一根棍子明晃晃地示威,仿佛我是一个正在伺机作案的准罪犯。
能让我一直坚持着在这座城市停住的唯一原因,就是倪虹。可是我不能就这样接近她,我不能把我的窘迫告诉她,那样我的自尊与骄傲会让我的颜面扫地。我在几乎再也买不起一份夹着一片菜叶的早餐饼时找到工作的,我在领到了第一次的薪水时,兴奋地给倪虹打了电话,约她一同吃一顿晚饭,倪虹她没有来,她说她忙,她让我一个人吃,我放弃了狠吃一顿的决心,吸溜着一碗刀削面,看人来人往的影子在我的身边晃来晃去。
野山的一场大雪后,空气清冽,吸进鼻孔沁到肺里时,冷空气让鼻尖有些酸涨,而入了肺,那空气的寒凉已消减,竟生出些透心的甜味。这是未曾污浊的空气,我贪婪地大吸了一口清凉的雪味,似乎要包藏了它似的,就像我对倪虹的欲望,我想把她包藏在这处野山雪域。我想每一时我需要了,我打开那个包藏,倪虹都会笑吟吟地从里面走出来。我的这个恬不知耻的心思灵光一现时,我望了一眼倪虹,我在诡秘地笑。
“你的鬼心眼在打什么歪歪主意?”倪虹见我不怀好意地笑,她也跟着一同笑起来。她的笑不再那么正统,又恢复了一脸坏样:“子聪,让我包养你吧,把你藏在这雪里,我要想和你亲近了,就把你刨出来,怎么样?”
我瞪大了眼睛,原来我们一样一样的恬不知耻!这大概就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侵略式地改造,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最后分不出到底是我还是你了。
我们在笑作了一团时,肢体也扭打在一起,这样顺势,与山坡上的雪一同翻卷着,雪雾腾腾地在松软的坡上滚下去。我紧紧地抱着倪虹,倪虹干脆停住了尖叫闭起了眼睛,任由那个坡度无限延长。
几棵横亘于雪中的粗壮的枯枝羁绊了我们。于是这拥抱着滚在一起的姿势僵直着,倪虹张着大眼睛,眉毛和头发上还挂着雪。我心醉般地捧着倪虹的脸,捧着我为之爱亦为之痛的她时,我对自己说,我完了。
『九』
山坡上的那几个石碑格外地醒目,倪虹从窗口已影影绰绰见到了。这野山之静谧,倒也真是人极好归处。
倪虹拉着我往那处走,她很好奇地看碑文上的刻字:她一字一顿地念着:大哥安云海之墓,弟张伯松敬立,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她又依次往下看去。
“这是我的四位伯父。”我低低的声音对倪虹说。
“什么?你伯父?”倪虹再看了一遍碑上的字,她似乎明白了,一天里同时逝去,是遇难了。
我给她讲起了一个面包与一壶酒的故事,她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说实话这故事里最让我感动的情节是后面,子聪,三十年守住一份兄弟情,这是奇迹,我很敬畏你伯父,他所经历的苦难比起四位伯伯要多很多。如果再倒回去选择,我相信伯父宁可躺在坟墓里的是他,而不是他们。”
在这里张子聪与倪虹的爱情就让人唏嘘了。在雪国可能是受到了地域与老一代情感的感染,他们赤城以待,爱的真切而热烈。然而他们的爱很富有侵略性,特别是他们之间共同所想到的拥有爱的方式,不得不让我们更加敬佩老一代的爱情,瞬间在此刻点染了佛性的光芒。倪虹(霓虹)或许只能属于子聪内心深处的那道彩虹吧。在现实的世界,没有雪国的那片洁净与单纯,也就不会上演那样至情至性的情感。
写得很棒!雪飞。学习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