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往山下走，一边说着伯伯们的故事，
　　 “咳咳咳咳，我老了，我求谁埋我啊，有谁能守我三十年！”倪虹一边“老态龙种”地咳，一边用眼睛瞟着我的脸色。
　　 “哎呀呀呀，我才不去守一个老太婆的坟墓，那多寂寞！”
　　 “我就知道你是个白眼儿狼！”倪虹愠怒地张开两只鹰爪，似乎她想把没喂熟的狼扼杀在萌芽中。
　　 我“惊恐万状”，慌不迭地申辩着：“我正追着年轻貌美的倪虹呢，怎么抽身去守老太太呢！”
　　 倪虹的脸色变得平静，平静得如止住风的雪面，没有波纹，又一眼无垠。这雪路能通往多远，雪的清冽的气息能走多远，不得而知。
　　 伯父又接到镇上取邮件的电话了，他兴冲冲要发动他的拖拉机，倪红忙着阻住伯父：“张伯伯，让我和子聪去取吧，用我的车。”伯父似乎还不大情愿，他想了想，爽爽地笑起来：“是该让孩子们替我跑跑了，我这大拖车，也该歇歇了。”
　　 倪虹的车开得很慢，她似乎刻意要这样的节奏。
　　 她打开音响，范宗沛的《十三月》便传出来。
　　 范爷的十三月中夹着琵琶的珠珞叮咚的声音，那与提琴的弦思又氤氲了一番别样滋味。
　　 我突然觉出了无话可说，大概有些话谁都不想触碰。我不知她这些天出来与公司怎么交待的，倪爸爸与倪妈妈怎么焦急地等倪虹出现。
　　 那么那个于嗣成呢？他又是倪虹的什么角色？
　　 倪虹默默地开着她的车，她沉浸在这个十三月里。她看范爷的水色里的寻与她的寻有什么重叠之处，她如何借范爷的音质里的丝丝缕缕，来拨弄她的心思。
　　 “倏地”二道红光在林子里闪出来，是两只火红的狐狸，它们追逐着，如两团火球，把倪虹的眼睛晃得睁不开，她把车速再慢，她想追踪着这两团火球，可它们一眨眼就钻进林子里不见了。倪红痴痴地笑，她忽然觉着她也像一条长着鬃尾的狐狸，她拼命追逐着，一口咬上去，却原来是她自己的一截尾巴。
　　 “傻笑什么呢？邮局不是到了吗，你还不停车！”
　　 倪虹笑笑不语，等着我跳下车，取了邮件上来，车子再挑了个头，折返。
　　 伯父接过邮件拆开的样子很有趣，他又急于打开，又小心翼翼。邮件里，照例一封信，另有的一个碟子，是多明戈的《图兰朵》。
　　 我想我知道那个曲目的名字，看来伯父的今夜，一定也是无眠的。
　　 伯父展开了那封信，他时而微笑时而凝神地读着。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是伯父的。他接起电话，宊然，伯父瘫坐下去，手中的信陨落。
　　 “怎么了？伯父？”
　　 伯父没有应声，他呆呆的眼神空洞。我接过他手中的电话，回拨了刚刚的号码。
　　 “你好，请问是您来的电话吗？什么事？”
　　 “是的，我是复旦大学附属医院心内科，汪彩屏女士于今日在本院不治，她的家属栏里写的是张伯松，我们通知一下家属。”
　　 我从地上缓缓拾起那封信，一笔清秀隽永的小楷映入眼帘，那是二伯母的字。
　　 伯松：终于等到这天了！我办完退休手续了，正在整理我们的书信，那可真厚呀！你说，我们的情缘是不是也是书信缘？我们像不像海莲·汉芙与弗兰克·德尔？不过我比起海莲来肯定没有她的幽默，但她打字机的声音也肯定比不上我的钢琴声的美妙，你说是吧。
　　 一想到就要去雪国与你在一起了，我就有些激动，有些睡不着。崇明的月很亮，想必你那里也如是。崇明的湿滩此时水鸟很多，飞起飞落得煞是好看，正好与湿地的冲积滩涂的白沙相映，湿地公园长长的木桥两边长满了芦苇草，此时正是芦花飞场时，一片一片地随风摇摆，那是一种如海的飘摇呵！我的心也会随着那片芦花飞扬。
　　 我想此时你的雪国也正有一片片的飘摇，那是北国雪的飘摇，那雪的纷起与纷落让我们有些难以说清。二哥他们已经离开我们三十年了，他们的逝去在我们心头落下的尘也才刚刚弹去。说实话隔着他们你我谈着情感让人无法理解，可是三十年中，谁能说得清许多缘自何来？
　　 伯松，你是我三十年中的知音，你我隔着时空听着同一只曲子，我知道那样的旋律的颤动是怎样同时击中我们的！我今天郑重地对我们宣告：我们对得起死去的亲人了！伯松，我要嫁给你，用我的余生，给你弹最美的曲子……
　　 我走到那架老唱机前，把那张《天鹅之死》片子放进唱机里，小提琴的曲调婉转地洋溢着，在如喇叭花的扩音器里淀放开来……
　　
　　 『尾声』
　　 伯父去了伯母信中提到的崇明岛湿地公园，他站在那片芦苇的海中，他感受着芦苇的飘摇，如同她那时感受着北国雪的飘摇。他将伯母的骨灰带回雪国，把她也葬在那片山林里。
　　 胖婶时不时地会来山上，她总喜欢陪着伯父听上一段半段曲子——其实她听不懂，她只是一边手中忙着给伯父打着毛衣，一边看着凝神听曲子的伯父。
　　 倪虹与我又都回到了同一个城市，又几乎恢复了原来的状态。不过我们还是有了约定，来年的冬季还要去野山雪域。
　　 2014年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