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这一次哭着与妈妈对话后，文山更立志了，十一、二岁的他，天一亮就起床，他去帮妈妈放牛，在晨雾中诵读唐诗，诵读课本。
　　 他爱上了书籍，他想在书籍中找到妈妈不能回答的答案。课本的內容太窄了，他要饱读世间书，他最大的爱好就是买书，买书没有钱，他剐棕皮，扯药材。他知道什么叫金银花、过路黄草、紫苏……用他的小手儿搞回这些，或晒干星期天拿到收购站去卖。他买得几分钱、几毛钱他多高兴，他要到书店里去买书，他买得最多的是连环画小人书，如果还能剩点钱，他要去买几两还半斤糖果，他不会一人享食的，他要给妈妈吃，给“侄儿”林生吃，还要给几颗邻居“丑狗”大哥吃。
　　 他又长大了一些，他还利用假日、或早晩去捡狗粪积肥，狗粪交给生产队有工分，他也能挣点工分了。
　　 刘文山小学毕业了，大寨子里那古庙就是他的母校，他在那里和孩子们一起读了近五年书。
　　 成绩优秀的文山该上初中了。上初中要推荐，如果历史不清或社会关系所谓的复杂就不能进初中学习。文他没有被推荐进初中，他看着其他孩子们崩崩跳跳地上学，他好羨慕，他又流泪不止，他想为什么我十分爱学习而被拒之校门外？
　　 儿子又问妈妈，我为什么不能被推荐上初中？为什么要把我拒之校内外？又为什么这样不公平？
　　 妈妈又只是哭，又不给儿子作解答。
　　 爷爷“坏”，孙子也“坏”？父母“坏”，儿子也“坏”？外公“坏”，外孙也“坏”？
　　 爷爷“坏”，父母“坏”，外公“坏”，就要惩罚孙子，惩罚儿子，惩罚外孙。就要剥夺孙子、儿子、外孙升学的权利。
　　 他一天天大了，他更加知事了，他自己能够找到答案了。这么多的问题，这些被人欺负的原因，这些不公平的待遇，是因为自己的外公在伪区公所里任过职，背过枪；因为自己的爷爷是收租的财主；因为他爸爸、妈妈是旧知识分子，爸爸成了右派分子……所以，他就要受到惩罚，就要剥夺他升学的权利，把他拒之于校门外，让十二、三岁的他成为小农民，这似乎也是对小孩子进行改造，让他这个坏崽子也接受改造。
　　 他望着天空，望着远方的群山，他来到他爸爸的坟前，哭问：“为什么要把我拒之校门外？为什么不让我去公社中学读书？我要是不投胎于这样的家庭多好啊，不投胎于这样的家庭是多么地幸福。”
　　
　　 八、煤油灯火下刻苦攻读的孩子
　　 深夜的大象寨古屋里，那一盏自制的煤油灯的灯火还在亮着。煤油灯火光线较暗，火苗微微飘动着，但是这昏暗的煤油灯火微光照亮了这个孩子的心。这个成了小农民的文山在煤油灯火的伴随下，毎个夜晚聚精会神地读书、习作。
　　 因为升学要推荐，要过政审关。他只有十三岁，一个还散发着乳气的娃娃，他在政治上还会有什么问题呢？一个年仅十三岁散发着乳气的娃娃是没有什么政治问题的。他热爱劳动，每次参加学校组织的各项义务劳动，他都是不怕苦，不怕脏，不怕累的孩子。他有道德、有礼貌，嘴里没有一句脏话。他从不拿别人的东西，他尊敬老师……他在老师的心目中，他真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这样的孩子不能推荐上初中，就是过不了那家庭历史政审关，因为他爷爷有所谓的历史问题，因为他爸爸是个自杀了的右派分子，因为他的外公……因为他的妈妈……因为……因为……
　　 这一切因为，都与他本人毫无直接的关系。但这些所谓的家庭历史和社会关系使他过不了政审关，所以他不能推荐上初中。他就这样回到生产队成了小农民。
　　 文山不能继续上学读书了，心里好痛，难道就这样做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
　　 山的老师心里也痛，摆着头叹着气：“这么好一个孩子，不能继续读书太可惜了。”
　　 文山的妈妈心也痛，他喊着儿子说：“你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是你岀生于这样的家庭害了你呀！……”
　　 妈妈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妈妈捧面哭泣。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一个整天与牛为伴的“老太婆”，四十多岁，看上去真像一位老太婆了。这几年里，她确实在体力上没有生产队其她女人累，没有其她女人那样肩挑背磨，可是她精神上的打击是那么沉重，每当她哭得最伤心时，她都会想到自己的儿子文山，都会想到自己的捡养孙子刘林生，她就会抹干眼泪，自己劝自己珍惜生命，好好地把孩子养大，不要让孩子心痛，不要给孩子留下自卑感。她的山山是那么听妈妈的话，那么听老师的话，成绩那么优秀，那么勤劳，她的儿子和捡养的孙子就是她生活的勇气，就是她未来的希望。她没有学会做布鞋，这几年里她学会了做布鞋。大头针穿着麻线，她在放牛的林子里也会在石块上坐下来打鞋底。她做出了一双又一双鞋子，那鞋子是那么精细，那么美观。她做的鞋子不但自己穿，儿子文山穿，孙子林生穿，还有邻居“丑狗”穿她做的一双又一双鞋子。
　　 儿子不能上初中了，她病倒在床上了。
　　 文山看着悲痛中的妈妈，他的眼泪也往外涌。他连忙擦干了泪水，他不愿妈妈再为他悲痛。他向妈妈说：“妈妈，学校的门我不能进，自学的门是开着的。妈妈，我要自学初中课本、高中课本……我要博览群书，我不愿成为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民。妈妈，你不要悲痛，不要为儿子悲痛，儿子已经十三岁，儿子已经很懂事了，儿子能干一些农活，儿子能给家庭挣工分了。”
　　 这个小农民扛起了锄头到了地里。他挥舞着锄头和社员们在地里翻挖。他那嫩嫩的一双小手儿被锄把摩擦起了血泡，他强忍着疼痛，继续挥舞着锄头翻挖。一天又一天，他的那双小手儿也有了硬硬的茧巴。他用双肩担粪，他的粪桶比较稍微小一点，一担也有六十或七八十斤重。他担着粪便上坡下坎，咬紧牙关，一步又一步吃力地挪动着步子。挑担子是要求力的平衡，否则就会使他的身子东倒西歪，不但不能行走，所挑的担子还会甩在地上。他起初挑着担子难求力的平衡，双手拉着桶梁，他拌倒了。他拌倒了一次又一次，多少次猪粪尿、人粪尿倒在地上，他也倒在满地粪便的地上，粪便溅射到他的脸上、眼睛里、嘴角上、衣服上……
　　 粪尿臭味十分难闻。粪尿臭味刺击鼻子，他吐着口水，岀着粗气，汗水湿透了他的全身……
　　 他去驾牛犁田，那条大水牛肩用木枷套绳拉犁头。他掌着犁头把子，犁头就是不听他使唤。有时犁头在泥里陷得很深，大水牛用力抖动着身子仍不能前行。牛把头转向文山这小伙计，它张嘴岀着粗气，好像再说小伙计你没有掌犁把的技术，这样太累了，太累了啊。文山扬起竹丫催赶牛，牛又用力前行。牛还是拖不走陷得太深的犁头，它倒在水田里打滚，它也用这种方式反抗这没有技巧的小伙计。文山又扬起竹丫催打牛，牛只好站了起拖犁。牛用力太猛，“嘣”的一声响，牛把枷上的绳子拉断了……有时文山掌的犁把犁头没有进入泥中，牛拉着空犁头奔跑如飞……
　　 矮矮的他半截身子陷在了深水田里。那一块块装满水的稀泥田块，脚在里面都感觉较冷，他肚脐眼下部都在泥水中浸泡。他拌倒了，浑身是泥，浑身是水，他脱掉衣服，任凭太阳暴晒，他又继续驾牛在那田块中犁田。
　　 刘文山在艰苦的劳动中黙黙地背诵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他咬紧牙关，力气不足的他知道自己有的是决心，差的是力气，差的是技巧，他想这样的原始农活不但要有足够的力气，也还要有技巧。干农活也要虚心好学啊。
　　 劳累满身是泥的他回到家里，妈妈看着幼小儿子干这样的活又心痛起来。
　　 一家人一年难吃几次肉，生产队分的几斤菜籽油要吃一年。割肉要肉票，就是有了肉票也难挣来钱买回那点猪肉。一家人的菜常常吃的是素菜，菜里没有一点油分子。李雪莲勤劳，她向队长请示她要养生猪。她养生猪的愿望实现了，小猪崽就是生产队里一人家养的集体母猪，文山去背回了一个小猪崽，小猪崽被关在古屋一小屋里，摇头摆尾，李雪莲忙着去切猪草煮着小猪吃，文山和小林生看着小猪崽笑哈哈，似乎这个家庭又多了一个成员。小猪崽长得很慢，因为没有喂粮食，人吃粮食都紧张，一年一人就分那么两百来斤稻谷，百十斤玉米，几十斤小麦，几十斤杂粮。小猪崽在李雪莲的耐心饲养下，因为她家疏菜多，所以喂养的猪比一般农户喂养的猪长得快。小猪崽喂养了近一年，长了大约一百二十多斤，社员们说这头猪是甲等猪，是一头大肥猪。那天，生产队长派了一个人来到寨上古屋，把喂养的那头猪和“丑狗”两人逮的逮耳朵，提的提尾巴，猪嚎嚎大叫，二人把猪按倒在那个巴箦上，捆捆绑绑后就用木杠抬走了。那头肥猪就这样离开了古屋，离开了饲养它的主人。那头肥猪被抬下大象寨了，据说是抬到公社食品站交了。辛辛苦苦喂了这头肥猪，生产队给了一定数量的工分，李雪莲就得到一定数量的肉票，那肉票还要拿钱才能割回肉。喂养了一年的肥猪，有了肉票，总还是要去割几斤肉回家。肉买回来了，文山高高兴兴地提回家，李雪莲在院坝上就把儿子手上的肉接住看了又看，说：“这猪肉膘厚，有油水，这肉是我们家喂那头猪的肉吗？”
　　 林生已经四岁过了，眼巴巴地望着叔叔提回那块肥肉说：“奶奶，我要吃嘎嘎。”
　　 “奶奶马上煮。”李雪莲对林生说完后又对邻居“丑狗”说：“今天中午你就不要煮饭了，就在我家吃饭。”
　　 今天四人围桌吃了猪肉，那猪肉真好吃。
　　 李雪莲说：“明年我们家又要养一头肥猪。”
　　 喂那一头肥猪的肉票过年过节或生日里就花光了。
　　 平日又难得吃一回肉，小儿子正是身体发育的时候，妈妈想不到别的办法，妈妈只有给儿子煮了个鸡蛋。妈妈把煮熟的鸡蛋剥了壳，放进用菜混合煮的稀饭碗里，他要劳累的儿子补补身体。文山发现了自己碗里有个鸡蛋，他知道妈妈痛爱他，他又怎么吃得下这个鸡蛋？他把鸡蛋留给妈妈吃，留给小“侄儿”林生吃。文山对妈妈说：“一个鸡蛋也要卖几分钱，吃了鸡蛋换不来钱买盐巴、煤油……”
　　 他又笑着向妈妈说：“妈妈，我会挖地了，我会担粪了，我也会犁田了……他们每天工分十分、九分，我的工分也由三分涨到四分、五分了。”
　　 夜，古寨古屋的深夜，一盏煤油灯火常伴随着文山，他忘记了白天的疲劳，腰酸腿痛阻止不了他读书学习的决心。他翻开了书，他在小声朗读，他在轻声背诵，他在写作业……学习，给了他生活的力量，学习使他坚定了生活的信心，学习给了他一个美好的愿望，学习使他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他爱学习，他就是这样持之以恒，不放弃，不马虎、不松懈。多少个深夜里，李雪莲陪着儿子学习，她不是宰猪草，就是煮猪饲料，就是打鞋底......
　　 夏夜里，蚊虫成群，小山山自编的竹扇驱赶不走蚊虫，蚊虫总是厚着脸皮，任凭扇子赶打，仍然要飞跑在他身上叮咬吸血。蚊虫吸血后，皮肤又痒又痛，用手抓了又抓，也难止痒，紧接着皮肤上留下一个红肿小疱块。李雪莲心痛儿子，用苦草晒干做成蚊香燃起烟雾给儿子驱赶蚊虫；冬夜里，屋外寒风呼啸，小山山冷得四肢僵硬，手脚长冻疮。李雪莲就在火炕边烧火，火坑上有个能上能下的木勾，木勾上吊着铁鼎，还有被熏得发黑舍不得吃掉的两块腊肉。李雪莲把红火碳撮进火笼里放在儿子的脚边，使儿子的脚不冷冻。她把儿子爸爸生前的烂棉袄披在儿子身上。有时，妈妈会在灶里煨几个红苕，“山山，吃吧！妈妈给你煨的红苕。”
　　 在深夜里李雪莲让儿子吃上又香又甜的煨红苕。
　　 星星伴月亮，月亮伴星星。春、夏夜里蛙声如潮，萤火虫飞跑着绿色亮光闪闪，那微微的绿光时暗时明。秋、冬夜雾漫漫，关着的窗子它也寻找小缝往屋里挤。那守夜防贼的犬狗总是时而叫几声，打破寂寞的夜晚。
　　 夜已经很深了，雄鸡报晓了。妈妈来到桌前：“山山啊！你该去上床睡觉了。明天你还要去田地里劳动。”
　　 一年又一年，李雪莲惊了，儿子读了堆积如山的书。他听见儿子能随口背唐诗、宋词上千首了。王安石、朱自清、鲁迅、郭沬若……这些大家的文章随口背诵如流。她看到了儿子做的工整的作业，儿子的作文大放光彩：“……‘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一切为了人民的利益……’啊！啊！啊！……”妈妈看了儿子的作文啊啊啊地笑起来，她对儿子说：“我生育岀了这样的儿子？我儿子有这样的刻苦学习精神，我儿子的思想进入了这样的光辉境界，我儿子有了这样远大的理想。”
　　 李雪莲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山山啊！你是个在苦水中长大立志好学的孩子，是在痛苦中磨炼的孩子，你没有泄气，没有被困难吓倒，你会走岀困境的，这寒冷冬天会过去的，你会迎来阳光灿烂的春天。你会有光明的前程。你今后会做大官的。”
　　 文山听了妈妈的话说：“妈妈，儿子并不是为了做官而读书习文。妈妈，你如果说的话实现了，这是妈妈养育儿子的骄傲。儿子今后就是当了官，也要把自己当成人民的仆人。人民才是主人。想，要为大家所想。急，要为大家所急。为大家办实事，做好事，让大家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