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雨霖铃(小说)
“哦,先生好。”
“雷老爷。”
实在太出雨笙的意外,在雨笙的想象中,这个大名雷虎生,外号“雷老虎”,黑白两道通吃的雷府主人,自然应该长着一脸横肉,身材魁梧,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清瘦的,保养得当,甚至有几分儒雅的中年男人,只是那阴戾的眼神让人不敢直视。玲珑依然腻进父亲怀里,这个外界传闻可以灾年施粥行善也可以杀人不眨眼的雷老虎,此时完全是个慈父,由着女儿揉搓,撒娇。
“怎么不见你婉姨呢?”雷老爷似乎是随口问了一句,雨笙却敏感地觉得厅里的忽然声音小了。
太太清嗓子的声音有点夸张。
“爹,婉姨前几天染了风寒,这几天还没出过房门呢。”
“很严重吗?”雷老爷似乎有些紧张。
“已经请大夫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婉玲身体弱,受不得寒,多谢老爷关心。”太太在旁边接口,“前天接到天津来信,振生在信上说,那边事多,这个中秋就不回来了,过年再回。”
“哼,什么事多,他只是不想回来罢了,在那边他就是老爷,谁都不敢违拗他的话。抽空我得去一趟天津,这小子可别把事情惹大了,如今比不得先前了。”
然后开始叙家常,雨笙看看自己呆着不合适,告辞出来了。太太怕玲珑累着,赶玲珑跟先生一块走。
“春香,一会我们看看婉姨去。”玲珑忽然黯淡下来,眉梢眼角都挂着忧虑,与刚才的欢喜雀跃判若两人。雨笙很好奇这个婉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来的这三天,已经听很多人提起过她了。
“我跟你一起去。”雨笙觉得自己这话有欠考虑,但是话已经出口了。
“婉姨不喜陌生人,但是先生去,婉姨应该不会拒绝的。”
玲珑这话一说,雨笙更觉自己冒昧了。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幽深的内庭,比别处更显幽静,院中竟然还有一棵高大的梧桐,这倒是少见的。大多人家的内院都只是种几盆兰花,一些四季常绿的乔木。这般高大的梧桐种在内院有些不大协调,不知主人出自何意栽在这。中秋将近,风起,落英缤纷。雨笙随着玲珑踏进内院就见一身材娇小的女子站在梧桐树下,轻声吟着李清照的词,以一声幽幽的叹息收尾,叹得雨笙心为之一颤。
“婉姨,你身体好点了吗?怎么又站在风里?”
“玲珑,你来了!”女子惊喜地转过身来,随后又紧张地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口鼻,“你别过来,我还没好利索,这种病将好未好之际最容易传染人,你怎么不听话又来了呢?”
再次出乎雨笙的意料。原以为玲珑的姨妈,太太的妹妹自然跟太太相差无几,却原来是个妙龄女子,看上去跟雨笙年龄相仿。雨笙暗笑自己太自以为是,太以主观论事。她微笑着不知该怎么称呼玲珑的姨妈。
“这位是先生吧,玲珑之前一直盼着先生早点来。我是玲珑的姨妈,我叫杜婉玲,以后就叫我婉玲吧。”杜婉玲落落大方,手却一直轻挡在口鼻前。
“我叫雨笙,兰雨笙。下雨的雨,笙歌的笙。”雨笙同样回以亲切的笑。
“雨笙,雨中的笙歌?“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是否取自欧阳修的这首词?”
“哪里。”雨笙笑了,“我出生那天下雨倒是事实。我出生时家里正是日日笙歌,歌舞升平的时期,父亲随口取了“雨笙”两字。只是一个称呼,并无多大意义。”如今兰家早已是“笙歌罢吹几多日,台榭荒凉几百年”,雨笙不想跟陌生人说这些。
“哦,那我以后就叫你雨笙。”这是个单纯的女子。
“婉玲。”
雨笙自认为不是个自来熟的人,怎么才一见面就像跟婉玲像个老熟人了,倒把玲珑冷落在一边了。
“屋里坐吧。当然最好坐的离我稍远些,我怕传染了你们。尤其玲珑身体弱,传染了可是不得了的事。”手离了口鼻,款款做了个请的动作。
不染尘烟的容颜,藕绿色衣裙,柔美的秀发,身后翻飞的落叶,天边涌动的云,婉玲仿佛不是尘世间的人,随时可飘飞而去。雨笙脱口而出:“婉玲,你太美了……要是我是男生,我一定会爱上你的。”
婉玲愣了一下,随之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咯咯咯……”像风铃一般,梧桐叶似乎也笑了,沙沙响得正欢,“是不是新学堂出来的男女生都这般开明,动不动把爱放在嘴上?”雨笙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也纳闷自己今天怎么这么冒昧?
此处宅院本是雷老爷和太太所住,婉玲自来投奔姐姐后,因太太舍不得这个小妹,一直与玲珑一块跟随太太住。雷老爷在宅邸他处另建了一处宅院,落成后,婉玲不愿搬过去,独自留在了原处。如今,这处宅子仅婉玲一人带着侍女住着,倒也清净。旁边紧邻的是三少爷一房的院落。
“婉姨,五哥今天来过了吗?”玲珑看着桌上的百合说。白色的百合插在一个蓝色的细颈瓶中,尚带着几滴颤颤的露珠。
“嗯,他刚走。”
“我爹回来了。”玲珑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你爹回来了?”婉玲重复了一句。雨笙敏感地觉出气氛瞬间变了。
“婉玲!”
尚没坐定,就听得雷老爷大声叫着“婉玲”,兴冲冲地走了进来,三人赶紧起身相迎。
“哦,玲珑和先生都在呢。”雷老爷没想到屋子里有这么多人,身形微顿,犹豫了一下,吩咐随从把东西放下。
“婉玲,我给你带了点礼物,都是你喜欢的。听说你染了风寒,身体可好点了。”雷老爷此刻的形象与“雷老虎”的外号实在相去甚远,雨笙有些感动。
“多谢姐夫关心,身体好多了。”不知为何婉玲的话听着有些生硬,“我这东西已经很多了,实在用不了太多东西,这些还是请姐夫收回去吧。”
“爹,婉姨不要,给我好了。”雷老爷还来不及说什么,一旁的玲珑抢着说。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对着爱女雷老爷似乎很难严厉,玲珑依然不满地撇撇嘴。
“婉玲,你看,这是我给你带的翡翠镯子,你上次那个打碎了,这个比那个更好,我找了好多家店找到的。”雷老爷说着就要把镯子往杜婉玲手上套。
“我不要!”杜婉玲有些恼怒地甩开手。
“干嘛不要啊,以前你不是最喜欢这些吗,以前你老是把你姐的首饰比划着往自己身上戴。”
“以前是以前,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长大了更要这些个了,女孩子太素了不好。”
“我不要,我累了,姐夫还是请回吧。”杜婉玲直接下了逐客令,也不管雷老爷面子上是不是挂得住。雨笙不明白这之间有什么不对,既然主人下了逐客令,她也只好跟着告辞出来。
“婉玲,婉玲,你看你要的马蹄莲,今天……”匆匆跨进院门的五少爷雷振霖差点与雷老爷撞个满怀。
“唔!”雷老爷威严地站定。
“爹。”雷振霖赶紧刹住脚,迅速把花藏到背后,诚惶诚恐地退至一旁。
“大呼小叫,没规没矩,婉玲也是你叫的?”雷老爷声音不大,却让人感觉一股寒气,“一个大老爷们,不念着前程,玩些花花草草……你婉姨累了,不要去吵着她。”
“是!”雷振霖头都不敢抬,跟在父亲后面走了。出院门,拐弯,他迅速回头对雨笙挤了挤眼,朝掉在地上的马蹄莲努了努嘴。
雨笙捡起地上的马蹄莲,掸了掸白色花瓣上的尘土。马蹄莲似乎是刚摘下来的,枝干的折断处还渗有汁液。白色的百合,白色的马蹄莲,雨笙不清楚这个季节是否是百合花季?重回屋里看到婉玲正呆坐着,似乎在生闷气,看到雨笙捧着花进来,眼睛一亮:“振霖来过了吗?”
“他刚跟雷老爷一块出去了。”雨笙回答。
“哦。”婉玲眼里有小小的失望。
“这花真漂亮,我五哥这几天都快成花痴了。”玲珑欢快地说。
“他有心了。”婉玲忽然伤感起来。
“婉姨,你别不开心,看我爹给你买了这么多礼物,我的还没这么多呢。”
“你要是喜欢,你都拿去吧,我也用不着。”
“我可不敢要,我爹要知道了会生气的。上次我你给我的珍珠项链,被我爹看到了,很不高兴。”
“他不是对你生气,是对我生气。”杜婉玲叹了口气,抚弄着马蹄莲说,“你五哥一定也不开心了。”一转眼看到雨笙,愣了一下神,似乎才记起屋里还有一个客人,赶紧展颜一笑说,“雨笙,实在抱歉,我这里很少有人来,冷落了你,真是不好意思,请坐,请坐。”
雨笙正要回应,门外又急火火冲进一人:“谁说没人来,我这不是来了。”
“是振霆哪。”看到雷振霆进来婉玲似乎很开心,“一天到晚像匹野马似的,怎么今天又没去上学?”
“婉姨,你怎么跟我妈一个样,看到我就想到我逃学,就不能往好处想。”雷振霆一脸不满。
“你能有什么好事,打架,逃课,还有别的什么。”
“哎,婉姨,你别这么抹黑人,这里还有客人呢。”雷振霆瞄了一眼雨笙,有些不好意思。
“哎哟,我们振霆长大了,知道害羞了。”婉玲有些夸张。
“婉姨……”雷振霆几乎臊了,“我不就比你小了一岁,别倚老卖老的。”
“咯咯……比你大一岁,我也是你姨。”婉玲笑得很开心。
“那你干脆当我小妈得了。”
“别胡说!”杜婉玲瞬间拉长了脸。
“好,我不胡说,不胡说!”雷振霆赶紧讨饶,“先生,你帮我说几句好话,不然婉姨又要不理我了。”雷振霆对着兰雨笙装可怜。
“还是叫我雨笙吧,大家年龄差不多,还是随意些。”
“那样正好,以后也管我叫振霆,免得六少爷,六少爷的,是不是我还得三跪九叩拜见先生。”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
从婉玲屋子里出来,雨笙发现今天的雷振霆穿得很正式,西装马甲,铮亮的皮鞋,一副富家子弟的模样,看上去还是蛮帅的。
“雨笙,你要再多看我几眼,我就要往别处想了啊。”雷振霆就没正形的时候。雨笙瞬间红了脸。
“嗨,你脸红还蛮好看的。”
这个雷振霆太过分了。雨笙脸更红了。
“好了,不逗你了,今天反正你也没课,我带你去集市上看看,去不去?这家里嘛,对你来说,你是来工作的,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雨笙看了他一眼。雷振霆耸了耸肩,摊开手,一派欧化的模样。
兰雨笙最终还是没有跟雷振霆上街,她不想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才来上工,就跟主人家的公子跑出去玩。
3
中秋,合家团圆的日子,雨笙在中秋的前一天回到了家中。家里依然冷锅冷灶,天黑的时候父亲才醉醺醺地回来,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我兰大爷如今落难了,虎落平阳被犬欺,想当年我们纳兰家族岂是你等屁民可以巴结的。”
“爹,你又喝多了。”雨笙紧蹙眉头,把父亲扶进屋。这样的话说过多少回了,有意思嘛。
“笙儿?笙儿回来了。我的笙儿回来了!”喝醉酒的父亲似乎更像个父亲。父亲像兄弟般拍拍雨笙的肩头,打着嗝,一股酒气直喷雨笙脸上,雨笙侧过脸,把父亲扶进房中躺下,又打来洗脸水给父亲擦脸。兰家的这位“大爷”早已打着呼睡去了。
这就是她的家。由原先的大屋搬到了小屋,又从小屋搬到了偏院。原先的大家庭四分五裂,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如今家里只有父亲,还有一个多年的老门子。能卖的都让父亲拿去卖了,或是换酒喝,或是烧了一泡烟。父亲口口声声说当年纳兰家如何如何,只因避难才由纳兰姓改为兰姓,可是谁信呢,就连雨笙都不信。即便真是清朝时期权倾朝野的纳兰家族的一支,也不知是纳兰家族里旁逸斜出的哪一支,跟当年的丞相还不知认不认识呢。
雨笙不怪父亲,父亲也是因为心里苦闷,无处寄托,才会破罐子破摔,只要自己能给父亲希望,父亲自会振作起来。
一夜无话。
第二天,兰大爷酒醒了,看到女儿在家忙碌,很是高兴。几杯酒下肚,又提起那话茬:“前街李府前几天来提亲,听说他家的公子也是新学堂出来的,长得一表人才,最主要李府配我们兰家千金也算门当户对。”
“爹,不是说好了,我去挣钱,你不再把我当货物一样卖出去吗?”雨笙叫了起来。
“这什么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难道你还想在家当一辈子老姑娘?”
“我说了,等我学业完成再考虑婚事。”雨笙的话硬邦邦。这样的谈话不是一回两回了。
“学业,学业,一个姑娘家把学业放嘴上,也不怕人笑话。女子无才便是德,识几个字就行了,你还想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跟男人一样打天下?”
“有什么不可以!”
“你你你,都是外面的花花世界让你蒙了心花了眼。女孩子归根结底还是要嫁人的!”
“我偏不!”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雨笙当天下午就从家启程返回雷府。到雷府已是黄昏时分,此时雷府正是花团锦簇,人月两团圆的时候。没敢惊动人,雨笙悄悄从后门进入。
独自漫步在后花园中,只闻得前厅笙乐阵阵,笑语喧哗,想到自己孓然一身,没有了母亲,也看不到前程,兰雨笙不由滴下泪来。怕人撞见,雨笙躲至假山后面。
“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雨笙吓了一跳,原来假山后面已经有人了。有女子轻声啜泣。雨笙想要离开,却怕惊扰了对方,只好缩进暗影中,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问好晓月,争鸣感谢你的到来,无限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