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不会的，绝不会的。”这是一个男子急切的的声音。听声音都很耳熟。
　　 “别，别！”似乎是女子在挣脱男子的拥抱，“别这样，我们会遭报应的。”
　　 “你别听他们胡说，我们没有一丝血缘关系，去他的天理伦常。”男子似乎还是把女子拥进了怀中，声音被什么埋住的沉闷，“我们可以离开这儿，远远地离开这儿。”
　　 “可以吗？”女子像是询问，又像是不确定的自问。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女子的不确定似乎传染给了男子，男子惶恐不安。
　　 “小姐！小姐！”
　　 雨笙认出花园小径上压住声音呼喊的是杜婉玲的侍女小翠。
　　 “小姐，老爷太太差人到处找你，你还是赶快去吧！”小翠远远地并不靠近。
　　 “我一会就去！”女子在假山后应道。小翠离开了。
　　 “我去了……”
　　 “你别去……”
　　 “我们不会有结果的，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不，不会的，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可行之道的。”
　　 这样的话又翻覆好久两人才从假山处出来，明亮的月光下两张青春的面容，正是杜婉玲和雷振霖。两人匆匆分别，一前一后往前厅方向去了。
　　 兰雨笙这才轻吁了一口气，一个不小心自己当了一回窥探者，雨笙觉得身上有些湿凉，不知是露水太重还是被汗湿了。从暗影中出来，活动一下手脚，正要离开，一个黑影猛地蹦至跟前，雨笙吓得尖叫一声。
　　 “先——生——”听到这声怪腔怪调的称呼，雨笙知道是谁来了。
　　 “六少爷，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雨笙抚着胸口，余悸未了。
　　 “这么胆小？这么胆小还敢一个人呆在这里。知不知道，这个后花园还死过一个人呢。”雷振霆刻意压低声音，“喏，就在那棵桂花树下，是上吊死的，当时那个舌头吐得老长，眼珠子瞪得老大。喏，就是这副样子。”雷振霆摆手摆脚地模仿，雨笙直起鸡皮疙瘩，后脖颈凉飕飕的。
　　 “六少爷！”
　　 “振霆！”雷振霆不容违拗的样子。
　　 “雷振霆！”雨笙又气又恼。
　　 “哦，看到没有，那边来了个谁，光着脚，散着发。我好冷啊，我好冤啊！”
　　 “雷振霆！”雨笙吓得转身就跑。
　　 “去哪？”雷振霆抢步上前，雨笙刹不住脚撞进了他怀里。
　　 “你干什么？！”雨笙又羞又恼。
　　 “你走错方向了。”
　　 “？”雨笙不明白他的意思。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没人知道清朗明月下多少肮脏事。”雷振霆忽然低落起来，“走，索性我带你去看看，免得你走错了路。”
　　 兰雨笙有些莫名其妙，却不由自主跟着雷振霆走了。
　　 “嘘！”雷振霆把手指往唇上比划，示意雨笙轻点。雨笙跟着雷振霆在一间未着灯火的厢房窗户下蹲下身子，有点摸不着头脑。
　　 “别急嘛，看把你急的。”
　　 “你这小蹄子，一整天了，撩得老子火急火燎，这会又让我不要急，你这死蹄子，看我不吃了你。”
　　 黑暗的屋子里传出男女调笑声，喘息声。雨笙虽未经世故，但也明白是什么事，不由红了脸。暗恼雷振霆不干正经事，正准备离开。雷振霆用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快点吧，一会三少奶奶该找来了。”女子浪笑着说。
　　 “理那黄脸婆作甚，我们只管开心我们的。”男人气喘吁吁。
　　 雨笙明白了，里面是三少爷跟一个下女在胡闹。她实在听不下去了，摆了摆手，示意雷振霆赶紧离开了。
　　 “这都什么事。”兰雨笙满脸通红。
　　 “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雷振霆反倒一反平日的嬉皮笑脸。
　　 看样子，这里是下房，不会这里也有这种事吧，雨笙战战兢兢，后悔随随便便跟雷振霆到处走。窥探他人隐私总归不好。
　　 “哈，被我抓到了吧！”这回雷振霆倒是登堂入室，“四哥，躲这逍遥来了！”
　　 “六弟，要不要也来一口！”卧榻上一男人正吞云吐雾，逍遥异常，见兰雨笙进来，惊疑地问，“这位是……？”
　　 “哦，这是玲珑的先生。”
　　 “噢……女先生……六弟……”四少爷雷振业挤眉弄眼，言语暧昧。雨笙不由厌恶地皱起眉头。
　　 “六少爷，要不要也来一炮？”一旁的管家殷勤地问。
　　 “不了，谢谢祥叔！”
　　 “六弟，试一试，没想到这老东西还藏着好货呢。”雷振业竭力相邀。
　　 “你还是自己享受吧，我也是正巧路过，进来打个招呼，我还有事。”
　　 “哦……六弟还有事，那就不耽误六弟了。”雷振业说着话，眼睛瞄着兰雨笙，话语里的暧昧傻子都能明白。
　　 “你还想带我看什么？”出了屋子，雨笙重重呼出一口气。所有这些都似曾相识，没有多少惊异，也没有多少感慨。
　　 “想不想去前厅看看？前厅更热闹。”
　　 “不了，我就不去凑这热闹了，再说了，今天是你们家庭大团圆的日子，我这外人加入不太合适。”
　　 “也罢，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灭’。”
　　 兰雨笙猛地站住脚，惊异地看向雷振霆。雷府那么多惊奇的事，雨笙视之平常，倒是这个平日里吊儿郎当，众人都可批评的雷府最小的公子此刻让人惊奇不已。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灭。”雨笙复念了一遍。记得母亲生前念过很多遍这两句话，年幼的雨笙不明白。等到她明白时，忧虑成疾的母亲已过世多年。难道面前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青年跟她母亲一样多思多虑？
　　 “你多虑了吧，家大业大，难免有一些让人看不入眼的事物存在，这也正常。”雨笙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谨慎言辞。
　　 这下轮到雷振霆不住眼地打量兰雨笙：“看来先生不仅满腹经纶，这人情世故方面也是通达透彻，这话说的，左右逢源。”说完也不等雨笙接口，拂袖而去。
　　 这人真是的，莫名其妙。雨笙也转身离去了。雷府的事那是雷府的事，跟她没多大关系，她只是来上工的。
　　
　　 4
　　
　　 兰雨笙慢慢在雷府安定下来。雷府人口虽多，人员结构并不复杂。玲珑身体不太好，太太时不时地遣人来问，累不累，累了就少上一节课。或者起风时，遣人送件衣服过来；再要稍有点头疼脑热的，就索性代玲珑请假，玲珑抱怨过几回母亲太多事，但也无可奈何。在太太那里，给玲珑请位先生，只是顺着玲珑的意思给她请个解闷的伴，学多学少是无所谓的事，女孩子只要不是睁眼瞎就可以了。玲珑却渴望学到更多的知识，尤其是新学堂的知识。语文、数学、物理……玲珑希望自己可以跟别人一样学到学堂中所有的知识，尤其是英文，玲珑对英文非常感兴趣，且语感很好。
　　 “beautiful，Youarebeautiful。”
　　 “Yes,Youarebeautiful!”
　　 雨笙正跟玲珑上课，冷不丁窗外接了一句，雷振霆大笑着进得门来。
　　 “六少爷今天不会是学校又放假吧，你们学校假期真多。”雨笙不无讽刺。
　　 “我们学校在闹学潮，没法上课。”
　　 “六哥，什么是闹学潮。”玲珑对外界一无所知。
　　 “就是一帮学生去上街游行，抗议。”
　　 “抗议什么？”
　　 “抗议政府不作为，抗议政府乱作为。反正就是一帮学生闹哄哄的，既不上学，也干不成正事，其实大厦将倾，谁能力挽狂澜呢。”
　　 “哦，看来六少爷对时势很清楚。”
　　 “雨笙，我看你是明白人，别一口一个六少爷的，我知道你也是豪门府院出来的，也曾为千金贵体，可是如今不也为三斗米折腰，若干年后，我们家难保还有今日之荣华，到时我还不知有没有你这勇气淡定面对生活。”这个雷振霆忽然之间伤感起来，然后也不道别，转身离去，就跟他的出现一样突然，倒是让雨笙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六哥这人有些怪怪的。”
　　 “你别理他，他就这样，一忽儿晴，一忽儿雨的，妈妈也拿他没法。”
　　 两人正欲继续上课，忽然春香来报，老爷动了大怒，要对五少爷实行家法。
　　 “你这畜生，三纲五常都不要了，做出这等没人伦的事！”
　　 雨笙跟着玲珑匆匆赶到前厅时正听见雷老爷咆哮着请家法，五少爷低着头跪着，一语不发。
　　 “爹，到底什么事？”玲珑仗着平日父亲宠爱，在众人皆噤声不敢相劝时撒娇偎向父亲。女儿是雷虎生的软肋，女儿的娇声媚语把雷虎生的戾气抵消了几分。
　　 “五哥，你这是怎么了？”玲珑说着就要去扶雷振霖。
　　 “让这畜生跪着！”雷老虎一声怒吼。看来父亲是真动气了，玲珑也不敢再撒娇卖痴。
　　 “老爷，家丑不外扬，你就看在死去的妹妹份上，饶了老五这一回吧。”太太似乎一脸悲戚，“老五啊，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但因你母亲死的早，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也视你为亲生，婉姨虽不是你亲姨，可她就是你姨，这个辈分错不得一点。你也是读书识字的，这天理伦常，也应该懂。这回幸好没有酿成大错，不然……不然……”话风一转又说，“其实，这也怪不得老五，老五年轻，血气方刚，哪经得起那些狐三媚四的，再说了，也不止老五经不起……”雷老虎把目光射向夫人，雷太太赶紧打住话头。
　　 雨笙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既然人家说了是家丑，她这个外人就只有回避的份了。
　　 但是大户人家从来不乏传递消息的人，没几天雨笙也知道了这桩家丑。不言不语的五少爷打了个天大的主意——要带着自己的姨娘私奔，可五少爷太老实，他去求老爷太太同意他带着姨娘远走高飞，没想到求来一顿家法。“这虽然年龄也相当，相貌也相当，即便学问也相当，如果在门当户对的两户人家，那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也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好姻缘哪，可惜……”嚼舌根的摇头晃脑，“这既然姨娘和外甥的辈儿，就错不得半点，那是要遭天谴的。”听说五少爷雷振霖还是没能逃了一顿家法，至于那个小姨娘嘛，老爷可是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的。说到“小姨娘”三个字，聚在一块嚼舌根的下人们各各脸色暧昧，言语轻佻。
　　 雷振霖几天没有出过房门，听大夫说，恐怕要在床上躺一段时间了。老爷可真下得了手。背过主子下人们偷偷议论着。这天玲珑又告假，雨笙信步来至雷振霖门前。房门虚掩着，屋中悄无声息，雷振霖俯卧着，不知是不是睡着了。雨笙有些后悔自己的冒昧，轻咳了一声。床上的人迅速转过头来，大概动作过猛，扯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别动，别动。”雨笙赶紧抢前一步，“你伤口未愈，不宜激动。”小心地替雷振霖掖了掖被角。
　　 “是你。”雷振霖的眼里有小小的失望。
　　 “你以为是谁？”雨笙轻笑道。
　　 “哦，没什么，请坐，恕我不能起身，待之不恭。”雷振霖说着话，眼睛又瞄了门口几眼。
　　 “婉玲来不了。”雨笙直截了当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雷振霖有些羞赧，犹豫一下又问，“婉玲还好吗？”
　　 雨笙笑了：“你自己都成这样了，还问人家还好吗？”
　　 雷振霖更不好意思了：“婉玲女孩子家，脸皮薄，这样被人端上桌面谈论，她会受不了的。”
　　 “不用担心，婉玲在自己房里，太太吩咐了，谁也不许去打扰，让她闭门反思。”
　　 “她……她不知该哭成什么样了？”雷振霖叹气道，“是我太懦弱，我该悄无声息地把她带走的，可我总想能取得家里的同意。即便这里容不下我们，那我们走得远远的，不给家里添麻烦。”
　　 “唉。”雨笙跟着叹气，这世道哪里有这么通情达理的。
　　 “雨笙，你帮我去看看她，帮我劝劝她，等事情平息了，我再想办法，让她别急，今生今世我们总能在一起的。”雷振霖情急地抓住兰雨笙的手。雨笙挣了挣，没挣脱，红了脸。雷振霖却犹自未觉，依然急急地说，“我这边半天也不见来个人，想要人递个话都不能，不知道婉玲怎样了，爹有没有为难她，你来了，快帮我去看看？”
　　 “你还是先顾你自己吧，等你养好了伤，自己跟婉玲说吧，这会我也见不到婉玲，太太下了命令，不让人见。”婉玲说着又使劲挣了挣，雷振霖这才发觉了，不好意思地松了手。
　　 “太太？”雷振霖伏下脸，半晌说，“太太是个好太太，一切为了家里。”
　　 听不出雷振霖的话里是褒还是贬，声音平淡，似乎不想再说话的模样，雨笙只好告辞出来。
　　 路过婉玲的院落，看到门口依然站着两个小厮，知道不能进去，心中却实在不忍这个美丽的女子伤心落泪，可是即便进去了，又该如何劝解呢？雨笙正徘徊辗转，那边过来一女子，远远叫道：“先生，从哪里过来？”雨笙抬头一看，是三少奶奶。尽管平日里三少奶奶总管着一切家务事，雨笙跟这个三少奶奶很少接触，也不知是三少奶奶这个管家奶奶的身份，还是她说话时习惯性微微昂头的模样，让雨笙不想靠近。
　　 “三少奶奶。”雨笙微微点头。
　　 “先生这是要去看婉姨吗？”三少奶奶说话的声音脆脆的，“我劝先生还是不要去的好，太太刚又嘱咐过了，任何人不得靠近婉姨，让婉姨一个人好好反思。太太还说，我们虽不是什么至尊荣耀的家庭，至少在这块地面上还有些脸面，出了这样的事，是家门不幸。让外人知道了，只怕雷府的颜面有损。所以这事还是悄悄消化了的好。”
　　 “是啊，三少奶奶说的是，我也不是想去见婉玲，今天玲珑请假，我闲来无事走走，正好路过，路过。”雨笙明白三少奶奶这“外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