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姐妹不想因这事跟弟弟闹僵，柳子娴忍着性子，子平啦，一家人聚这么齐很难得的，坐坐，好好说会话吧。
　　 你们愿意坐就坐吧，我可说好了啊，坐到天亮，我也不会请你们吃饭的。
　　 子平，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没正行，你让姐说你什么好呢。爸走了，妈也走了，你也该醒醒了吧。你是我弟弟，哪能说我们没关系呢。不管你认不认，我们也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以后你有事就找姐吧。柳子惠看着弟弟的脸。
　　 别跟我扯亲戚啊，你们跟向玲才是一家人呢，刚才你们都说了是拿她当亲妹妹的。爸妈都走了，你们也没啥好惦记的了，以后就不用回来了。
　　 柳子娴再也听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老柳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着四六的人？姐，你别跟他废话，家里人为了他好，他知道吗？没心肝的东西，他就是个怂包、软蛋，永远都不知道有责任二字。
　　 你别骂啊，再骂我翻脸了。柳子平说得出做得出，再跟他撕扯下去，姐妹俩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有一回，他跟二姐夫因为一句话闹翻了，他跳着脚骂二姐夫，二姐夫说我要不看你是子娴的亲弟弟，我非教训你不可，二姐夫恨恨地走了。一年多都不肯进柳家的门，岳父过六十大寿，二姐才把二姐夫拖过来。
　　 柳子惠说，子娴、向玲，我们走吧。大姐夫、二姐夫至始至终都是默默坐着，他们不想参与小舅子的事，也没有阻止两姐妹与小舅子的争吵，他们姐弟愿意吵就吵吧。听柳子惠说走，大姐夫、二姐夫仿佛得到了特赦，站起来就朝外走。
　　 向玲站起来，她去房间里拿石头的书包。小石头扭头看了看他爸，发现爸爸并没有看自己。而是扬着头，眼睛看向房顶。向玲从房间里出来，石头从她手里接过书包背上，牵着她的手，妈，我们走吧。
　　
　　 五、
　　 小升初，石头是年级第三名，在小学阶段还得过不少奖，什么奥数啊，作文竞赛啊等等。向玲对自己一贯小气，吃饭、穿衣都很节省，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向玲的早饭一成不变，一碗稀饭一个馒头，外加一小碟咸菜。咸菜不要钱，馒头一个五毛，稀饭一块钱一碗，不到两块钱就解决掉了。她说稀饭馒头便宜又养胃，挺好的。对儿子向玲很大方，尤其是教育。报名让儿子参加奥数培训、英语口语训练，买复读机，订资料……虽然她打工在外不经常回去，但一直跟儿子的班主任保持着联系。回去看儿子时一定会去拜访班主任，向班主任了解儿子的情况。
　　 石头小学时四到六年级的的班主任叫向秀芹，向玲年年都要拜访的。向玲第一次拜访向秀芹时，她一进门就跟向秀芹扯关系，向老师，你姓向，我也姓向，没准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呢。这种自来熟向秀芹见得多了，向秀芹笑笑，给她让座、倒水。
　　 虽说向玲只是一个打工的，出手却也大方。她给向秀芹送了礼，化妆品、烟酒、水果摆了满满的一茶几。向老师，我们家石头可喜欢你了，他给我说过你好多故事呢，你真是个好老师。
　　 大姐，原来你是柳石同学的家长呀，你刚才还说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你看看你，给我带这么多东西，这不是见外了吗？
　　 向玲认为向秀芹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客套，有几个收礼的不跟送礼的客套一番呢。向玲连连说，不成敬意，不值一提。
　　 大姐，你的情况我是了解的，你一个人带着石头挺不容易的。石头正长身体，你该把钱就花在他身上。浙西东西一会你拿回去。
　　 向老师，我条件不好，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向玲不由涨红了脸，她不习惯别人的同情，不管人家是真心还是假意，她都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这跟你对我儿子的关照相比，真算不了什么。石头以后还要请你继续关照呢，你一定要收下。她眼含着泪，语调也有点变样了。
　　 遇到这样的送礼人，敏感、脆弱，向秀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真怕伤了向玲，自己也是个要强的人。柳石是我的学生，照顾他是应该的，你没必要这么客气。你儿子是块读书的料，将来肯定有出息。
　　 向秀芹越推辞向玲越坚持，向老师，你要是不收就是嫌东西少了。我是诚心想感谢你，没有你的悉心教诲，石头不可能有今天。
　　 向秀芹被一步步逼到了角落，她只好实话实说，柳石妈妈，我从没收过礼。
　　 那就破例一次吧，就看在我们是本家的份上。
　　 向老师只好让那一大兜东西安安稳稳地落在自家的茶几上，说下不为例啊。向玲松了口气，向老师收下了她就安心了，看在自己这么诚心的份上，向老师也会对儿子多点关照吧。老师基本都是讲良心的，不似某些政府官员，不会黑心到那种只收礼不办事。
　　 一定一定，向老师，我不耽误你休息，石头就拜托你了。向秀芹送向玲到门口，向玲满意地说向老师你留步，挥挥手走了。
　　 石头升入初中后，回回的摸底考试都在年级前五名。要知道石头所在的初中是重点，一个年级有一千多号人呢。石头越争气，向玲就越觉得自己任重大。那个混蛋是指望不上了，没离婚时他尚且不管不顾的，更别说现在了。当爹的不靠谱，她这当妈的得为儿子打算。她还清了大姐柳子惠的钱之后就暗下决心，在儿子上高中前在县城买房，最初这么想的时候，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自己怎么心就这么大了。
　　 石头上小学的时候，县城的房价一直温着，十三四万就能买到一套像样的二居室，那时候向玲手里没钱，她不敢想。石头上初中后，县城的房价就跟坐直升机一样蹭蹭地直往上窜，一套80平米的二居室已经涨到了三十多万，高端小区房价更贵。向玲手里有二十万，付首付没有任何问题，这二十万里有四万是卖了柳家老房子所得，其他的都是她打工攒下的，老家的房子在柳子平走后的第二年也处理掉了。向玲的邻居肖二河在城里做生意发了，要回村去盖房子，向玲在县城偶然碰见他才知道的。这肖二河过去对向玲有几分同情，夫妻俩闲聊时，他还被老婆抢白过，你说人家柳子平不是男人，你是男人，你给向玲出头啊。我也就随便说说，我给她出什么头，我疯了啊，去招惹那个混世魔王。
　　 向玲，几年不见，你变富态了。
　　 是吗？你忙什么呢，肖老板。
　　 我买材料呢，我家要盖房子了。
　　 肖老板，都说你挣了大钱，你要盖就盖一栋别墅吧，几层小洋楼，再弄个小花园，那多风光啊。
　　 我家也没那么大的地啊。
　　 把我们家的房子卖给你吧。
　　 开玩笑，你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
　　 你要多少？向玲开价四万。四万？肖二河沉吟不语。
　　 你要是觉得贵了，我们可以商量的。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向玲，那房子你当得了家吗？向玲这才明白，肖二河为什么犹豫。房子是柳子平的，她是柳子平的前妻，柳子平走了，他还有两个姐姐。肖二河担心将来有麻烦，好不容易盖的楼，谁想有麻烦呢。
　　 石头的两个姑姑说了，这老房子随便我怎么处置。肖老板，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签一份合同。
　　 那好那好，我们过去喝一杯茶吧。
　　 他们去了一家茶社，肖二河对老板说他要谈点事情，老板把他们安排到楼上的一个小单间。向玲跟肖二河签了一份买卖合同，肖二河打开随身携带的那只黑色皮包，从里面拿出四沓整齐的钞票（银行的封签还在），递给向玲，这是今天早上我从银行提出来的，你点点。
　　 不用了，肖老板，我信得过你。
　　 我家房子盖好了，以后你要回来，还能过来坐一坐。
　　 肖老板，你买这家房子肯定是赚了，房子的位置多好啊，听说过几年那里就要搞开发了。
　　 既然你听人家说要搞开发，为什么还要卖，你可以放着呀。
　　 不瞒你说，我急需用钱，不然也不会贱卖给你的。
　　 离婚后没多久，那个二流子柳子平又染上了毒瘾，四万块钱才一年的功夫就打了水漂。柳子惠送他去戒毒所，出来不到两个月又复吸，身体瘦得跟麻杆似的，风一刮都能吹跑。复吸后毒瘾更大，发作的时候，身体抖得厉害，他常常靠静脉注射来解毒瘾，两条胳膊上扎满了针眼。柳子惠、柳子娴决定对他进行经济制裁，为了防止有人借钱给他，她们给亲朋好友一一打了招呼，两姐妹说了，借钱给他等于是在害他，谁借钱等于谁不安好心，我们两姐妹是要怪罪的，别到时候闹得不愉快。两姐妹的制裁彻底断掉了他的毒资。两姐妹本以为没有了经济来源，他就能消停，就能远离毒品。哪晓得他为了弄毒资居然铤而走险，去参与偷盗呢。
　　 一天早上，柳子娴刚做好了早点，就接到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一个男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你好，请问你是柳子娴吗？
　　 柳子娴说对呀，你是……
　　 我是派出所的。她心里犯嘀咕，派出所怎么打我电话了？你来一趟派出所吧。柳子娴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稀里糊涂地要被派出所传唤。
　　 到底什么事呀？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来一趟就知道了。什么事这么严重，非得她跑一趟派出所？！
　　 柳子娴没有心情吃早点，她解下围裙，穿了件外套就出了门。在派出所，一个年轻的警官接待了她，从警官口里，她得知柳子平参与了一起盗窃案，在销赃的时候被警察抓了个正着。柳子娴问，会判刑吗？
　　 他认罪态度很好，主动交代了问题，免于刑事处罚，交了罚款就可以回去了。警官开了一张罚单。
　　 柳子娴签了字，交了罚款，柳子平就被警察带过来了。柳子娴在外面叫了一辆的士，把他领回了家。柳子娴让他洗了热水澡，帮他剪了头发，看他瘦得不成形，柳子娴心里很难过。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碗面条，加了鸡蛋和廋肉。他风卷残云一样，一碗面很快就下了肚。姐弟两安静地坐了好一会，柳子娴开口了，子平，你看看你现在过的叫什么日子？
　　 二姐，我也不想这样的。柳子平此刻有点绵软，这跟过去大不一样。
　　 不想这样就听姐的，戒了那东西，你不去戒毒所也行，就在二姐家里，二姐帮你。柳子平不吭气，但也没明确反对。
　　 柳子平从派出所出来的第三天，竟然从柳子娴家里跑了，柳子娴找了他一天也没找到。柳子娴打电话给大姐，大姐，子平跑了。
　　 跑了，跑哪去了？
　　 不知道，我找了，凡是他可能去的地我都找了。大姐，你说我们老柳家前世作了什么孽呀，出了这么个现世宝。
　　 谁说不是呢，如果爸妈还活着准会被他气死。
　　 骂归骂，还得管他，谁让他跟她们是一母同胞的弟弟呢。两姐妹跑汽车站、火车站，上电台，贴寻人启事，找了三个多月也没啥消息，柳子平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两姐妹也就放弃了，说不管了，由着这不争气的东西自生自灭。
　　 石头上初一时，柳子平吸食毒品过量死了。柳子惠给向玲打了电话，向玲本不打算管，他们离婚了，已经没关系了，再说也是他自己作的，与人无干。为了不影响石头，最后她还是去了。石头正在考试，向玲没有让他回去。柳子惠说这最后一面让孩子见见吧。柳子娴明白向玲的心思，大姐，子平怎么死的，石头问起，我们怎么说？听向玲的，别让石头见了。向玲对柳子惠、柳子娴说，大姐、二姐，我求你们一件事，千万别把他的事告诉石头，石头若是问起，你们就说是车祸。柳子惠、柳子娴当然明白向玲是怕在儿子心里留下阴影，她们答应了向玲的要求。柳子平跟父母埋在一起。石头后来也回村里去看过柳子平，只是他一直认为爸爸是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大姑、二姑跟妈妈都是这么给他说的。
　　
　　 六、
　　 晚上休息前，女人们喜欢说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这家制衣厂。她们对这家厂没啥好印象，情绪激愤就像要被点着的火药。闹腾过后是一阵沉默，这样的时候，女人们特容易想家，于是，家在心里一下子就变得千斤重了。有家有口的，出来打工的，哪个女人没有一本难念的经？沉默是那样短暂，女人们似乎害怕被这沉默彻底窒息。不到五分钟，女人们又开始说话了。
　　 艾丽提起家里的事总爱说，熬吧，等熬成了婆，也就好了。话语里透着满满的无奈。这与艾丽的单纯明快太不一致了。她年轻漂亮，夫妻两感情又好。家里条件也不赖，从她那身穿戴就能看出。
　　 姐妹们听向玲说过，艾丽家住的是两层小楼，男人徐天龙有手艺，家里还承包了鱼塘。艾丽有三个女儿，最小的还没上学。家里家外都需要她。
　　 艾丽，你们家又不缺钱，你干嘛跑这鬼地方来？
　　 那还不是因为我这肚子不争气，没有生儿子继承他们老徐家的香火。我又不想呆在家里看婆婆脸色，所以只能跑出来咯，要不然，我才不来遭这份罪呢。吃的是大食堂，菜一点油花都看不到，睡在大教室里，又不隔音。冬天漏风，下大雨的时候还漏雨。夏天又闷又热，身上都长了痱子了，不信，你们看看自己身上。
　　 黑暗中有人接腔，那是苏小越的声音，是呢，是呢，我在家可从未长过痱子的。
　　 艾丽，你说你出来是为了不看婆婆脸色。夏桂清好像对艾丽说的很感兴趣。
　　 是呀。
　　 又不是旧社会，这年月还有谁怕婆婆呢。夏桂清的男人是倒插门，女儿八岁那年，男人得病死了。夏桂清独自一人把女儿拉扯大，嫁了人。几年前，女儿离婚，带着四岁的儿子住回了娘家。女儿身体不好，不能上班，她只好出来了，她得挣钱，帮女儿养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