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烟花盛开(小说)
那天和汪洋去看了场电影,是个喜剧片,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看完电影,又去喝了杯咖啡,真觉得像谈恋爱的样子,汪洋还说:“媚儿,如果我们重新开始,你说有这可能吗?”我仔细看了看这个“如果”有几分诚意,汪洋赶忙说,我是说“如果,如果”,他是怕又撞上我的人格障碍吧。不过,没事,开心就好,有没有如果没那么重要。汪洋如今叫我“媚儿”,也就是说他接受了我的“身家不清白”。
汪洋送我回家时已近半夜,我原打算偷偷溜进屋,还没跟汪洋说“再见”,门厅的灯忽然亮了,柳伟伦出现在灯光下。
“柳总!”汪洋习惯地招呼,忽然脸色大变,转向我问:“你住柳总家?”我本能地点点头,一想不对,赶紧说:“不是,不是!我……”
“不是什么?你不住这儿?”柳伟伦打断了我的话,“天已经很晚了,汪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天哪,我这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五
终于毕业了!
柳伟伦难得好心,不用奶奶吩咐,主动要求送我来参加毕业典礼。花姐破天荒也一块来了,我长这么大,从小学到大学,花姐大概都不知道校门朝哪个方向开的吧,看来花姐真的有了年轮恐慌症。不过,总归不是坏事。美玲、安娜、淼淼,好久不见的室友重聚格外亲切。美玲尖叫:“帅哥又来了!这回可不能放过了。媚儿,求结识,求结识……”安娜也挤上来:“见者有份!求推介,求推介!”我要晕了。毕业季即分手季,美玲和安娜都恢复单身了,淼淼的恋情若即若离。淼淼说:“媚儿,你妈好年轻,好漂亮啊!”美玲嘴最甜,立刻蹿上前去,拉着花姐的手说:“姐姐好!我是媚儿的室友,我叫美玲。”说着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柳伟伦。这鬼丫头,这才是她的真正目标吧。
“哦,美玲啊,我是媚儿的妈妈,你该叫我阿姨。”花姐难得的长辈模样。
“阿姨?看着不像啊,模样跟媚儿三分像,我还以为是媚儿的姐姐呢。”美玲哄得花姐笑开了花。
“帅哥,结识一下,我叫美玲,媚儿的死党,你是媚儿的大哥吧?”
安娜赶紧也抢上前:“大哥好!我叫安娜,媚儿的室友,还有淼淼,我们是华大‘四人帮’!”
柳伟伦礼貌地一一握手致意,也不解释。这几个花痴围着柳伟伦大哥长大哥短,真不给我长脸。
当我换了学士服出来时,花姐竟然哭了:“媚儿,媚儿大学毕业了,我的媚儿出息了!”把我也给引哭了。我们左拍右拍了很多合影,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与花姐合影。
柳伟伦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说:“小丫头,恭喜大学毕业!”我戒备地看看他,不敢接。
“这是送你的毕业礼物。”柳伟伦大概有透视眼,附在我耳边轻声说,“不用还。”
我小心地接过,打开。
“哇,劳力士!”
美玲她们一片惊呼。
这么贵重的礼物?我狐疑地看看柳伟伦——没有后招?
花姐推了推我眉开眼笑地说:“媚儿还不谢谢三叔,这是三叔的一片心意。”
三叔?!
我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看美玲她们下巴都要掉了的模样真好笑。
我正式进入柳氏公司,又换了一个部门。
我觉得我有必要跟汪洋解释一下,不然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然后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多难受。尤其是汪洋,冷若冰霜,大概我在他那不仅仅是“身家不清白”了。
听我说完,汪洋忽然激动地抓着我的手说:“媚儿,我们结婚吧!”我吓了一跳,这谱跳得也太厉害了吧。
“媚儿,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我忽然明白了,我爱你。你让我说完。媚儿,这跟当初在学校不一样,当初是因为别人说外文系那个叫花媚儿的女生视男生如空气,白长了一张漂亮脸蛋,简直浪费资源。然后我在你身边路过好几回,你真的视我为空气,这让我很没面子,所以我才会去图书馆堵你。”
哈,原来汪洋并不是被子衿的才气吸引来的!看我多自恋,还以为自己有多好的文笔,华大的汪大才子都另眼相看,循香而来,原来只是来找回他的面子。
“媚儿,这几天我终于明白了,我爱你。看到你跟柳总进了同一栋房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有多……我也说不清,我觉得你背叛了我。其实我们已经分手,而且提出分手的是我,我不能这么指责你,可我真的就像被爱人背叛了一样痛苦,所以我明白了,我爱你!媚儿,我们结婚吧。我一定会说服我的父母。我们即刻结婚,我已经等不得了。”
我终于可以插话了:“你先等等,先等等……让我先把事情理一理。我们已经分手了,而且分手是你提出来的,我们现在只是以前的校友、现在的同事关系,然后你说要跟我结婚,我看你在说胡话吧?”
“媚儿,我是认真的,我爱你,我想娶你!”
“可是你没问我,我爱不爱你?”
“媚儿,你是爱我的,你没感觉到我吗?我们在一起很快乐。”
在一起很快乐就是爱?我以前跟我家小白在一起也很快乐呢。这点不可信,不过我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我跟汪洋在一起确实很快乐,比在学校自在快乐得多。
汪洋已经开始描画他跟我的未来。首先是过他父母那一关,他一定会说服父母接受媚儿,他父母什么都听他的,他爱的女孩,他父母自然也会接受的,他会让他父母尽快来下聘。
汪洋的父母确实很快过来了,我又闻到了那个江南小镇上,一间雅致的房子里的书香及饭菜香,我心神往。
汪洋的父母约我下班后在一家咖啡店见面。丑媳妇要见公婆了,我很紧张,我甚至没有疑惑过,他爸妈没有要求见花姐,怎么单单见我?到了那才发现汪洋也没来。
汪妈妈客气地说:“花小姐,请坐。”我敏感地觉出了其间的疏远。
“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想跟花小姐谈谈。哦,我们过来,洋洋并不知道。”
“?”
“是这样。”轮到汪爸爸发言。看来是早就商量好了,我看到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花小姐……”
“还……花小姐,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想表达一下我们的意思。你们年轻人交往我们并不反对,如今是新时代,男婚女嫁也由不得父母。可我们就洋洋这一个孩子,所以在洋洋的婚事上,我们想表达一下我们的意见。”汪爸爸说得很客气。
“叔叔,您请说。”我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我和洋洋他妈都是小学教师,他妈已经退休了,我还在三尺讲台。清贫了一辈子,我们对洋洋并没有过高的期望,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将来娶妻生子,延续我们汪家的血脉……我们没能传给洋洋什么,我们给他的唯有我们一生的清誉……咳……花小姐的情况洋洋都跟我们说了,花小姐这么漂亮,这么优秀,又有这么财势的家庭,我想……我想我家洋洋高攀不起……”
“花小姐,请您见谅。你是这么的漂亮,又是这么优秀……我家洋洋只是个平凡的小学教师的儿子……花小姐,请原谅我们的自私,希望你能体谅我们为人父母的一片苦心……”汪妈妈说得很婉转。
“我明白……”我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咖啡店的,真羡慕汪洋有对爱他的父母,汪洋从小到大遇到事一定有人给出主意,有人给把关。是啊,换了我是他父母,我也不愿儿子把这样人家的女孩娶进门。可是我什么时候说要嫁了?不对,我明明是一副准媳妇的模样乐滋滋地跑去见面的。花媚儿啊花媚儿,你怎么就这么没有自知之明,这么多年,还没看透世事,活该你自取其辱。可是其间我有做错什么吗?我做没做错关他们什么事,他们要的是清誉,我被自己左右摇摆的思想折磨得要爆炸了。我该来一杯!我被自己起的念头吓了一跳,看来我确实是花姐的亲生女儿。我对自己苦笑笑,基因再次展示了它的强大。管它呢,我朝最近的酒吧走去。
我往吧台一坐,像个老手似的说:“给我来一杯!”
“您要什么酒?”
“烈一点的!”
侍者推过来一杯酒,我一口灌了下去。一条火线从喉咙口直通胃里,我咳得胃都收缩了。
“酒不是这样喝的。”
我抬起身。柳伟伦?怎么哪都有他。柳伟伦给我叫了一杯,喝上去滋味还不错。我说:“这酒钱是不是要算在我的债里面?”才两杯我的头就有点晕乎了。
柳伟伦笑笑,又给我倒了一杯,说:“慢点喝,酒是要品的。”我诧异地把头探到他眼前看看。这人喝了酒,是不是就温柔了?我说:“柳伟伦,我们在同一个家也四年多了吧,你头一天像个人样,有点人味。”
“呵呵,那我以前是什么样?”
“你以前?哪谈得上以前啊,你白天还是一副恶煞模样……你是我债主,我知道,可你也不用每天把债主两字刻脸上啊……柳伟伦,我室友说你很帅,你现在看起来倒确实还可以……”
“呵呵,小丫头,你喝多了。”
“不多,不多,我是花姐的女儿。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吗?花姐的女儿就也该是那个喝酒、泡男人,或者哪天跟不知哪个男人生个私生女……总之就是身家不清白,一辈子都不清白的女孩,会影响人家清白门楣的声誉,明白吗?”
“你影响了谁家的清白门楣?”
“我影响了谁家?”我努力想了想,“好像没有,我又没说要嫁……男人嘛,都一个样,花姐换了那么多男人,有几个是好货色……对,这是你说的,我们都不是好货色,所以也就遇不到好货色,对吧……花姐如今有柳叔,虽然柳叔有点弱智,好歹给花姐一个稳定的家,花姐也算有福了……你不用说,我知道,花姐欠柳家的,由我来还。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替花姐还债,只要活着,总有解决办法的,对吧……”我觉得舌头有点大。
“你喝多了……好了,不喝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哪?回家?回你家吧?”我站起来,感觉脚底下轻飘飘的,很受用,我大声说:“好,回家!有家可回真好……家里有爸爸,有妈妈,还有慈祥的奶奶,还有热乎乎的饭菜,屋子里干净温暖,而不是乱扔的衣物,跌倒的酒瓶,还有赶不走的霉味。有家真好……”我踉跄了一下,一双温暖的臂膀扶住了我。我随着臂膀往外走,侧头看看:“哎,柳伟伦,你今天看上去确实很帅,今天你确实像我大哥,而不是叔……”感觉柳伟伦的躯体震了震,我有说错什么吗?门外风很大,我越发晕乎,不记得怎么回的家,只记得自己一直在说话。
第二天醒来已是艳阳高照,花姐进来说,你三叔让你今天不用去公司了,他刚被奶奶克了一顿,奶奶怪他带你去喝酒,还喝成这样。
柳伟伦背了黑锅?可真是对不住了。
难得一天休息,我给奶奶捶捶背,帮三婶择菜,还给院里的花浇了水,忙得不亦乐乎。汪洋打电话来说,他妈妈心脏病犯了,他必须赶回去。还说很抱歉,他爸妈暂时来不了,不过他一定会尽快赶回来。
收了电话,我看了看远处的天空,风起云涌,一眨眼的功夫,天边的云变幻了无数次,最后仍然烟消云散了。我在心里说,保重,汪洋。
六
花姐要动个小手术,我特意请了假陪她。花姐进去的时候很紧张,我安慰她说,没事,没事,打了麻药,睡上一觉,醒来就都好了。真的只是个小手术,我没有任何负担地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玩手机。医生连叫了几遍,我才反应过来,赶紧迎上前去:“手术完了吗?这么快!”
“情况有点不太好,希望你们家属做好思想准备。”医生一脸严肃。
做什么准备?我心一沉。
“已经送去化验了,初步诊断是宫颈癌,然后还要看看到底到什么程度。”医生说话是不是都这么职业化?
医生还说了什么,我没听明白。
癌症?花姐?
花姐,癌症?
医生已经离去了,整个手术室外就我一人。走廊里静悄悄的,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空气似乎逼仄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该给谁打电话,除了柳伟伦似乎找不到第二个人了,毕竟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蜷缩在椅子上,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手术室里面的是我妈,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感觉身边有人坐了下来,我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柳伟伦关切的目光,我就像一个快要溺毙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我紧紧抓住柳伟伦,恐惧地问:“花姐要死了吗?”柳伟伦拍拍我,说:“没事,由我来安排,没事的。”在他怀里我安定许多——至少我不是独自一人。
花姐的化验报告三天后出来了,没给人一丝希望——癌症晚期。
花姐躺在床上很安静,安静得让人以为她睡着了。一会儿她问:“媚儿,我还能活多久?”
我大怒:“胡说什么,过几天就出院了!”
“媚儿,你不用骗我,如果不是很严重,你也不会给我转院,还有你三叔也不可能天天来医院。我知道他一直看不起我,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他大嫂。媚儿,老实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妈,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花姐要死了我就成了孤儿了。
花姐不再问了,安静地接受治疗。柳伟伦每天都来,他说要给花姐找个看护,我拒绝了,我想好好陪陪我妈。
看着病床上单薄的身影,花姐什么时候瘦成这样了?医生说,这样的病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可我从没注意过花姐有什么变化,从没注意过花姐是胖了还是瘦了,或许我从来没有把花姐放心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