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自首了，争取主动。可是我走到老师的办公室尿裤子了。死劲儿遏制都没有办法使尿液停止奔流，而且具有长江黄河之势。我哇的一声哭了，哭声把所有的老师都吓了出来，我的班主任曹老师惊愕地盯着我水湿的裤子说：“你怎么？尿裤了？”
　　 从天际上撒下来的光线仿佛唰唰唰地照着我的裤裆。很多人的笑声让我无地自容。空气白花花地流动着。阳光也羞怯地缩回了云层。风也不动了。树也被这突发事件惊呆了。我被送回家里，母亲诧异于我的突然返回，并且以为我生了奇怪的病症。经过医生一系列的检查，认为是心理受了某种惊吓所致。妈妈反复盘问，甚至诱引都没有使我承认心中的隐秘。对双百分我再也不感兴趣了。因为没人相信我！我不再下死劲儿硬拼了。有关“知识输送器”的远大理想也早已偃旗息鼓了。反正那是长大以后的事，造出来我也享用不上了，至于代代受这种劳心之苦，跟我有啥关系呢？我受这样的苦，我的下一代凭什么不受呢？“报复”让我远离人群，让我有了罪恶感，时间越久，心就越是承受不住，想忘记又不行，连夜晚的宁静也不能给予宽恕。恶梦总是连着片，先是吴桐桐裙子上开放的那一朵血花，接着是一片汪洋的血海，我就在这血海中沉浮着，我看到许多同学在岸上对我口诛笔伐。我看到曹老师愤怒的脸。看到妈妈鄙夷的表情。看到父亲低垂着头好像在流泪……
　　 我想呼救可是没人理我！我清晰地记得妈妈说做人就要光明磊落，我并不知道“磊落”何意，可我知道光明就是不做“暗事”，可我做了“暗事”，妈妈自然是天下第一个有权力鄙夷我的人。我哭了，我失去了所有人对我的信任。我想，那就让血海淹死我吧！我再也承受不起这心灵的折磨了，然后我沉在了海底里，我遇到了一群巨大的鲨鱼张着血口朝我蜂拥而来，我知道死就藏在某个角落里等着我，不定什么时候死神就扼住我的咽喉了，我想着，先让脑系死吧，这样会减少痛苦。可是当一条鲨鱼把我吞进肚子里时，我并没有死，反而有了安全感，我发现了一个巨大世界，有山有水，有天有地。我于是在鲨鱼的肚子里筑起了一幢高楼，然后我决定把父亲和母亲接进来，一家人在这里生活。让时光倒流，忘记过去的不愉快，重新建设自我。我还要在这里建设一个农场，让各种生灵在这里繁殖存活，首先要有粮食吃。然后我要把人类的优秀分子引进来搞科研，主要科研项目是“罪恶清除器”，凡有过罪恶历史的人，只要有悔过之心，就可以享用“清除”待遇。清除干净罪恶，轻轻松松地活。
　　 我正得意忘形的时候，许家的狗不知因何叫个不停，狗无情地把我拉回现实中来，屋檐上探过一缕儿阳光贼亮亮地照着我，我好像已经不习惯如此阳光明媚的气氛了，因为我的心失去了光亮。狗叫了一阵之后，仿佛是累了，把嘴支在前腿上，闭起眼睛想心事。做一条狗多好啊，因为它不会犯错误，就是犯了错，人们也会原谅它。上帝为什么对人如此苛刻呢？
　　 我的身体湿漉漉的，出了一身的虚汗。墙上的日历进入了我的视线，红色的页面“哐咚”一下定格在我的眼睑里，星期六！我极其敏感这个日子，因为这是开班会的日子。我整个神经都紧张起来，时间容不得我继续拖延，它催促我必须尽快拿出决定。自首？还是硬挺？我想我得找个人说说话了，找谁呢？没有人回答我这个问题。
　　 这几天，老师对我上课“走神”头疼不已，连连向父亲告急。父亲脸上又晴天转多云了。父亲很忙，可还是抽出专门的时间谈判这个问题，因为是老毛病，父亲没有耐心总问我心里想什么，检查了我参差不齐的作业，决定武力解决，父亲相信棍棒底下出英才的说法。可母亲恰好相反，母亲习惯以平和的心对人。她像一个有经验的医生，看病先切准要害，然后才做手术。妈妈借故把父亲支出去，用极温和平静的目光看着我，我似乎找到了一种依托感，浑身暖暖的，妈妈的目光如一团轻盈的云柔柔地落在我的心上，湿湿的，能充饥消渴。我有些感动了，泪水不知不觉地汪洋下来，妈妈的力量是巨大的，她的目光不容你有欺骗的想法。于是我就将一心的沉重卸给了妈妈。
　　 我说：“我做了不光明的事，我成了坏人，我害怕，全世界的人都会看不起我的！”
　　 我原想对自己的行为做些辩解，可是妈妈好像跳进了我的心里，知道我事出有因，还知道我心里后悔，内疚，难受，想认错又没有勇气。妈妈没有把我当坏人看，妈妈说：“犯了错误，有能力自省，并且敢于改正错误，不仅不是坏人，而且还是最勇敢最了不起的人！大可不必背起这么沉重的包袱。”
　　 我的眼睁得老大，我盯着妈妈，想搞清楚其真实程度，但我从不怀疑妈妈的话里有假。妈妈的力量真是大，在这些日子里，压在我心头上的巨石哗啦一下掀翻了，无数的光点透进了我的心房。我又有勇气做人了！好像一只黑暗中呆久了的小鹰释放在阳光下，我又看见了山川，河流，花朵，青草，楼群和桥梁，还有奔驰的汽车。是的，妈妈是我的朋友，知己，安慰！
　　
　　 七
　　 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我想出了自己认错的办法，我并且为自己认错的办法自豪。我决定不直接面对吴桐桐，也不直接面对全班同学，我写了一份检查，独对老师。我并没有多余的话说给老师听，因为我坚信老师早已知道我是凶手，不然，我一定会隐瞒到底的！其实“自首”远比做一件错事更需要勇气，在别人没有揭穿之前有太多侥幸的幻想。可老师的“那点时间”恐怕不多了，时间是不容我有幻想的。老师看了我的检查，先是出现了始料不及的表情，然后目光盯在我的脸上好一阵，再然后就胜利地笑了，笑意一波儿一波儿荡漾开来，好像得到了一份意外的收获。我虽然不能准确地透析这笑的含义，但有妈妈的话做后盾，就不像先前那样皮紧尿急，反倒是多了一些坦然。因为我知道我起码在为做一个“了不起”的人做着努力，而且老师也没有因此显出特别的严厉，只是不断地看我，从那张笑脸里我似乎发现了妈妈的特征，于是我就有些出奇地大胆。我要求老师保密，可老师说这不彻底，就当堂读了我的检查，引起了一室人的喧哗，还挨了吴桐桐的好几个白眼。有的同学认为自投罗网最是不聪明。但我更深切地遭受到了很多同学的厌恶，冷眼，轻视和取笑。这一刻我思想极度混乱，我并且有点恨老师的残酷；恨妈妈的指引；使我经受了一场无已复加的难堪和孤立无援的可怜！我眼泪汪汪了！
　　 可这一切被老师压下去了。老师认为我不仅给全班同学做了个好榜样，而且给全校同学上了一堂活生生的思想品德课，老师肯定了我这样做的正确性。一室的同学都僵僵地竖着头颅不动了，好像大家都在调整着思维的错乱，情景也随着老师的倾向风雨雷电变化了，世界从冷漠中变得温和起来，我的自信也在这一刻鲜活鲜活地苏醒了，我从恐惧和混乱中解脱出来。就在星期一全校举行升旗仪式的时候，正教处主任站在红旗下再次读了我的检查，弘扬了我做错事敢于承认错误的品格。并且讲了红旗的来历和升旗的意义，同时讲了新中国的后一代不仅要有文化知识而且要有良好的思想素质和道德品格。我成了全校的楷模！我听见了像过大年时爆竹般的掌声，经受了全校一千多双目光的追寻和注视，看样子那目光根本不是追寻一个改邪归正的坏人，而像注视一个突如其来的英雄。在这个我永远难忘的早晨，一种从未发生过的新鲜、刺激的激情，从我的体内滚荡起来，我毫不掩饰自己骄傲的情绪，受人赞赏，受人爱戴，或许这才是人的本质。在这一刻，世间的万物都变得可爱，变得温文尔雅，变得和风细雨起来。就在国旗冉冉升起的那一刻，一种神圣感油然而生，我即刻溶入在一片红色中，心里仿佛长起了一面面小红旗，在细风中起起落落飘动着。因为妈妈曾经说过，旗帜是世界上最高的荣誉！
　　 在此后的一些日子里，无论上学还是下学每每走到旗台前，我都要站下来凝望着飘扬的红旗，默默地停留很久很久。
　　
　　 八
　　 我的心情持续着一种激动和兴奋，在同学中间，威信好像日日筑高。这点幸福感，让我的生命意义一点点地凸现出来，我不仅爱学习，而且爱劳动，爱帮助人，对老师同学一律恭顺，甚至对路边的乞丐都充满了爱意。对树木和小草爱怜有加。可是我身上却多了一双愤恨的眼睛，我很想对她道歉，但是却走不近她。我想同她和好，可她的敌意却在一天天生长。就在那个黄昏，我们下了学，排着队出了校园，很多家长遍布在路边，比学生还密集。我往前走的时候，一个大汉站在我面前，“啪叽”就扇了我的脑袋一巴掌，我很想知道这巴掌的来历，可是没有等我搞清楚那硕大的巴掌因何而起，脑袋就再一次交付过去了，天地间即刻旋转起来，在恍惚中，我看到马路上有很多人的面孔产生了莫名其妙的线索，并且朝我围过来。
　　 打我的汉子说：“这狗杂种每天欺负俺娃娃，欺负了人还想落好，一点点大心眼就深的像一眼井。老子我就因为缺心眼吃了不少亏，俺娃娃这么大一点点就遭你杂种算计。”
　　 又向围观的人说：“你们娃娃可要当心着点，这是个劣鬼！拿图钉往人屁股上扎，你说他劣不劣？”男人的话很有效，他很快就把大人打小孩的尴尬扭转过来，许多人的目光都硬僵僵地盯着我，像盯一个坏蛋一样。那目光，那神色是打死也不解恨的特征。我的脑袋嗡嗡地炸响，好像要裂成碎片一样，我沐浴了全校一千多双目光注视的光荣，可这一刻每一双目光中的摒弃都让我锥心泣血！我还听到有家长问他们的孩子，他是哪个班的？和你一个班？离这种“鬼”远点，别招惹他！我刹时间连人都不是了，不费多少力气变化就成了鬼！他们的孩子不以为然。他们的家长却反复生戒。
　　 吴桐桐站在汉子一边，下巴翘翘着，一脸是得意忘形，扬眉吐气的神气。
　　 我说：“叔叔我已经承认错误了，老师说认了错就是善良的人。”
　　 汉子扇了我一耳刮，又扇了我一耳刮说：“别他妈使这弯肠子，老子恶心的就是这一招！你认了错，别人就不疼了吗？老师，老师不那样说怎说？杀了人说一声我错了，命还有吗？”
　　 我被扇得站立不住，自尊心像一幢倾倒的大厦，我的灵魂仿佛已被砸得粉碎！我看到许多人脸上都没有同情我的意思，淡去了的罪恶感又重新贴近，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大声哭，在旗台前一点点温暖起来的心，这一刻又一点点地凉下去，我的心灵从遥远的记忆中作了一次漫游。像一本高潮迭起的书。一种恨意又如雨后的野草疯势势地长。很多时候一个人真心实意想存善，世事是不容的！
　　 我看到胜利后的男人牵着幸灾乐祸的吴桐桐钻进车里，“呜”一声，车屁股后面吐了一缕黑烟远去了，一种无助，在我心里无边无际地生长。我想，吴桐桐你等着！
　　
　　 九
　　 又一个白天开始了，再见吴桐桐的时候，她已恢复了先前的傲慢，她再看我的时候并没有产生内疚，而是看你还敢不敢嚣张的表象。我的恨意是从这一刻确立的，可是我惧怕那硕大的巴掌！假使我受了气，我的爸爸会像她的爸爸那样义无反顾吗？不！肯定不会！我的爸爸习惯于忍让，我要向他报告我受了气，他定是严格地审问出我的过错，然后教我保持息事宁人的态度。让爸爸也像吴桐桐的爸爸那样以成人的强势去打别人家的弱势小孩就如自己在打自己的脸！所以我的仇恨得由我来解决。
　　 课间操，吴桐桐总是在我前面，只要我一伸脚就可以让她来一个狗吃屎，可是每当思想蠢蠢欲动的时候，那猎猎飘荡的红旗和一千多双赞许的目光就阻止了我。达不到目的是痛苦的。看来做一个坏人不容易，做一个好人同样难！
　　 又一天，生活给我降临了一个极好的际遇，我们排着队打开水，水龙头不知因何突然跳起来，滚烫的开水不从下面好好地流，却变成了水花一直朝天冒上去，又向我们纷纷扬扬撒下来，这个故障是吴桐桐造成的，水花烫得她哇哇大叫，她只知道用胳膊护她的脸却并不知道远远地躲开。我用一块砖头朝水龙头上端砸下去，“水”就砸老实了又好好地向下流了。
　　 吴桐桐惊异于我的果敢，也感激于我的抢救。很多同学都为我哗然。我以为吴桐桐会把此事汇报给她的家人，以此消除我的恶劣影响。可中午下学我又见他父亲的时候，他仍然不怀好意地白我一眼，我有意停留在他们面前，试图吴桐桐给我平反昭雪，可吴桐桐一见父亲，鼻子就一抽一抽，泪水盈了满眶，说她的手被开水烫了。他父亲就大惊失色进行追根究底，还说下午要找老师算账云云。
　　 吴桐桐把烫伤的过程复述给父亲，却只字未提我的壮举。我失望极了！我的心掀起了波澜，我想起了他父亲毫不留情的巴掌。想起了那么多锥心刺骨的目光所给予我的耻辱。救了任何一个人我都高兴，可救了吴桐桐我心里不平衡，多么好的一个复仇机会，可我却自动放弃了。没有时间叫我思想一下，我气的心疼。
　　 可是，救吴桐桐的英雄事件，我受到了老师的表扬，她说我不仅勇敢而且有智慧。人到底愿意做一个好人，老师虽然不知道我内心的矛盾，可我毕竟保住了自己的形象，我复仇的烈火也就水扑火灭了。我惊异于老师总像长了一双隐形手，每到关键时候就不动神色地拉我一把，让我按照她的思路前行。我为此站在升旗台下，望着血一样飘动的红旗，悄悄地流泪，因为委屈，也因为红旗下有我的荣誉。红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人心灵的旗帜。我又迷上红旗了，因为那里面有无数的英雄！我想，假若我能当一次升旗手，该是多么的光荣呢，能擎起无数的英雄！此种殊荣只有班干部才有资格享有。可我离班干部的距离远在天边。怎样能当一次升旗手呢？这个憧憬和渴盼一直纠集着我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