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桃花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院子里来。院子里阳光很足,照在身上,让人觉得暖洋洋的。那几株桃树已经结了蓓蕾,正含苞待放。桃树下有两个花坛,里边刚刚种上的草花还没有发芽,那里边一丝绿意都没有,仍然只能看见黑色的土。一个男子安静地站在那树下,低着头在沉思着什么。桃花站住了,她看见了树下的男人正是一个多月不见的沈岸,她迟疑地看着这个男人。此时桃花的心情很矛盾,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沈岸。听见脚步声,沈岸抬起头来看见了桃花,现出惊喜的样子,叫了一声:“桃花。”
桃花盯着他看着,看着看着,莫名其妙的鼻子一酸,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忽然她转过身去,不再理他,也不管沈岸在背后大声叫她,快速地回到了房间,砰地一声把自己关进了房里,她不想让沈岸看见自己此时已是泪流满面。
(四)
桃花做梦都没有想过,她的第一次不是在洞房之夜,而是在新婚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
沈岸回来的晚上。他双手轻轻地捧着桃花的脸,静静地看着桃花,眼神之间似乎在传递着一种信息,仿佛在说,他们两个是经历了千山万水终于拥有了今生在一起的缘分。而事实上在此之前,沈岸曾经逃离了这里,在桃花的心里,差一点就遭遇了他的背叛。此时的桃花,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沧桑。
桃花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躲闪着沈岸的眼神,可是哪里躲得掉呢?忽然,桃花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她的心有些慌乱起来,觉得自己已经不恨眼前这个男人了,仿佛希望他抱紧自己。沈岸看穿了她的心思,紧紧地拥着她……
两个人正在睡梦中,忽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用人在外边叫着:“少爷,少奶奶,你们快起来,老爷不好了。”经过那次伤寒的病症,沈老爷的身体每况日下,好一天坏一天,终于熬到沈岸回家。
沈老爷拉着儿子的手说:“你,只要你不后悔,你就走你该走的路吧。”他的目光落在桃花的脸上,“我要走了,可是我不放心这个家,你要好好待桃花,以后咱们家就指望桃花了。”
二姨太双眼哭得通红,她用手帕捂住脸,不停地抽泣着。沈老爷看着二姨太,满眼的不舍,喘息了一会说:“我,再不能陪你了……”一句话没说完,沈老爷便撒手归西。
一天下来,紧张而繁琐的丧礼礼节已经让沈岸和桃花精疲力尽了,晚饭后,客人们终于走得差不多了。
掌灯时分,沈岸穿戴一身孝服,正在守灵。家里突然来了一名风尘仆仆的客人,在沈老爷的灵前恭恭敬敬地行了鞠躬礼后,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沈岸交代刘先生照管这里的事情,便请那位客人到后面去坐了。看着他们的背影,桃花接过菊香端着的托盘,把热茶端进去。她一进屋,里边的两个人便不说话了,都在看着她。桃花心下一凛,她感觉到屋里两个人怀疑的目光。
桃花把茶碗放在他们面前的紫檀桌上说:“我看来客人了,送碗热茶过来。”她把眼光转向沈岸,“这位先生好像很累了,需不需要准备晚餐?”
来人客气地说:“这是新娘子吧?”
沈岸点了点头,对桃花说:“这是张先生,我在外地求学时的老师。桃花,见过张先生。”
桃花施了礼,问道:“张先生还没吃晚饭吧,你们聊,我去叫人准备晚餐。”
“不用了,谢谢你桃花,我一会就走。”张先生客气地说。桃花知趣地转身离开,一直到将要走出门口,她仍然感觉到张先生看她的目光,她觉得很不自在,脸上火辣辣的。
走到前厅,桃花忽然看见琴筝小姐来了。桃花心想,这位小姐白天不是陪她父亲来过了吗?怎么又来了?
琴筝双眼在屋子里巡视着,没有看到沈岸,她问桃花:“沈岸呢?他怎么没在这里?”
桃花刚想说实话,念头转了转,便改变了主意说:“沈岸站了一天了,他累了,我让他回后面歇一会。琴筝小姐,你要是有事我去叫他。”
琴筝小姐看了桃花一眼,似乎在怪桃花拦住了她:“我自己去,我找得到他。”说着就要往后边走,正巧,沈岸和张先生出来了。琴筝说:“来客人了,沈岸,这位是谁?”
沈岸说:“我的老师,他正巧有事路过这里,就过来看看我,没想到赶上家里有事,张先生要走,我送送他。”
琴筝眯着眼睛,看着他们的背影,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二姨太红肿着双眼走过来。桃花看见仅仅一天的时间,二姨太就老了许多,她的眼窝深陷,脸色黯淡,完全没有了以往的风韵。桃花想,也难怪二姨太这么悲伤,自从太太死后,二姨太就跟着老爷,两个人二十几年的感情,一下子老爷没有了,二姨太就像失了魂一般,看着可怜兮兮的。
七天之后,二姨太决定要回乡下老家。她走的那天,雇来的车子等在门外,她一直站在院门口,久久地看着生活了二十几年的院子,她仿佛看到了那年还是年轻时期的老爷穿着长衫,站在春风里向她微笑着的身影,在那时候,她的心里就再也装不进别的男人了。
沈岸和桃花出来送她,在院门口,桃花说:“您在乡下生活不下去了就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二姨太悲凉地笑了笑,喃喃地说:“不回来了,再不回来了。他走了,这里我也没啥想头了。”
沈岸说:“不回来也好,现在城里乱糟糟的,乡下还好过一些,有什么事您就来个信。”
二姨太的眼睛里含着悲伤的泪水,睫毛都是湿漉漉的,她转身的时候,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打湿了脚下的地面。
(五)
老爷离世了,二姨太走了,沈岸三天两头不在家,宅子里一下子显得空落落的。
桃花很少到街上走动,药房有刘先生在照管着,没事也不来麻烦她。只有重要的事情时刘先生便会派人来叫她,她只是偶尔去看看。
日军进城之后,刚开始的时候,人们大都不敢到街上走动,关门闭户躲在家中。后来便渐渐的习惯了,习惯了街上游动着的身穿黄衣服的日本兵,也习惯了偶尔零星的枪声。带领军队进城的日军指挥官名叫渡边一郎,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着长相挺斯文,但是在那副眼镜的遮掩下,没人看得清他脸上的真正表情,只看到他手里的军刀发着阴森森的寒光。
日军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满街张贴告示,敲着锣大声地喊话,大意是皇军来到中国,是来和中国人一同建设大东亚共荣,也是来维护当地治安的。所以为了确保每户居民的人身与财产安全,城里一律执行宵禁制度,晚上十点以后不准到处走动,违令者格杀勿论。
接着各个商户也被指派了募捐钱款。每个商铺都要捐出一部分钱,用来修建炮楼,加固防御工事和剿共剿匪等诸多事宜。说是募捐,其实就是强取豪夺,这个钱,哪家敢不拿,除非是不要命了。
沈岸每天都出去,说是出去有事,但是桃花却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他一直和琴筝在一起,有人看到他们两个常常出入饭店舞厅。对于沈岸,桃花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一方面,桃花的心里是盼着沈岸在家陪着她的,沈岸在家,她的心情便会雀跃起来;沈岸走了,她的心情立刻黯淡下来。另一方面,对于她听来的传闻,她在心里又怨恨沈岸,认为他和琴筝在一起,无非就是男盗女娼,恨他的滥情,也恨琴筝的放荡。桃花就是在这样患得患失的心情下度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她曾经盼望有一天沈岸会发现她的好,从而对她另眼相看。然而,她的这种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次意外的发现打破了。
那天,药房的伙计跑来找桃花,刘先生让她去一趟,说好像店里有点麻烦事,刘先生不敢做主。
走在路上,看见街上游荡着的日本兵,一丝恐惧占据了她的心头。当她走到街口时,看见两个日本兵押着一个中国人拐过街口,向宪兵队的方向走去。她想,此时落入日本人手里,大概是没有活路了吧?于是,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个人,这一看不打紧,她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是桃花山上的土匪头子白秋风,就是他曾经带人抢过父亲开的烟馆。这人真是不知死活,居然跑到这里来打劫了?已经拐过街角的白秋风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神情似乎也认出了她,白秋风露出一口白牙,对她笑了笑。桃花的心忐忑着,忽然替白秋风担心起来。正在担心着,桃花被人猛地撞了一下,一个人从她身边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她看见白秋风的手上多了一把匕首,那把匕首闪着凛冽的寒光。没等桃花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那两个日本兵已经躺在血泊之中。
白秋风和那个人跑了过来,依然冲她眨着眼睛,低声说了声:“还不快走,要等日本人来吗?”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桃花醒悟过来,快步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一直到看见沈记药房的牌匾,她才放慢脚步,跨进了药房的大门。
一进门,便看见几个保安队改编的伪军在院子里乱晃着,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想,难道刚才的事被发现了?他们是来问话的吗?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刘先生过来了,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对刘先生说:“这就是你们的东家吗?难不成沈?药房是女人当家?”
刘先生点着头说:“这是我家少奶奶,大事她说了算。”接着对桃花说,“少奶奶,这是日本翻译官,代表日本人向个家商户摊派钱粮呢。”
桃花松了一口气,和刚才的事无关,原来他们只是要钱。于是她对刘先生说:“你去柜里取些钱来。”
刘先生愣住了,他想少奶奶现在是当家的,给不给日本人钱应该是少奶奶说了算,但他没想到少奶奶竟然毫不犹豫就把钱给了日本人。他有些失望地叫了声“少奶奶”,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去拿吧。”桃花示意着刘先生,同时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把咱们柜里的钱都拿来。”
刘先生手里托着着一个托盘,里边放着两摞大洋。翻译官当时就变了脸色,对桃花说:“您这是打发要饭的呢?皇军可是为了实现大东亚共荣来到咱们这里的,你们作为商界的首富可不应该这样不给面子吧。”
桃花看了看翻译官的脸色,撸下了手腕上的一只羊脂玉手镯,悄悄地放到翻译官的手里,笑盈盈地说:“您看,我们家前不久遭了难,老爷生病使了不少大洋,家里没钱把米行都兑出去了,最终也没救过来那条命。现在凑凑也就是这么多了,您通融一下,在长官那里给说说好话。您放心,我们不会忘记您的好处。”
翻译官看着桃花说:“看在少奶奶的面子上,这次就先这样吧,下次可不能应付了。”说着把手镯塞进衣袋里,拿上大洋招呼了那一队伪军,走出了药房。
看着他们走远了,刘先生说:“少奶奶,这次我们给他们了,恐怕下次还得来。如此这般,我们的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呢?”
“你说,日本人在我们这里的日子能长久吗?”桃花笑了:“只要日本人在这里,我们的生意就不好做,实在做不下去了就关门,不过,他们总有被赶出去的一天。”
听到这话,刘先生的表情很吃惊,似乎是吓着了,他呆愣愣地看着桃花,赶紧打断她的话:“少奶奶,以后说话可要当心,这样的话被他们听见可了不得,咱们犯不上惹这帮凶神恶煞。”说着他叹了口气,“往后的日子总得小心翼翼的了。”
桃花不再说话,心事重重地走出门,一直走到街上。她还在想着刚才看见的情形,眼前又出现白秋风迅速跑过的身影。她想,这个土匪老大竟然敢杀日本人,也算得上英雄,也不知那白秋风怎么样了。她一边想一边朝家的方向走着,忽然,的前面走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两个人大概是一对恋人,又或者是一对夫妻吧?蓦然,她睁大了眼睛,她觉得前面的那个男人的背影好像是沈岸。她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去,真的是沈岸。桃花像被雷击了一般站住了,她的心仿佛被撕裂般的疼痛起来。她看见沈岸和那个女人手挽着手,亲密的说笑着,那个女人放肆的笑声断断续续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桃花快走了几步,她很想冲到他们面前,但是她又站住了,因为她觉得无法面对这样不堪的场面,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出什么样的话来责问这位荒唐的大少爷。
(六)
回到家的桃花心里兀自气闷,她的心很难受,憋得慌,做什么都没心思。忽然间,她觉得好累,就连心里也累得慌。闷闷不乐地蒙着被子躺在床上,郁闷之中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而且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情景应该是秋天了吧?院子里的树叶被秋风吹落了,在园子里到处飘舞着。房间里,沈岸坐在靠窗子的太师椅上和她说着话,沈岸的话她听得真真切切的,沈岸好像说他要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城市,到远方去。她一下子急得哭了起来,伤心地对沈岸说:“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你的家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呢,你就忍心抛下这个家?”
沈岸沉默着,不再说什么,她抬头一看,看见琴筝走进了院子,一推门进了屋,急惶惶地对沈岸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点走吧。”说着伸手拉着沈岸就出了房间,桃花问道:“你们要到哪里去?要走我和你们一起走。”
没等沈岸说什么,琴筝却说话了:“你和我们走不到一起去,我们不是一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