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溜达几天，他仗着胆子推开大队老书记的家门。老书记是韩姓家族的长辈，也是本村的第二任书记，当政已十五年之久，虽没多少文化，但德高望重，在村里相当“压茬”（硬气霸道的意思）。
　　 当二舅把自己这些年看到、想到的和如今想做的东西一古脑吐出来的时候，老书记一脸凝重没啥表情的“嗯”着，等他全部说完才嘬了一口烟袋问：“想得不错，你是长见识的人，咱这个村几十年了都这样，你回来想改就改？村里人又凭啥听你的？再说了，你要做这些能行吗？”二舅很坚决，又把一应想法做了详细分解，最后很执着地说：“这些事对我来说一定办不到，但对你来说却不难，你在咱村说一没人敢说二。我的简单想法就是先解决卫生问题，环境好了大家看得见摸得着，只要你肯一声令下，保证行。”老书记又连嘬了两口烟说：“看来你已经琢磨挺长时间了，我要说不行也不对，这卫生的事儿确实得整治整治。可是，要改大伙儿的习惯可不容易，你想好先从哪件事儿下手了？”透过弥漫的烟雾，二舅瞬间看到老书记的脸像一轮升起的太阳。他连忙说：“就从挪粪堆开始呗，只要先把粪堆挪走就成功了一半，然后再看住了不让他们乱倒，过一段时间就养成习惯了。”
　　 第二天，队部的大喇叭以“抓革命，促生产，除四害，大搞爱国卫生运动”的名义发布挪粪堆的通知。大队指定了几块粪场，其中村西小桥边离农田最近那块荒滩为最大一块，即解决农田开春上粪的问题，又净化村内的环境，要求各家各户按划定区域把粪堆挪过去，不允许留死角。村民们并不清楚为什么这样做，但因为抓革命、促生产的需要，有劳力的自行搬挪，没劳力的由各小队负责，都不敢怠慢地马上行动，同时村里还成立了由民兵组成的专门帮扶、检查小组，仅用三天时间就全部挪完村里的所有粪堆，史称“挪粪”运动。挪完粪堆，再看村子里的环境顿时整洁不少，连气味也变了，村民看到实实在在的变化，都觉得这运动搞得不赖。
　　 能改的叫毛病，难改的是习惯，更难改的则是意识。长期以来，村民随意散漫的积习根深蒂固，往往做一件事情，如果做错了，今天有人提醒能即时改正，但用不上两天可能就反复回去。果然，没出三天功夫，二舅就看到好多人家又开始房前屋后地乱扔乱倒垃圾，刚刚变好的环境眼见就要重蹈覆辙。没别的法子，他就拄着拐满村子转悠，见谁家乱扔乱倒先去劝劝，再制止。好在多数人家顾及面子也算听话，只要他讲过了就不再乱倒。偏偏隔壁的二婶子不听邪，挪完粪堆第二天就在房后倒了一堆炉灰、菜叶，二舅连忙去劝，二婶子梗着脖和他犟，还指着他的脑门数落，说他净出馊主意。“年年都这么倒过来的，也没看谁家咋地，你凭啥一回来就折腾？不怕村里人骂你啊。再说了，不往外倒往哪放？一天一筐送那么老远，你给送啊？这还算小事，要是起了厕所、猪圈粪啥的没车运咋整？”二婶子说得有鼻子有眼，而且是绝对现实的问题，当初设计时就忽略掉这一层。二舅苦口婆心地劝完，还承诺每天一筐由他负责，要是起猪圈粪他再找人去送。村子里也有不少像二婶子一样胡搅蛮缠的，二舅只好见一个劝一个，套完亲情讲道理，哪个管用用哪个，还时不时抬出老书记吓唬吓唬。历时半年多挪粪运动才算告一段落，村里的粪堆从此走出村子直到现在。当然，为了解决各家的送粪问题，大队当即指派三个专人天天上门收垃圾，还以民兵连为主组建起粪大队，专门替各家起厕所和猪圈粪。
　　 接着就是春节期间，因为放炮仗村里十几家柴火垛火烧连营，二舅便抓住这个难得的契机和老书记商量搬柴火垛，要求家家户户的柴火垛不允许再随便放到院外，都得搬进自家院子，要是看见谁家的没按要求搬就直接给点着烧净，到时家里没柴火烧村里不管而且还以破坏生产罪论处。家家户户碍于压力都捏着鼻子搬了，让村里的卫生环境进一步改观。
　　 期间村里人听说“挪粪堆、搬柴火垛”是二舅出的主意，就有人奚落他吃饱了撑的，有人笑话他当完兵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出风头，还有人怀疑他有野心想接老书记的班儿。反正不管谁说啥，该挪的挪了，该搬的搬了，而且有一顶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高帽子放在哪儿，谁也不敢太造次。
　　 二舅自此也开启了溜村的巡视模式，全村人能不对他“另眼相看”？
　　
　　 四
　　 坚持是一种态度。
　　 无论寒来暑往还是雨雪交加，二舅都跛着腿巡视在村子的每个角落。和不讲道理的人讲理，磨破了嘴，跑细了腿在所不惜；遭遇撬门压锁的小偷玩起猫捉老鼠，追得小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讲和东邻西舍房檐滴水的纠纷，最后两家争着请他吃饭；帮大队完成征兵任务，亲手送走三个年青人去部队长见识；村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他第一个送去一百元钱，完事还嘱咐人家毕业一定回村这句不招人爱听的话……凡此种种，别看他不是村干部，十几年来似乎村中的大事小情哪件也没少了他。村里有人怕他，也有人讨厌他，但多数人支持信任他，他俨然就是一道怪异的风景。
　　 社改乡的前夕，老书记因病去世，有人提议让二舅接书记，他和复员时一样，坚定地回绝。没想到这一回绝到称了他小学的同学“坏三儿”（村里人给起的外号）的心。这家伙是村里资深的“赖子”，说资深有其父的遗传基因，从小就坏，除了好事啥事都干，常和城里的小流氓们勾勾搭搭。推选新书记之时，坏三儿就动了心思，因为常勾搭的小流氓里有现任乡党委书记的小儿子，他就想尽办法攀上乡党委书记的高枝而出人意料地继任。村里人打破脑袋也想不到，顿时手榴弹掉粪坑——激动民粪（愤），大声小嗓地哄嚷了好长时间，但木已成舟，最终无济于事也无力回天，只能堵着心地接受。
　　 二舅和他并无交恶，两人素来大路朝天，井水不犯河水，坏三儿忙着烧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二舅不闻不问地我行我素，互相没功夫搭理。哪知坏三儿上任二个月后的一天上午，二舅拎着瓶子去村东头儿供销社打酱油，打完酱油出了门口正碰见几个闲人在瞎聊，他本无意听，却因为腿脚慢，一走一过就听到了几句很抓心的闲话：
　　 “哎，听说了嘛？前儿晚上坏三儿喝完酒回家把老董家的小芬给祸害（强奸）了，老董去他家说理，坏三儿借酒劲不认账还把老董给打了。老董一气之下说要去告他，吓得坏三儿老婆麻溜跑到老董家赔不是，临了还拿了三百元钱呢。”
　　 “三百块啊！真够下本儿的，让那老娘们出点血可真不易。我还听说，坏三儿酒一醒就让老婆骂个狗血喷头，坏三儿面子下不来，又跑到老董家硬说这事是小芬自愿的，非把钱要回来。还说他家爱哪告哪告去，告到哪都不怕，只要他敢去告，就别想在八里堡活了。”
　　 “哎！老董那么一个老实人，两家还住着邻居，他可真不是人。再说小芬才多大？刚十七岁，人还没长全呢，他说祸害就给祸害了？”
　　 “坏三儿从小就那德行，和他爹一样，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气了，这不又遘上公社书记了，以后指不定还整出啥恶心事呢？”
　　 二舅停住了脚，心里已经不痛快，老董那张窝囊的脸浮上眼前。
　　 “你们说的是真的假的？”
　　 几个人齐齐抬起头看他：“我们啥时候扯过瞎话？不信你自己问老董去。”
　　 光天化日，祸害一个小女孩还敢如此嚣张？当个大队书记就能无法无天？二舅的火腾地蹿出脑门，踮着脚往老董家疾走。
　　 董婶正一个人躲在屋里抹眼泪，见他进来，忙擦擦眼睛：“韩光啊，你来有事？”
　　 二舅把刚刚听来的那些话问董婶是不是真的，董婶的眼泪马上流了下来。还用继续问吗？事实已经很清楚。他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董叔干啥去了？咋不早点去告这个驴日的，不能就这么算了！”
　　 董婶“呜、呜”地哭出声：“你叔去西沟（村）了，想把小芬送她老叔家去，她一个姑娘家往后还咋有脸在村里活人？我们商量过了，他是大队书记，告不起啊。再说他又那么驴性，咱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就认了吧。”
　　 二舅狠狠地用拐杖戳了两下地：“咋能这么认了？犯法的不怕，受害的倒怕了，还有天理嘛？这事我管了，就不信治不了他，明天我就找小芬把事情问清楚，然后去派出所报案。”
　　 “韩光，婶可求你了，可不敢去报案，一报案村里人就全知道了，让我们家还咋抬这个头啊。”
　　 “咋也不能这么算了，让这种人逍遥法外，村里就没有消停日子。”二舅下定了决心，愤愤地离开，直奔坏三儿家。
　　 进了坏三儿家大门，坏三儿媳妇正蹲着洗菜，见他气哄哄地进来，打起哈哈：“吆？今儿刮的什么风啊？”
　　 “坏三儿在家没？让他滚出来。”他不愿意和这个满脸横肉的婆娘废话。
　　 坏三儿闻声而出：“我以为谁呢，原来革命军人光临，是不是有啥事来求我？”一脸娇狂看着就让人恶心。
　　 “你说，小芬的事咋整？”开门见山，坏三儿一楞，没想到二舅为这事而来。
　　 “你听谁说的？我和她整不了啥事，是那丫头勾引的我。他们家和你说的啥？咋还倒打一耙呢？连我老婆都没追究，还拿三百元钱去安慰，你说我是不是赔人又赔钱？”
　　 二舅冷笑一声：“你脸皮咋那么厚，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会勾引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德行？你说强奸这事咋办吧？是你自己投案，还是等我报案？”
　　 “我操，以为你谁啊，当个瘸兵还来尿性了，还敢跑到我们家来兴师问罪，要不是看在同学份上，早他妈揍你了。还投案，还强奸，我他妈就把她玩了，你能咋地？别给脸不要脸装大尾巴狼。”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二舅，他快踮两步，照着坏三儿“刷”地抡起拐杖。坏三儿没料到他敢来真的，急急的往边上一跳顺着院墙撒腿就跑。二舅气疯了，扑到他家窗前，一顿拐杖把所有窗玻璃砸得稀碎，吓得坏三儿媳妇白了脸，惊恐地看着二舅蹦蹦跳跳而去。
　　 到派出所报案，打官司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
　　 立案阶段，派出所来人走访调查，老董一家怕丢人，不肯说实情，弄得二舅两头为难，只得一边做老董家的工作，一边找区公安分局相关人员谘询。其间有乡级领导出面调解，说人姑娘家不愿打这样的官司，又和他没一毛钱关系，何必较这个真？他没给面子，以一个军人的原则呵斥回去。坏三儿当然也没闲着，他找来一帮坏人半夜敲窗户扔砖头的恐吓，还放出话来，他再不自量力就弄死他，包括投老鼠药毒死他家的猪、鸡。姥姥姥爷害怕了，他没退缩，以一个军人的硬气告诉他们：“有能耐当面来，别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背后捅咕。”
　　 侦查取证阶段，老董家纠结犹豫，给取证增加了难度。坏三儿一帮人又在派出所用上钱，使案子一度到了撤案边缘。二舅也开始遭受村里人的非议：有人说他不怀好意看上了小芬，非要主动替小芬出头是蓄谋已久；有人说坏三儿他俩上学时就不对付，他想借这事把坏三儿往死里整：还有人说二舅没当上大队书记心生怨恨，正好借这件事才好上位。反正众说纷纭，看热闹的、说怪话的、添油加醋的啥样人都出来了。案子陷入僵局，坏三儿倒主动来找二舅谈，说案子既然查不下去了，让他省省心别再瞎忙活，看在同学面上，放他一马，他可以给二舅五百块钱平事。二舅很蔑视地回绝，明确告诉他别心存侥幸，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就决不会撒手。
　　 两难之际的转机，是绝望的小芬不愿意淹死在流言蜚语的唾沫里，终于鼓足勇气肯站出来指证坏三儿，不但详细讲述了整个强奸经过，还具体说出那天晚上她曾用手指甲挠破他的后背和肩膀，两处都流了不少血，估计现在还留有疤痕等细节，包括事后坏三儿家两次送来想私了的八百元钱（其中有坏三儿老婆先前送的三百元）……案情出现重大突破，派出所进一步取证后，坏三儿被批捕归案，经法院审理判处有期徒刑8年。
　　 一桩并不复杂的强奸案前后折腾一年之久，二舅从气愤到不解，又从不解到坚持，得以扫除了害人虫，八里堡村重见天日，村里人无不交头接耳地赞叹二舅的刚性，乡里为此表彰二舅一台彩电，区人武部也全区通报表扬。但老董一家从此搬到了五十里外的西沟，与八里堡村断绝来往。
　　 重新认命新书记，乡里再一次考虑到二舅，他还是以健康为由推掉了，但村里的事他“插手”得更多，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也管，村里人对他的信赖度远远超过了村干部，自然引起村主要领导的不满，不过这种不满并不敢当众表现出来，毕竟二舅是区人武部挂号的功臣。
　　
　　 五
　　 岁月是无情的杀手，转眼间小韩就变成了老韩，二舅的脾气也越发不可理喻。
　　 社会进入发展的转轨期，八里堡村紧紧抓住农村政策调整的重大机遇，展现出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状态。首先是村民们获得了温饱的积蓄，攒足体力的他们已不再甘心土里刨食的小打小闹，而纷纷借助毗领城市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有眼光有能力的人三五成群结着伴儿涌进城里承揽起建筑工程等行业，没能力的也单打独斗地操持起商业零售的行当，可谓心眼一动，日子生金。其次村民兜里有了余钱，就要追求精神上的享受，所谓“温饱思淫欲”是也。偏偏村里的精神文明建设跟进不及时出现空白段，麻将这种古老的游戏便悄无声息地填充了人们的茶余饭后，乃至迅速形成燎原之势。一时间，村里的男女老少齐上阵，玩得不亦乐乎，继而就漫延成越过娱乐底线的赌博，做大买卖的有钱人家大玩，做小买卖的中等人家小玩，输赢动辄几万、十几万，少则几百、几千，连不做买卖的也不空玩，娱乐一下的小输赢也得几十元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