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干”的二舅
二舅的心里何尝不想村里有个能赚钱的项目?他给村两委提过几次建议,可惜村两委认为他的建议都围绕农业来运作,周期长、见效慢,估计本届班子结束也不见得成型,难见成效,那将来不是给别人作了嫁衣裳嘛,所以未予采纳。同时就此项目二舅也反复跑市里的相关部门打听,得到的答复都认为这是个典型的忽悠项目,所以他才如此坚决地唱反调。还有一个不愿说出来的隐忧,就是土地都占没了,村子也将不复存在,那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
七
浮躁的泛滥,考验人们的定力,现实生活中就表现出随波逐流、标新立异或者冥顽不化等等形态。二舅显然是最后那种,在别人眼里代表着守旧势力,可随波逐流、标新立异的又能怎样呢?
城市扩大化运动的高潮阶段,八里堡村也没有抵挡住市领导追逐政绩光环的渴望,被列入市长规划整村动迁。二舅不甘心地拖着半拉身子找村两委班子探信,找乡党委问询,去过区政府上访,结果都无人回应,统一口径的答复:这是市政府一号工程,是全市战略发展的大计,任何人任何单位都必须无条件服从。当他折腾得疲惫不堪,心灰意冷地回到村里,给曾经当过某地领导的战友写信,给相关新闻媒体写信,得到的答复也同样无可奈何。二舅陷入了迷茫,他不明白这样一个在全国范围内勉强可以算作的四线城市,市区扩那么大有什么用?难道报纸新闻连篇累牍地报道“鬼城”的事儿领导们看不到?二舅有些彷徨,他不理解这样无休止地盲目扩大,把土地都弄没了,将来的人吃啥,喝啥?农民们离开了土地只能去城里争水、争食、争空气,得给城市增加多少负担?看着村两委一班人兴高采烈的样子,看着一些老少爷们迫不及待的样子,看着房地产开发商挨家挨户量面积催搬家的样子,二舅只能唉叹,心凉到了底。无助地他和自己内心作斗争,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过时了或者思维跟不上现代发展了,何以眼前有些事,过去认为错的,现在大行其道?过去认为对的,却没人再坚持?好坏对错的概念严重发生着扭曲。
随着村东头儿动迁完,村北头儿也相继动迁,每一个小队消失前,每一块土地平整时,他都要拄着棍子到那里站上好久,心里默记着:哪是小学、哪是供销社、哪是谷子地、哪是白菜地,然后回家在纸上画出原来的方位标记。没用多久,一栋栋崭新的商品楼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拔地而起,精精神神地站在那里等人来买。可惜这里不是经济发达的长三角、京津冀,也不是一线城市的北上广,这里是经济相对落后,居住人口有限,流动人口相当于无的四线小城市,只能空望着一个月过去、半年过去,一年过去,除了回迁的村民上了楼,多数房子都杵在那里孤独地守望,丝毫不见当初动迁宣传的预期。然而广播、电视、报纸却整日、整版吹嘘得风光无限,让他一度厌恶这些媒体。村两委班子因动迁有功而饱受嘉奖,书记高升到乡里任职,主任提升为书记。搬迁上楼的部分村民只新鲜了不到一个月懒散随便的劣性就故态复萌,楼下小区脏成了垃圾场,还有一部分得了土地补偿款的村民整日无所事事,喝酒赌博坐吃山空。
二舅糊涂了,整日心神不宁。
幸好反腐败的号角及时吹响,垄断城西房地产开发市场的老板和某些腐败分子(包括市长)因为贪污受贿的利益输送相继法办,升格当了乡领导的原村书记也被装进法律的“笼子”,原村主任被免职开除党籍,这场盲目扩张的泡沫剧才得以收场,轰轰烈烈的造城运动戛然而止。
二舅住的村西头儿和半个村南头儿虽然幸免,但残存的八里堡村已物是人非,一条国道像隔开的“阴阳”两界,左面残破,右面的落寞。走在这条街上,二舅看看这面空荡荡的高楼林立,再瞧瞧那面的残村半落,免不了长吁短叹。再无心巡视,也无需巡视,他只好每天坐在炕上的窗前,时而望远沉思,时而自嘲苦笑。
二舅家里的表弟是标准新潮派,他豪不顾忌二舅的感受而迫不及待在路那边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楼房,装修时几次要二舅去帮帮忙,二舅推说腿痛一次也没去过。等楼房装修完一家三口要搬家时,五岁的娇娇哭闹着不愿意跟表弟走,她说那儿没有爷爷,没有奶奶,没有意思,无奈的表弟只好把娇娇留在二舅跟前。
这是他难得的宽慰,每天他就拄着棍子,领娇娇往地里跑,教她认哪个是苞米,哪个是谷子,地瓜秧长什么样,土豆秧长什么样。祖孙俩一起捉蛐蛐、逮蚂蚱、摘红枣、烧苞米,把娇娇乐得高一声低一声的喊爷爷。
表弟几次回家来吃晚饭,嘱咐二舅别总带孩子往地里跑,怕到时玩野了上学时让城里的孩子笑话。二舅满心的不痛快,吵问他是哪生的,警告他别忘了本。他说带娇娇去地里不是玩,而是让孩子能认识五谷,接接地气,城里孩子有机会知道这些嘛?他们永远划不到这样的乐子。再说村里的地也没多少了,指不定那天全给占了,不带孩子去认识认识,将来想认识都找不着地方。表弟知道犟不过,就无奈地拿出一部新手机,说怕他们不在家联系不上,用这个东西方便。二舅固执地不接,说家里有固定电话,要那东西没啥大用,看看村里有手机的孩子们,哪一个是打电话用的,还不都是在玩游戏?
我也是考上大学很早离开八里堡的那批人。每逢大的节假日(国庆节、春节)都要回村里,每次回来总要去地边上走走,那感觉很舒服也很踏实。而每次去看二舅,他总要把我摁在炕上,抓住我的手问:“大外甥,你在省里见识多,你给说说八里堡变这样,正常么?要是地都没有了,老百姓可咋活?”他又问:“不知现在的人都咋的了?除了钱别的啥也不认,有钱都来围着你转,没钱你就是三孙子,是世道变了还是人心变了?一个村子都变这么可怕,那将来可怎么整。”“还有,现在的村里已不像你那个时候没几个孩子能考上大学,现在倒是大学生多,咋懂礼貌的没有了呢?”接着像自言自语:“就是看不惯有些人的德行,真怕他们有一天把这村忘了也就把祖宗都忘没了。唉!八里堡就剩下二百多亩地了,估计到我死还有埋我的地方。”我无言以对。
我还了解到,他每天教娇娇写毛笔字,能看得出来孩子的一笔一划已经很有模样。他坚持每天自学绘画,习作里都是原来村子里的一草一木,一街一院。从他自制的水烟袋里冒出的烟都是自己生产,虽然少了香料的味道,却多了自然的清香。他还坚持锻炼身体,说一定要看看这村子到底还能留多久。还听到来家里串门的邻居讲,二舅似乎有些神经了,常常一个人拄着棍子,佝偻着身子,孤单单站在路口,盯着那片高楼零星的灯光和身后的村子很晚很晚。
八里堡村正一点点被蚕食,真怕有一天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在地图上消失。幸好二舅还在,像徘徊的幽灵一样的执着坚守,让我的记忆不至于那么早的荒疏,不至于找不到回家的路。
哎!我的二舅,我的八里堡。
润泽众苍生
久不见了,还好吧!
云里雾里皆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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