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处于这场全村致富竞赛的排尾，因为残疾的后遗症越来越严重，走路比以前又艰难许多。但他没轻易放弃致富的愿望，腿不行还有手，还有大脑，干不了别人那样来钱快的索性另辟蹊径，照书本学着编起城里人自行车上带小孩子的藤座手艺，学成之后无特殊情况每天能编十几个，然后由二舅母送到中心市场的批发部，仅此项每年能有四、五万元的进项，同时他还享受着革命伤残军人补助，逢年过节乡里、村里还给点慰问品和慰问金，虽比不上那些赚大钱的人家，日子过得也算相当可以。
　　 致富归致富，巡视也不停脚。几十年间他一直没松懈过，而且近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还增加了巡视次数，原因是编车座子坐久了，伤腿就疼得不行，需要走动走动才能缓解。这一增加走动次数，打麻将这件事便引起他的注意。起初也没太上心，觉得无非一种游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玩玩消磨时间呗，何况有些人玩上这营生总比闲来滋事更靠谱些。等过了小半年，才发觉这事似乎已经变了味，尤其接连发生的几起大事件让他有所警醒。第一起是因为玩一场单局过万元的大麻将，赌局上的两个人为争一张胡牌的输赢而动了刀子，其中被扎的那个人差点送了。，后经人劝和才没报案，扎人的那个赔了三十万元才得以私了；第二起是因为玩麻将相继有三个家庭解体，其中有玩麻将过程中出轨的、有输红眼卖房子翻本把老婆气跑的、有赌债高筑还不起离婚的；第三起是因为村里玩麻将出名而树大招风，江湖又传说本村“钱多人傻”，势必招来不少村外的麻将高手参赌。有一次因村外来的高手出老千被村里人发现，闹成群殴事件惊动了派出所，结果村里被抓走十多人。几起大事件让二舅意识到：如果再这样下去没人管，麻将猛于虎，村将不村，民将不民。
　　 想了几天的办法，终于在一天晚上巡视后，突然地造访村主任家。
　　 村主任算村里的一等户，贴着瓷砖的大院围墙雄踞村东头，高大的门楼气派威武，两扇黑漆的大门洞开着，院里灯火通亮，一条大狼狗趴在角落，两层小楼坐北朝南，楼上黑着，楼下亮着。
　　 进院喊了一声，狗冲着他开始吼，主任老婆应声而出。见是二舅，先一楞，然后一笑：“二哥啊，刚巡逻完呗，这晚来有事？”主任是二舅的远房表弟，这几年当着村主任，还经营着两个有规模的基建队。
　　 “嗯，他在家嘛？”
　　 “在，正和几个朋友玩着呢，你进来吧。”主任老婆把二舅让进屋。
　　 屋里，烟气呛人，四个人正全神贯注地围坐麻将桌边，根本没人理会有人进来，他们身后都散放着一堆百元红票，略略地看约有三四万块钱。
　　 “唉！二哥来了！”主任老婆边说边推了主任肩头一把。主任扭回头，烟罩在脸上，连忙把烟屁股摁进烟灰缸，斜着红丝的眼睛问：“二哥啊，有事嘛？要是急事，抓紧说；要没啥急事，等明天再说，我这儿正输着。”其它三个人只瞟了二舅一眼。
　　 “明天？明天就晚了。”二舅呛着火，如果他没看见那堆钱火气也不至于来那么快。
　　 “啥事这么急，又不是谁家死了人。”主任心里门儿清，村里要是出点啥事早有人来报信了。
　　 “比死人还严重！”这一句冰冷生硬。主任觉出二舅的火气，仍然打出一张牌说：“到底啥事，看你说得吓人倒怪的，村里的事有你就没急的。”
　　 二舅用棍子蹾了一下地，以前他拄的是拐杖，自那次砸完坏三儿家，就换上棍子。说是棍子，其实就是一根镐把，手拄的那头细，接地的那头粗，几十年来这根棍子可没少打人，其中有偷小队粮食的会计，有来村里行窃的毛贼，有不孝顺父母的国利，还有乡里那个正事不干，就知道吃喝嫖赌的区城建局长弟弟的武装部长。今年建军节来送慰问品，二舅不愿见他，让他把东西放在门外，结果他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被二舅追出来打了一棍子……总之，他要蹾了棍子，后果就很严重。
　　 “有我？你妈都让人卖了你说急不急？”这句话相当难听，主任立马放下手里的牌。
　　 “二哥，有事说事，别这么夹枪带棒的，你看我朋友都在这儿呢，咋也得给我留点面子吧？哪怕等我玩完这一场，有啥事咱哥俩再细掰扯，你看呢？”若在平时，这句话没毛病，而且还相当柔和给面子。
　　 二舅“哼、哼”地从鼻孔喷出冷气：“打完？”话音未落抡起棍子打翻了麻将桌，麻将牌“哗拉拉”洒了一地。猝不及防的四个人“嗖”的全弹起来，其中那个胖子瞪起眼睛：“你妈的，有病啊。”二舅又抡起棍子，“啪、啪”地抽打着地上的麻将牌：“我说村里咋赌博成风了，原来是你领着头玩，都玩出多大事了你知道不？”主任立刻噎住无语。
　　 “老杂毛，你找死啊。”那个胖子显然动了气。主任赶紧拉住他：“别，别，兄弟，我二哥有点毛病，别和他一般见识。”
　　 二舅用粗棍头指着胖子：“咋地，你想咋地？”胖子攥着拳呼着气，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这个又黑又瘦又瘸的老头儿咋这么横，敢到村主任家撒野。
　　 “二哥，不就这点事嘛，不玩就行了呗，还犯得着你如此大动肝火。”他知道二舅的脾气，玩硬的过不了关。
　　 “不玩就对了，你记着，不光你不能玩，你也得让全村人别瞎玩。耍钱鬼儿耍钱鬼儿，有多少人栽倒在这东西上，咱村已经搞得离婚的离婚，骗人的骗人，杀人的杀人，你是没看见还是没听见啊？”二舅扔下这句话连头也没回的走了。
　　 第二天，全村就传遍二舅夜挑主任麻将桌的事。还别说，真起到威慑作用，从那以后家家玩麻将都防着他。他也不在乎，但凡听说谁家玩大赌局，他就报110来抓，持续半年连抓五次，派出所连没收赌资带罚款让耍钱的人吃了不小的亏，硬是用这个法子把村里的麻将风给煞住了。二舅这种的作法当然招来不少的怨恨，但村子却恢复了相当的平静。
　　
　　 六
　　 时代巨变，人心也在巨变中跌宕，二舅的跌宕是“力不从心”。不仅仅从年龄上的变化，还有观念上的落差，许多事真心的看不懂，叫不准、难接受。虽依然毫无收敛地看见不顺眼的事还要说说、管管，但实际效果已大不如前。村里人习惯他这样的存在，两委班子的排斥却与日俱增。试想有这样不识时务的人盯着，做点啥事都得小心奕奕，何况想做点出格的事瞒住他该有多难。
　　 向“钱”看的风潮，没有人能够淡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流行语颇具煽动性，有门路的找门路，没门路的挖资源，没资源的想歪辙。八里堡村除了仅有的土地没有别的可开发资源，村两委不得不开动脑筋挖掘，基本思路都围绕怎么才能在现有的土地上作出文章，原想借城市扩张这场东风，像其它地方一样引进房地产项目大赚一把，可翻遍村里的土地账册也没找到能够搞开发的多余土地资源，现有的基本农田在国家那里全上着“户口”，动哪块都是踩“高压线”。一筹莫展之际，一家私营纺织厂突然主动上门，点着名要和村委会研究在八里堡村投资建纺织厂。
　　 这家纺织厂的前身是上个世纪市里知名的国营大企业，早些年因为经营不善被迫转制，而转制之后又因为管理不善被迫停产，闲置了好些年，近一时期才因市政府推进国有资产清理整顿的决策，作为首要解决的国有企业难题被重新摆上日程。
　　 政策的缝隙一定是有心人的天空，一家私企老板认准这是一块肥肉，便通过关系千方百计廉价拿到手。决定开办建新厂之时，放眼一望，就看中了八里堡村的优越地理位置，其实建厂只是个幌子，他的核心目的是可以“圈地”，因为从某高层关系小道透露，此地不久将大规模开发房地产，手里有地，当然是最重的筹码。开启初步商谈，项目方提出一系列谈判条件，讨价还价，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零地价土地优惠才能落地建厂。村两委一班人经慎重考虑，觉得引来如此项目无异于天上掉馅饼，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唯一棘手的问题是如何落实一百亩土地，目前满打满算可挤出来的机动地只有六十几亩，尚欠四十多亩到哪里去弄？书记、主任进一步磋商，最终决定从承包田里挤出来，他们设想把这几年有些村民忙于经商而无人耕种的撂荒地整合到一起，再通过地块置换的方式，把地块内尚在耕种的承包户置换出去，土地就可以形成集中连片，满足项目的落地条件，不但添补村集体长期无工业的空白，还有效增加机动地的使用价值，提高村集体的收入。乍看合情合理，实则违反现行土地政策，巧立名目打擦边球，正应了那句应景的话：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置换土地的消息一出，村里立刻风声鹤唳。
　　 利益犹如一面镜子，在它面前照照，就会看清每个人的真实嘴脸。远离置换地块的村民，无利可图，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今天说这件事不错，明天就跟着别人背后骂娘；家里有撂荒地的，处在利益的中心，想置换那就得说道说道：不种宁可放在那儿长荒草可以，你想置换，那每年每亩地的补偿不能低于丰收年的标准，还要考虑当年主要粮食作物价格涨跌指数。而且光给点补偿还不行，必要的后续生活保障也不能少。人家有道理：“别看现在荒着地搞经营，万一哪天经营不下去，地又给收回了，以后生活咋整？”需要调整地块的，利益相对较少，就有些心理不平衡，放也风来：“得先问一问凭啥调？原来的地块水好光好肥好产量好，现在要调的地块就不是一丁半点的差，这中间的损失咋也得给补偿吧。再说人家种得好好的，和村里签了几十年的合同说不算数就不算数？谁给的权力说变就变？”反正一石激起千层浪，没有一个省油灯。
　　 二舅也听说了这件事，他沉默好几天，才满腹心事地去村委会找书记和主任商量。
　　 那天早上进了村委会的院子，直奔书记屋，刚好村主任也在。见他闯进来，两人心知肚明地对视一眼。分别坐下，三个人连寒喧都没打就直奔了主题，就引资、建厂、换地的问题针锋相对各执己见。看得出书记和主任早就专门针对他的“起癖”做了应对预案，凭他说啥，就是横竖不听，软硬不吃，反复强调这件事已经两委班子决定，他是个局外人不能再搞事再添乱。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逼着二舅来劲，他站起来坐下，再站起来再坐下反复几次，拄着棍子质问：“我是局外人嘛？在村子里决定这么大的事，每个村民都有权利知情。你们班子决定前开过村民代表大会吗？按组织原则，没开村民代表大会你们就作决定，是违反村民自治法的。何况涉及所有百姓利益的大事你们几个人就敢拍板决定？谁给你们这么大的权利？给你们提意见你们不听，那我只有到乡里去说道说道，别说我没和你们打过招呼。”
　　 两委班子之前研究过二舅的因素，原想绕开他暗箱操作，形成板上锭钉的事实他想说也不顶用了。岂知人算不如天算，二舅家的地块就在置换的地块当中，还处在中间显眼的位置。既然绕不过去，他们只好采取“轴”的办法，他们清楚，这么多年过来村里的事二舅可以当一多半人的家，只要他不支持，事就别想成，多数老百姓都会跟着他走。
　　 谈崩无异于自毁前程，几天里，书记和主任轮番找二舅理论。
　　 二舅何许人？认准死理谁也不好使。他扯开喉咙和他们喊：“别忘了咱们都是党员，做好事我不反对，可眼看是损害大家利益的事你们怎么下得去手？明知道咱村没剩多少地了，还要往死里祸害，这不是做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嘛？好好的水浇地，国家有政策不允许乱串用，你们非得要变成工业用地，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不怕国法啊。”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中心思想就是你得开通，不能当全村致富发展的绊脚石。村里引进这个项目，不但解决留守人员的工作，工资也有保证，还能让村里人享受城里人的待遇，变成城里人就省得他这么大岁数还天天当“巡逻兵”。二舅反问：“这个项目能好成那样，为啥在市里给整黄了？下岗四千多人到现在没法安置，难道搬到咱村来就能变好？村里现在留守的都是啥人你们不清楚？再往深点说，这些人变成城里人就保靠嘛？没工作、没粮吃、没养老保险你们管嘛？”一句句叫到他们的短处让他们无言以对。
　　 有二舅挡着，地块就置换不了，各种风言风语遂大行其道，村里人遂分成三派：一派挺村两委，觉得引进项目是好事，说西头儿老韩头老了、守旧没眼光；一派挺二舅，认为土地是命根子，如果让他们祸害没了，将来喝西北风都找不着地方；一派站在中间看火候，哪头风硬顺哪头。二舅又一次抛上风口浪尖。
　　 书记和主任无奈地发最后通牒，二舅寸步不让地敲打：“别忘了当年选举你们几个竞争拉选票那事，当时你们都在附近找饭店办流水席，还分别给村民比着发红包，我就怕你俩因为贿选犯错误，才天天坐在你们定的那个饭店门口帮你们往回挡村里人，你俩才能顺利当选。中间我还找人到你们的竞争对手那儿取红包，又以你们名义捐给养老院，让你们名利双收让才取得的村民信任，我为啥这样帮你们？不就是看你俩还算着调能为村里着想做点事嘛，想不到今天为这个违反国家土地政策的项目你们一再犯糊涂。你们再逼我，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狠话一出，两人怎能不明白潜台词里的意思？所以一齐沉默下来，再没来谈过项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