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尘埃里一朵凄艳的花(散文)
张爱玲从三岁开始就彰显了她的聪慧。口齿十分伶俐,有一次给二大爷背诗时,一句带有深情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竟让眼前的这位清朝最后一位两江总督,落下了晶莹的泪花。
还在七岁的时候,就开始了她的天才梦。有一天,她津津有味地听佣人们聊天。一个厨娘,绘声绘色地讲到她的家乡有一对姑嫂之间的明争暗斗。她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一些片段。故事还没有听完,她就开始动笔写小说了。
小说的故事大概是,有一个小康人家,娶了一个新媳妇叫月娥,家里还有一个小姑子名叫凤娥。哥哥有一天出门去了,凤娥便趁机定下计策来害月娥。写到这里,由于缺乏人生阅历,无法构思出小姑子用什么方法害嫂子,只得搁笔,这篇小说只能夭折。
第二篇是她上小学时,利用闲暇时间写的一本小说。故事大意:女主人公素贞有一位风度翩翩的情人,素贞与情人约会,偶然碰见了表姐芳婷。素贞将男友介绍给了表姐,表姐与素贞的情人一见钟情,后来男友爱上了表姐,素贞投水自杀。这篇小说写在了一本笔记簿上,晚上就寝,同学们就拿过来翻阅。传来传去,笔记本的边缘已经被揉搓得成了千层饼一样,铅笔字更是模糊一片。
有一天她坐在书斋里,看见书桌上摆着一份当时的报纸,心里一动,就仿照着报纸副刊的形式,自己裁纸写作,将发生在这个大家庭的故事做了一份副刊,还配上了一些简单的插图。并且得到了父亲的赞扬。
十二岁那年,她就在校年刊《凤藻》上发表小说《不幸的她》。小说将两个姐妹之间十年的辗转生活,犹如放电影一般给读者一一展现出来。姐妹两个十年前都是快乐的。若干年之后,再次相聚,物是人非,我已不是我,她亦不是当年的她,独余凄清的自己,一人离去,于是深深感叹——“只有我不幸!”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水边。
这个故事柔美得像一幅画,文辞清新淡雅,十分流畅:
她急急地乘船回来,见着了儿时的故乡,天光海色,心里蕴蓄已久的悲愁喜乐,都涌上来。一阵辛酸,溶化在热泪里,流了出来。和雍姊别久了,初见时竞不知是悲是喜。雍姊倒依然是那种镇静柔和的态度,只略憔悴些。
“你真瘦了!”这是雍姊的低语。
她心里突突地跳着,瞧见雍姊的丈夫和女儿和蔼地招待,总觉怔怔忡忡的难过。
一星期过去,她忽然秘密地走了。留了个纸条给雍姊写着:“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凄清!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
她坐在船头上望着那蓝天和碧海,呆呆地出神。
波涛中映出她的破碎的身影——啊!清瘦的——她长吁了一声!“一切和十年前一样——人却两样的!雍姊,她是依旧!我呢?怎么改得这样快!——只有我不幸!”
暮色渐浓了,新月微微地升在空中。她只是细细地在脑中寻觅她童年的快乐,她耳边仿佛还缭绕着那从前的歌声呢!
没多久,她又在年刊上发表了第一篇散文《迟暮》,全文里弥漫了悲凉的气氛,谁也很难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十二岁的少女之手。《迟暮》这样写道:
她,不自觉地已经坠入了暮年人的园地里,当一种暗示发现时,使人如何得难堪!而且,电影似的人生,又怎样能挣扎?尤其是她,十年前痛恨老年人的她!她曾经在海外壮游,在崇山峻岭上长啸,在冻港内滑冰,在厂座里高谈。但现在呢?往事悠悠,当年的豪举都如烟云一般霏霏然地消散,寻不着一点的痕迹,她也以惟有付之一叹,青年的容颜,盛气,都渐渐地消磨去。她怕见旧时的挚友。她改变了容貌,气质,无非添加他们或她们的惊异和窃议罢了。为了躲避,才来到这幽僻的一隅,而花,鸟,风,日,还要逗引她愁烦。她开始诅咒这逼人太甚的春光了……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一声声凄切凝重的磬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诵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她心里千回百转的想接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
很快,她又发表了一篇美轮美奂的新文艺模式的文章:《理想中的理想村》,这篇文章充满了小资情的词章语句:
银白色的月踽踽地在空洞洞的天上徘徊,她仿佛在垂泪,她恨自己的孤独。……还有那个游泳池,永远像一个慈善的老婆婆,满脸皱纹地笑着。当她看见许多活泼的孩子像小美人似的噗通噗通跳下水的时候,她快乐得爆出极大的银色火花。她发出洪亮的笑声。她虽然老了,她的心是永远年轻的。孩子们爱她,她希望他们不辜负她的期望。他们努力地要成为一个游泳健将。
在小学期间,张爱玲发表许多精彩的文章,但她最为满意的则是《摩登红楼梦》。这部《摩登红楼梦》宛若把上海滩的五光十色搬至红楼人物中,二者合二为一,如鱼得水,相得益彰。
书中主要情节:秦钟与智能儿坐火车私奔杭州,自由恋爱结了婚,但是经济困难,又气又伤心;贾母带了宝玉以及姐妹们来西湖看运动会,吃冰激凌;主席夫人贾元春主持的新生活时装表演;贾府里出来的芳官、藕官加入歌舞团,又被贾珍父子及宝玉追求;巧姐被绑;尤二姐请律师控告贾琏诱奸;宝玉闹着要和黛玉出国留学,家里不同意,于是离家出走,终于赢得家里同意,宝黛拌了嘴,最后,只有宝玉一人出国了……”
刚上女中,她又在《凤藻》上,发表了《秋雨》,她这样写道:
雨静悄悄地下着,只有一点细细的淅沥沥的声音。橘红色的房屋,像披着鲜艳袈裟的老僧,垂头合目,受着雨的洗礼。那潮湿的红砖,发出有刺激性的猪血的颜色和墙下绿油油的桂叶成为强烈的对照。灰色的癞蛤蟆,在湿烂发霉的泥地里跳跃着;在秋雨的沉闷的网底,只有它是充满愉快的生气的东西。它背上灰黄斑驳的花纹,跟沉闷的天空遥遥呼应,造成和谐的色调。它噗通噗通地跳着,从草窠里,跳到泥里,溅出深绿的水花。雨,像银灰色黏濡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雨的世界。
她的文字仿佛有一种魔力,能钻人人的心扉,总是让悲伤的影子久久徘徊。
她的一篇作文《看云》,让当时名气颇大的学校国文主任汪宏声先生,牢牢地记住了这个颇有才气的女子。紧接着她投给校刊《国光》的一篇小说《霸王别姬》更引起了深深地震撼。这篇小说依据《项羽本纪》改写,写作技巧的圆润、思想清晰,令全校师生拍案叫绝。汪宏声先生认为,就是与名声大振的郭沫若先生的《楚霸王之死》相比,张爱玲的《霸王别姬》有过之而无不及。
《霸王别姬》写道:
他甩掉她的手,拖着沉重的脚步,歪歪斜斜地走回帐篷里。她跟了进来,看见他佝娄着睡在榻上,双手捧着头。蜡烛只还剩了拇指长的一截。残晓的清光已经透进了帷帐。“给我点酒。”他抬起眼来说。当他捏着满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盏在手里的时候,他把手撑在膝盖上,微笑着看着她。
“虞姬,我们完了,看情形,我们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围的因兽了,可是我们,不要做被猎的,我们要做猎人。明天一啊——。不,今天——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的行猎了。我要冲出一条血路,从汉军的军盔上面踏过去!”
“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软甲,你得跟随我,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都要死在马背上。”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
张爱玲还写了一篇描写农村生活的小说《牛》:“禄兴衔着旱烟管,叉着腰站在门口。雨才停,屋顶上的湿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面高高低低的黄泥潭子,汪着绿水。水心疏疏几根狗尾草,随着水涡,轻轻摇着浅栗色的穗子。迎面吹来的风,仍然是冰凉地从鼻尖擦过,不过似乎比冬天多了一点青草香。”
透过几篇文章,汪宏声先生感到,一个文学天才呼之欲出。汪宏声先生对张爱玲寄予厚望,他对张爱玲说:“应该好自为之,将来的前途,是未可限量的。”
尽管校园里对她表现出的文学才华赞不绝口,但作为拥有伟大目标的张爱玲,却是远远不够。她渴望在更大舞台展现自己。遭受父亲毒打,逃出家后,她用英文将自己的逃跑经历写了出来。并投到了《大美晚报》并被刊登,从而成为张爱玲第一篇正式发表的文章。
四、渴望温暖
张爱玲语录:有人说平行线最可怕,但我认为最可怕的是相交线——明明他们有过交集,却总会在以后某个时刻相互远离,而且越走越远。
张爱玲非常有幸,能够传承祖父、祖母绝佳的才华,张爱玲非常不幸,虽然出生于豪门之家,却非但没有享受豪门带给她的富贵,却备尝了豪门恶习留给她的磨难。
靠着殷实的家产,张廷重用不着付出半点心血,就十分轻易地拥有了一切:汽车、洋房、众多的佣人仆从,成日浸泡在锦衣华食里,春风得意自得其乐。尤其是又娶到了一位门当户对美丽聪慧的妻子,使这种悠闲逸致的生活上,增添了无尽的幸福,美满得仿佛就要溢流出来。婚后只有两年,又添了一双儿女,和谐的家庭里可谓是锦上添花了。
只可惜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轻松得来的富足,不仅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劳而获的大少爷品性,同时也沾染了一切阔少的恶习:流连于青楼酒肆、纵横于赌场酒馆、风月场里显身手,醉生梦死图享受。原有的幸福家庭,早就在无法抑制地追求生活刺激中消失,心中残留的对家庭的责任感也已消亡殆尽,围绕日子的主旋律只有花天酒地抽大烟的纵情欢乐,心中再无家中妻子儿女的地位,甚至还偷偷摸摸在外面养了一房姨太太。
张廷重的斑斑劣迹,极大地伤害了深情的妻子,由最初的出走海外到最后的签字离婚,终于用自己的手将一个原本美满的家庭打破,缔造了几颗破碎的心。
家庭的破裂受伤最重的乃是孩子,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中的张爱玲,还在幼小的时候,就感受到对于缺乏温暖家庭的无奈。
凭心而论对于父亲,张爱玲曾经是有着深深地依恋之情的,在童年的记忆中,感受最多的还是对于父亲的依赖,那个时候父亲也曾为这个天才女孩感到骄傲。虽然早已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可那一幕幕镜头始终在她的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
她清楚地记得,父亲常常带着自己来到那家飞达咖啡馆买小蛋卷,面对众多的品种,父亲时常授权由自己去挑选,只不过最终父亲还是买的他自己喜欢的香肠卷。张爱玲喜滋滋地吃着香肠卷,还出其不意地从父亲的手中抢走一根,使得父女俩哈哈大笑起来,那种其乐融融的感觉很是让人怀念,乃至她成人后到了国外有一次在多伦多柜窗看到一只酥皮塞肉的小筒,立即勾起了对香肠卷的怀旧,当即买了四只,可惜吃起来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留在记忆深处的还有父亲的书斋,每每在周末午后,张爱玲总喜欢趴在书房的木板上看书,就是在那里她读了《红楼梦》、《海上花列传》、《醒世姻缘》、《水浒传》、《三国演义》、《老残游记》、《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还有鸳鸯蝴蝶派的小说等,一本一本地从父亲的书架上拖下来看。对于如何拖书看,张爱玲曾经有过生动的描述:“抽书是她的拿手,她父亲买的小说有点黄色,虽然没明说,不大愿意她看,她总是趁他在烟铺上盹着了的时候蹑手蹑脚进去,把书桌上那一大叠悄悄抽一本出来,看完了再去换。”直到看得头昏脑涨,太阳西沉。
对于《红楼梦》的研究,父亲还是他的启蒙老师。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张爱玲,就有天生慧眼,一眼就能看出前八十一回的精彩,并感觉到后面的章回索然无味。当她将这种感觉告知父亲时,父亲十分赞同,两人交换起对于《红楼梦》的观点与看法,居然有许多共鸣之处。
读《红楼梦》期间,张爱玲学做诗词,一口气写了三首七绝。其中一首《咏夏雨》,有两句曾经得到过先生的赞赏。张爱玲拿回家给父亲看后,父亲也觉她写得很妙。在父亲的鼓励下,张爱玲对于文学更加痴迷。后来,张爱玲利用闲暇时间,写了一部《摩登红楼梦》。这是一部典型的鸳鸯蝴塞蝶派小说,是张爱玲读过《红楼梦》、《秋海棠》、《啼笑因缘》等通俗小说后有感而发所作。她满满写了上下两册,完成后拿给父亲看。父亲大喜过望,心血来潮,替张爱玲拟了回目。张爱玲父女曾是如此的融洽。
只是当继母走进这个大院,成为新的女主人后,张爱玲从父亲身上感受的温暖,就已经到了头。虽然继母孙用蕃无论从外貌还是内秀,都远远不如前妻,但是这位三十六岁才嫁人的继母却与父亲有着同塌之好,都是阿芙膏的瘾君子,也许正是这方面的志同道合,让父亲对这位后妻言听计从了。
有一次张爱玲舅舅和母亲从芜湖来到上海,母亲思念女儿,自然要接女儿在身边住几天。张爱玲临走时只和父亲打了声招呼,并没有告诉继母。岂知就因为这一小小的疏忽,让她遭遇了灭顶之灾。
一见张爱玲回来,孙用蕃劈头质问:为什么在外过夜,扬手就打了她一个嘴巴子。她本能地用手挡一下,孙用蕃立即一路尖叫着“她打我!她打我!”奔上楼去,抢先告状。父亲冲下楼来,不问青红皂白,对着她就是拳打脚踢,将她打在地上爬不起来。尔后,还将她监禁在楼下的一间空房里,还扬言要用手枪打死她。就是这一场不问是非曲直的毒打,父亲曾经给她带来美好时光的记忆,全部都变得苦涩了。家的温暖,也不复存在了。正因为如此,张爱玲才千方百计冲破了家的囚笼,走了出去,而且再也没有见过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