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缘】蝼蚁草芥(小说)
老二,你和琳琳有这份心就行了,心意俺领了,俺哪儿也不去,俺的根在沟里,还有你阿娘的魂儿也在沟里,俺得守着它。
阿爹,你的这种思想可要不得,你一个人在沟里,大哥隔得远,照料不及,俺离得也不近,若出个三差两错,俺会愧疚一辈子的。
老二,话不能这么说,俺在这儿生活,难道就活得不快活吗?沟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俺熟悉得如数家珍,对它们都有着感情,还有很多说话的沟里人,俺是活得快活、自由。
老二没再说什么,屋外传来了公鸡的鸣叫声,不知不觉中,父子俩儿都进入了梦乡。
六
前些年,徐老二一直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整天都与孩子们打成一片。结婚以后,在老丈人的帮助下,在市区的黄金地段买了一套一百三十多平米的复式楼。室内设计高档、前卫,安有地暖。室内室外是两个世界,琳琳去了她爸妈家,他有三节自习,没去成。他怕琳琳回家冻着了,就在课外活动开着小车子急速回到家,把家里的暖气开了,让琳琳回到家里正好暖暖身子。没想到遇上这样的鬼天气,回校的时候就下起了刀刮子,他只得步行。
地上已经下了厚厚一层刀刮子,踏在上面,咯嘣咯嘣响。他想起了小时候沟里下雪的情景,沟里的雪下得很大,漫山遍白,山川大地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被子。沟里的娃儿没有玩具,最爱玩雪。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尽管天气是滴水成冰,他们的小手冻得红扑扑的,还在雪地里玩得兴高采烈。为此,他和大哥没少挨阿爹的柳条儿,抽得兄弟俩儿僵硬的屁股上起了血印子,他俩瞅住阿爸做饭的空当儿,又一溜烟跑去玩了。
刀刮子终于停下了,风小了,接下就是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他松开了头上的帽子,好多年没有看过雪景了,尽管这是夜晚,在白色反光地映照下,近处的远处的雪景依稀可见,只不过是没有沟里群山、树木、房屋被雪盖的效果,城里看到的也只有街道和楼群,看不到更远的群山。他推掉了帽子,让鹅毛般的雪飘飞在自己的脸上,自己自从走上工作岗位以后,一心扑在工作上,脑子里总绷着一根弦,一定要把工作干得出色,让领导满意,让阿爹放心,成为一条真正的“农门”里跃出去的俊龙。
白雪飘飞,他的头上落下了一层。有些雪花狠命地钻进他的脖子,他被突如其来的冰冷打了一个寒颤。他突然想到了阿爹,一个固执的人,固执得是一头倔强的老黄牛。让他到城里来住,他就是不肯,非要蹴在沟里。
他回想起来,阿爹到他的家也就一次。那一次是果果满月的时候,还是他打了无数个电话。阿爹,你孙子果果满月了,我和琳琳要待满月客,你不来,还像个做爷爷的吗?事先,我就和琳琳商议好了,阿爹来了,楼上楼下任他选一层,他要住上层,我和琳琳就住下层。阿爹顶不住我的质问,只好来了,坐了两个小时的客车,进了我的新宅,对我的新宅很满意,楼层比大哥的楼层矮,复式楼,不给人以压抑感。他选择了上层的客厅,很清静。住了十来天后,早晨,我和琳琳上班去了,果果让琳琳爸妈抱过去了,琳琳是独苗,丈人、丈母视果果如亲孙子一样,不当外孙。阿爹可能一个人呆在新宅里百般无聊,他竟一个人悄悄地去了车站,买了车票回沟里去了。我所在的城市是个三线城市,来的时候他就有心,把车站的路线就记住了,不像大哥的城市是一线城市,出门一抹黑,四处不见山,他打不住方向。临走时,他在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一个厚厚的红包,并留了言:建家、琳琳,请原谅俺的不辞而别,昨晚俺梦到你们阿娘了,七月半到了,俺得回去给她烧几张纸钱,她在那边可怜。另外,留了一个红包,红包压在留言上面,是给果果的。简短的两句话,道出了阿爹对阿娘的留恋,对七里沟的固守。回去后他就没再来过城里,跟去大哥那里一样,就没再提过去大哥那里的话。
为了阿爹的事儿,我跟大哥通过好多次电话。大哥让我一定要说服阿爹住到城里,不管是他那里,或是我这里。我把大哥和我的意思都转达给阿爹无数次,最后都是不得而终。我和大哥都拗不过阿爹。阿爹的一句话,人,生如蝼蚁,逝如草芥。老了,总得叶落归根,七里沟是俺的根,俺那儿也不去。把我和大哥抵到南墙上,哑口无言,没得了法子,只得由着他去。其实,我和大哥都知道,阿爹是为了我们好,不想因为他而闹得家庭不和睦。唇齿相依,难道就没有被咬的时候?
七里沟的老房子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墙体上到处都是老鼠啃的洞,有些瓦片已经破碎,刮风下雨,屋外是大雨,屋里是小雨。徐老二跟徐老大商议,既然阿爹不肯来城里,要守住七里沟的根,守住阿娘的魂,那就把沟里的房子重新盖盖,如今路通过了,就盖两层楼房,将来我们回到沟里也有个落脚处。老大说,二弟,我俩是亲兄弟,亲兄弟还得明算帐,盖房的所有费用我出,你只出力,照看把房盖好就行了。老二说,大哥,为啥?老大说,你离得近,我离得远,照看阿爹,你要多费些心,不能让你出钱又出力。老二也就没再争啥了。只是盖房这件事儿到阿爹那儿受到了阻碍。阿爹说,你们兄弟俩重新盖房干啥?你们又不住,将来荒废了咋办?老二很坚决,阿爹,你不到城里住,沟里就得重新盖房,柴烂了,在自家山上,怕啥?阿爹为了躲避去城里,最后还是服了软,放了软蛋,同意盖房,但必须盖得简单些,一个人住不下那么多。阿爹是一个苦中过来的人,一生俭朴。沟里的房子盖好了,且有院子、围墙,很安全,水电都通,很舒适。兄弟俩才长长地吸了口气,一块石头落了地,总算心里有些安慰,对得起那份孝心了。
兄弟俩还商量了一个法子,就是请沟里的老邻居李大叔照看阿爹,李大叔比阿爹小十来岁,和他家毗邻。阿爹若有三病两痛,好有个照料,关键是可以随时给他们兄弟俩通个气儿。但请李大叔照看的事儿,他们没有向阿爹说,老小老小,阿爹越老越犟,犟得像头牛,他肯让他们兄弟俩请人照看他吗?难道人是白请的吗?除非河水倒流、太阳西出了。
他想到了阿爹,这几天,学校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复习搞得很紧张,他也顾不上打电话。新房盖好的时候,他每天几个电话,问阿爹住着舒服吗?阿爹每次都说舒服,生前能住上这么宽大、时尚的房子,此生死而无憾了,七里沟是人间的天堂,也是他的天堂,他的身体很健壮,要他们不要着急。他想,他的电话打得勤,大哥也不例外。阿爹也免不了一句叮嘱,努力工作,培养好孙子。后来,有时他打电话,电话响着,没有人接听。晚上,阿爹回电话,说他今个儿和李叔上了沟北的太平山,玩了一整天,聊了一整天,忘带手机了。后来他的电话少了,阿爹安好,且暗中有李叔照看着。学校的工作繁杂,除了繁重的教学工作之外,还有各种应酬,校长对本届毕业生下了明确目标,务必冲破一等线两百人大关,拿到全市第一。他是才提干的教学副校长,应冲在教学第一线。他忙得焦头烂额。
路灯下,荧光粉发出的白光,交织着各种铺面散发出的绚丽的光,铺天盖地的雪花也被渲染得绚丽多彩,像一只只彩色的蝴蝶翩翩起舞,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他突然想像着,自己要是一片雪花就好了,也能自由自在地飞舞,一会儿飞到沟里,一会儿飞到城里,得到片刻的安宁。他闻到一阵奇异的花香,借着夜光,他极目寻去,谁家铺面前的几盆腊梅正迎着寒雪傲然开放。他的心头为之一颤,阿爹不就是那顶着严寒傲然开放的梅花吗?一生是伟大的。他抖了抖身上的积雪,捋了捋头发,有些日子没给阿爹打电话了,给阿爹打个电话,报个平安。电话嗡嗡地响着,没人接听。肯定沟里也下雪了,阿爹早早地睡下了,这会儿正在酣睡,做着梦呢,可能又梦到阿娘了。哎,这无奈的天气。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雪花已把地面铺上厚厚的一层,盖住了先前的刀刮子,比起先前的刀刮子显得温柔了许多,先前的刀刮子落在地面上,踩着咔嚓咯嘣响,而这温柔的雪花落在地面上,踩在上面没有一点儿声响,很柔软。小时候,阿爹教他一篇关于雪花的诗:一片两片三四片,飞入芦花都不现。人,有时也如这一片雪花,飘落于这茫茫雪白世界之中,很渺小。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学校晚自习的钟声响了,如一道催命符打破了这雪夜的寂静。他加快了步伐,尽管这雪夜没有快节奏的人群和车水马龙,他的脚步得更快。
七
徐秀才孑然一身,在沟里活得挺自在的。每天按时起床、散步、吃饭。沟里到沟口多少里路,多少步数,要多长时间,他都亲自测量过。最多的是劳作在屋后的菜园子里,在老大家里的那几天,天天都在大酒店,满桌子荤菜,那几天吃得他脑袋发晕,把他一生没吃到的好菜都吃到了。他甚至怀疑自己也有三高,如今沟里和他同辈同岁数的人,今个儿还坐在一起聊天,明早上却突然永远地闭上嘴巴,要不高血压压得脑血管爆炸了,要不就是高血脂让血栓堵住了脑血管,一时三刻喘不过气来就见了阎罗。以前都没有这些怪病,沟里人都说是化学、转基因的东西吃出来的。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他自己种了块菜园子,都是有机粪,吃着健康、放心。
在菜园子干活的时候,他想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老大老二都出息了,可他一个人还在沟里。他想了很多遍,自己为啥不跟老大、老二一起过日子?是老大、老二养不起他吗?这显然不是问题的症结,他有退休金,何须他们养活?想了很长时间,他只想了个大概,舌头、牙齿彼此为邻,时间长了,总有磕磕碰碰的事情。沟里的老人都一样,儿女在沟里的集镇上买了房子,都没有与娃儿们住在一起,去娃儿们那儿,最多也就是十来天的,如走亲戚、串门儿一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别去打搅。
他特别寂寞的时候就去屋后的坟地,那坟地有他的贵人胡老爹,还有他的婆娘幺妹儿。老了,黄土埋到了脖子,最喜欢独自一个人回忆过去那些美好的事情。他把幺妹儿和胡老爹的坟茔上的杂草扯得干干净净,年年清明都会烧上纸钱,与那父女们唠叨。他是那父女俩儿的守墓人。
幺妹儿,你要活着该多好,俩儿子都出息了,都成家立业了,俺俩也放下担子,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只可惜,你早早地去了,没有享到一天福,一生吃了那么多苦头。俺逢时过节多给你烧些纸钱,你在那边别省着了,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花的花,俺现在是有钱没处花了,天天就想你了,过不了多长时间,俺就会去你那儿看你了。
秀才,不知你是咋想的?放着好日子不过,尽说些胡话,是不是老大、老二对你不好?你不愿意在他们家待?或是他们的婆娘对你不好?
幺妹儿,他们对俺都好,俺就想你一个人在沟里孤单,俺放不下你。
秀才,你真有心。
幺妹儿,俺的心有时很寒,一生最愧对的就是你,你在那边钱不够花了,你就在梦里支吾一声。哎!当俺去了你那边,老大、老二都那么远,逢时过节的没个人给俺们烧些纸钱呀!
秀才,你想多了,人一生呀,心只往下通的,只要老大、老二生活得圆满幸福比什么都好。
幺妹儿,你真是太善良了,唔——唔——唔——好人不长命。
他咽咽地抽泣起来。风吹着山坡的草木,沙沙地响。脚边的花花蹭着他的脚,汪汪地叫着。似乎在说,主人,不要再哭了,哭多了对身体不好。他止住泪水,用手抚摸着可爱的花花。花花是他前些年散步到沟口捡拾的一只流浪狗。
那天早晨,他不知为啥,心情不太好,昨晚梦里梦到幺妹儿。幺妹儿在梦里说,秀才,你好狠心哟!在阳间过着逍遥的日子,而让俺在阴间受苦。醒了,原来是个梦。但梦里的话一直在耳旁回荡。他一大早的就去了屋后,在幺妹儿坟前烧了些纸钱,然后散步到沟口,心情很沉重。突然一阵汪汪的狗叫声冲着他,声音很小,也很微弱。他顺着狗声寻去,发现路旁的杂草丛中躺在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它眯着眼睛,努力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可最终还是倒下了。看样子,这只小狗是饿坏了。他赶忙跑过来,把它抱了起来。小狗很温顺地躺在他的怀里,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张着小嘴巴。他没有心思散步,忙抱着小狗奔回了沟里。回到家里,他马上给小狗弄吃的,小狗吃过食物后,很快就缓过神来。狗通人性,还了阳的小狗身前身后围着他转,很亲昵地咬扯着他的裤腿儿。汪汪地叫着,是在感谢他。他就给它取名花花,这些年,他越来越感到孤寂了,幸好,还有花花给他作伴。白天,他走到哪里,花花就是他的影子,鞍前马后地跟到哪里。晚上,他睡在床上,花花就爬到床上,睡在他的脚头,给他暖脚。花花成了他最忠实的伴侣。
最近一段时间,他习惯了抽烟,明知抽烟有害身体健康,但在他最寂寞无聊的时候,他还是抽上一支,麻醉一下思想。他点燃了一支,巴嗒巴嗒地吸着。他忽然想到了胡老爹生前就爱好一口烟,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点燃了,放在胡老爹的坟头前。阿爹,你也来一支。他把胡老爹叫阿爹,实际上也就是他亲阿爹。
袅袅的烟雾升起。他似乎听到胡老爹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