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大师不必尽挑好听的言词敷衍我，还望如实告知啊！”
　　 郎公说：“岂敢岂敢，出家人不打诳语，公主绝非凡胎，乃世间少有的贞烈女子，只是……”
　　 我问：“只是什么？”
　　 郎公说：“佛语有云：万发缘生，皆系缘分。公主的运数，老衲只赠四字，缘断无余。”我一时疑惑不解，正欲再问，郎公大师却于蒲团盘膝就坐，紧闭双目，一手捻佛珠，一手敲起了木鱼，他此番行举无疑给我们下了逐客令。我们便退出了禅房，来到了寺门外。
　　 夕阳垂挂，山野尽染红晕。一直在门外恭候的余炽快步迎上，问道：“皇上，大师说什么了？”他不再称呼郎公为“老神仙”，态度大为改观。
　　 父皇答非所问地回道：“余将军，你建功立业的时刻到了，下山后立刻起兵，北伐齐青，攻打广固城。”又盯着段季卿说，“国公，你的谏言是对的，这次攻克广固城，你当记首功。”
　　 此刻我了然父皇的心思，他又要准备兴兵打仗了，而他这个决定，不知道又要屠戮多少无辜的生命。我心里虽反感，但却又无计可施，我一介弱女子，又怎能左右得了父皇的意愿呢？大军出征前，父皇慷慨陈词：“将士们，所谓机不待时，等我们一鼓作气拿下齐青之地，占了广固城池，再把酒言欢，届时必定与诸将士们喝个痛快。愿诸将奋勇杀敌，报效国家。”他沉吟少许，又大声喊道，“哪位将军率先攻占广固城，我就把平原公主许配给他，他就是大燕国的金刀驸马！”此言一出，众将士欢呼雀跃，喊声震天。我听了父皇的话心下一沉，他怎么会守着万千将士说出这样的话？怎么会用我去换一座城池？难道我在父皇的心里就是这么一种地位吗？父皇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安慰我说：“婉音，父皇疼你！即使一百座城池也比不了你在我心里的份量，父皇之所以这么说，是鼓励将士们能个个争先，奋勇杀敌。”
　　 大军出征北伐的那天，北风突起。沂陵古道上风吹尘扬。父皇跨着他的汗血宝马，在余炽、段季卿、潘聪诸将的簇拥下当头而行，后面跟着他的大军。我和母后各乘一辆凤辇，夹在队伍中行进。父皇早就斥下军令，燕军是一支德义军，所到之处不得随即践踏田间庄稼，不得惊扰当地百姓，如若违反，必军法处置。军令如山，燕军严格遵守，所过之处匕鬯不惊，秋毫无犯。大燕军过徐州、穿兖州、攻莒城，敌军望风而逃，父皇更是广施圣恩，设地安抚，他这一招收服人心的棋数下得甚妙，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对燕军奉若自家兄弟，不惜杀猪宰牛，犒劳有德之师。燕军有如神助，一路顺畅，且获降军十几万。不日，已经兵临青州城下。青州太守避闾浑调集人马，据守广固城四大城门，准备与燕军对抗到底。
　　 燕军到达广固城下的时候天已过午时。广固城上人头攒动，垛口上旗幡飘扬，其间夹杂着数不清的钉耙、镢头、齿插之类的农具。父皇催马来到城墙脚下，刀指城池对着城墙上的避闾浑大声呵斥：“避太守，凭你的区区一万军士，想阻挡我二十万大燕军入城吗？岂不是螳臂挡车、自不量力？我劝尔快些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迎接大军入城，我且饶你不死。”
　　 城墙上的避闾浑看来是想顽抗到底，大声回话：“鲜卑蛮族，肆意屠戮我汉族子民，我们与尔等势不两立。谁说我只有一万军士，瞪大你的狗眼看看，齐青之地的百万子民皆是猛士，誓与尔等对抗到底。”很明显，避闾浑已经笼络了大批齐青民众，打算硬抗到底。看来，想要兵不血刃拿下广固城是不可能的，必须要强攻了。父皇随即下达了攻城军令，最先呼应的是他的车骑大将军余炽，余炽手中长戟一挥：“将士们，随我攻城。”一马当先向着城门冲去，后面兵卒抬着云梯、推着撞门车紧紧跟上。刚到护城河，城墙上箭如飞蝗，攻城将士举盾前行，近到城墙脚下，城墙上又如雨点般砸下诸如碾盘、碌碡、石头之类的硬物，燕军不得不退了回来。这场攻防大战一直持续到午夜时分，燕军六次攻打皆徒劳无功，损失极其惨重，城池仍没攻破。父皇不得不下了暂停攻城，休整军队的命令。
　　 翌日破晓时分，父皇决定亲率大军攻城，正欲再次下令，战马前立了一高一矮两个人的身影。高个子正是燕国公段季卿，而那个矮个子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侏儒，一身白衣，背后斜挎着一个裹包，于胸前系一花扣儿，头上发髻高挽，扎一根白带，立于晨风中，袍带摆扬，看上去倒有几分飘逸。段国公躬身谏言：“皇上，我军损失惨重，广固城不能再强攻了。况且皇上亲自攻城，倘若有个闪失，又该如何是好？”
　　 父皇眉头紧锁：“避闾浑据守顽抗，不强攻又能怎样？”
　　 段季卿：“皇上稍安勿躁，臣愿一试。”
　　 父皇点头应允：“段国公需要多少兵马？”
　　 段季卿一指身边的白衣男子：“不要一兵一卒，只须段丰前去。”
　　 很显然，段国公身边立着的那个侏儒便是他的公子段丰了。我曾经听母后提起过这个人，段丰是她的侄儿，能弹一手好琴。我一直想认识这个人，如今他就在我的眼前，出乎预料的是他竟然是个侏儒。
　　 父皇还未搭话，旁侧的余大将军早就怒了，瞪着段季卿挥戟嘶喊：“段国公，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开什么玩笑？莫再无理取闹，耽搁攻城良机。”
　　 父皇一挥手，打断了余炽的咆哮，盯着段丰说道：“你既然请战，必有手段，去吧！”
　　 段丰得令，转身向着广固城走去。此时的广固城静悄悄的，城墙垛口上透下一朵朵艳阳，把他的身形渲染得熠熠生辉，我看着那个娇小的背影竟有了些许崇仰，英雄不论出处，更不论外表。段丰健步走到护城河边立住身子，将背负包裹置于地面，解开包裹系扣轻轻展开，露出一把七弦琴。果然是一把七弦琴，母后赠我瑶琴的时候曾经说过，段家共造了两把琴，称之为阳琴和阴琴。阴琴给了我，而阳琴段丰留下了。那么他使用的这把琴必定就是阳琴了。
　　 段丰于阳琴前盘膝而坐，抬头望着广固城紧挨的城门，缓缓举起双臂，开始撩拨琴弦。琴声悠扬，声声入耳。他边拨边唱：
　　 东秦大地风
　　 朝旭染九顶
　　 暮阳熏莲花
　　 君与民躬耕
　　 明君顺人意
　　 天道享太平
　　 ……
　　 后来我知道，段丰弹唱的这首词称之谓《齐青谣》，这首民谣在东秦之地广为传唱。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都会吟唱。
　　 段丰一遍又一遍地弹唱《齐青谣》。城墙垛口上慢慢有了动静，探出了一个个人的脑袋。两刻钟后，城墙上传出一阵阵低咽声，既而有人开始放声悲哭：“咱们不替他们卖命了，无妄受死，不如开城受降！”
　　 既而千百个声音应和：“受降……受降……”
　　 城墙上传来一个男子的呼喊声：“我们受降，皇上能免我们一死吗？”
　　 父皇见时机已到，催马来到城下，昂首高喊：“我是献武帝，我向你们保证，倘若开城受降，燕军绝不会为难城中百姓。”
　　 少许，城墙上一阵骚动，一个男子开始大声叫骂：“你们这帮蠢才，以为擒了我交给那个鲜卑蛮子就可以免去一死吗？鲜卑蛮军攻进来照样会取你们的性命。”吆喊的那个人正是广固太守避闾浑，想是临场倒戈的兵士和老百姓们把他拿下了。
　　 少许，吊桥徐放，城门大开，父皇的燕军开进了广固城。几十万勇士攻不破的城门竟然被一个侏儒轻易地抚琴打开了，而且兵不血刃。这不仅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父皇的所料，更是让在场所有的将士们目瞪口呆。其实这又是预料中的事情，段丰刚才弹唱的《齐青谣》勾起了城中百姓的伤感，连年战乱，百姓们早已苦不堪言，他们憎恶战争忌惮杀戮，又有谁愿意提着性命无谓送死？对老百姓们来说，谁管治齐青之地都一个样，只要让他们过平安的日子就行。况且当下燕军把城池重重包围，失城是早晚的事，与其据城死守让燕军攻进来屠城，倒不如开城受降保住性命。
　　 燕军进驻广固城的当天夜里，我们一家人用罢晚膳，我照样给父皇抚琴弹唱。一曲终了。父皇先是赞许一番，既而说道：“婉音，从明日开始，你不必再为父皇弹唱了，可专注谱写《燕颂》，六天后是黄道吉日，父皇准备在祭台祭天，届时由你演奏。”
　　 我说：“父皇，六天的时间太短，女儿又怎么能谱写出《燕颂》？”
　　 父皇：“你可是燕国公主，又精通音律，你不写《秦颂》，又有谁人能写呢？”
　　 我说：“父皇！《燕颂》是颂，非同于霏霏之音，代表的是父皇的威严，燕国的国威，女儿要慎重谱写，岂能草草而作？”
　　 父皇微微颔首，未再言语，坐在他身侧的段皇后接口道：“可请我那个侄儿段丰前来，帮你完成《燕颂》！”
　　 父皇击掌称好，盯着我高兴地说：“甚好甚好！把段侄儿请过来，可以与你共创《燕颂》，你也好见见你未来的夫君。”
　　 父皇如此说，我心里有了几分不悦，刚想对着父皇说什么，又觉得所说的话有些不妥，段丰毕竟是段皇后的亲侄儿。我侧目瞄段皇后的时候，她也在瞅我。她是个聪明人，或许揣摩出了我将要说的话，起身对着父皇说：“皇上，臣妾先告退了。”言罢，抬脚走出了用膳房。
　　 父皇盯着我问：“婉音，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我说：“我不想嫁给那个段丰。”
　　 父皇：“为什么？”既而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嫌弃人家的外貌？”
　　 我沉默不语。父皇似乎懂了我的心思，轻叹了口气：“婉音啊！父皇也知道难为你了，可你替父皇想一想，别看父皇贵为一国之君，看似高高在上，实则每日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啊！咱们是鲜卑人，要想在这中原之地立足，必须要笼络汉人，方能长治久安。你母后的段氏家族在齐青之地可是名门望族，父皇想要坐稳江山，非得段氏家族的人支持不可。那个段丰虽然其貌不扬，却有勇有谋，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他只凭一人之力，抚琴就拿下了广固城，何等的英雄，天下又有几人能比？况且他精通音律，与你也算是志同道合，如此良缘，你怎能推脱呢？”他顿了顿话音，继续说道，“攻城之时，父皇当着众将士许下承诺，谁取下广固城，谁就是燕国驸马，本以为那个余大将军……”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看来，他没这个福份啊！”他又抬头看着我，语气肯定地说，“好了！君无戏言，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父皇振振有词不容置喙，看来他心中早有安排，不但安排好了自己的江山，也安排好了我的命运。此时此刻我都明白了，父皇的初衷是想把我嫁给那个余炽，他怎么会让我嫁给那个余炽呢？那可是个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啊！况且年龄与父皇不相上下。把我嫁给这么一个人，父皇又怎么忍心呢？他口口声声说我是他的挚爱，是他生命的全部，难道他就这么对待自己的挚爱？其实这些事并不费解，他之所以这么做，无非就是两个字：权利。在父皇心里，权利胜过所有，我跟他的权利相比，竟然败得一塌糊涂。想到这里，我心里涌起了无限悲哀。
　　 翌日早朝完毕，段国公将他的公子段丰领进我的平原鸾殿之后，随即退出了鸾殿。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打量眼前的这个年轻男子。他头系白纱身着白袍，仍然穿着昨日“抚琴取城”时的那身素衣。他的个头勉强达到我的小腹，我低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抬头看我，四目相对，他羞涩地垂下了脑袋。
　　 “过来坐吧！”我说。
　　 他踟蹰到案几旁坐定，盯着案几上摆放的七弦琴瞅了一阵子，问道：“这是那把阴琴？”
　　 我说：“是。还要感谢你，把这把阴琴送给了我，我没猜错的话，昨天你抚琴取城，用的就是那把阳琴吧？”
　　 他点点头：“是。”又问，“我能提个建议吗？”
　　 我点头默许。
　　 他说：“能否给这把琴改个名称？我觉得称呼它‘阴琴’不好，毕竟是公主的用琴。”
　　 我问：“你觉得改什么名称好呢？”
　　 他似乎是早就想好了，即刻回道：“燕琴。你贵为燕国公主，所操之琴当然称之为燕琴。”
　　 我点点头：“好。就叫它燕琴了。”
　　 他问：“你平常都给你父皇弹奏什么曲目？”
　　 我说：“汉乐工李延年的《汉郊祀歌》！”
　　 他微微一笑：“那可是靡靡之音啊！公主能否弹唱一二，也让在下一饱耳福？”
　　 我笑着应允。段丰懂琴音，且还是音律高人，我乐得为他弹奏一曲。我正襟端坐，双手抚琴，边弹边唱：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
　　 一曲终了。段丰说：“李都尉的这首《汉郊祀歌》，公主刚才弹唱的是泛音，在下觉得还是散音更妙。泛音虽如天籁但却空洞，按音虽具情意却不宜弹唱，唯有散音适合此曲，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厚重又不失飘逸，仿若美人就实实在在地站在眼前。”
　　 果然是抚琴高手，我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起身说道：“段公子能否弹唱一遍？”
　　 他笑笑：“我可不会唱。弹琴倒是可以，我抚琴，公主吟唱，如何？”
　　 我点头应允，当即与他合作弹唱了一遍。这曲我为父皇弹唱了八年之久的《汉郊祀歌》，终于唱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从那一刻开始，我开始接受眼前的这个侏儒。他非凡的才华掩盖了他身体上的缺陷，我们共同的兴趣爱好，改观了起初我对他鄙夷的看法。我们很快把思想融合在了一起。六天之内谱写《燕颂》，这是父皇交代给我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