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燕颂(小说)
公元400年暮春十六日,父皇所说的黄道吉日。广固城演武场隼旆霍霍,人声鼎沸。台下跪着一帮文武大臣。父皇头戴冕旒、身着龙袍,踩着石阶健步走上了临时搭建的祭天台。一个小太监早就手举火把立在台上,将引燃的火把递到父皇手里。父皇将火把往空中一撇,火把翻着跟头掉落进他身前的一樽巨大的镀金铜鼎,铜鼎即刻喷薄出了熊熊烈火,翻涌出了滚滚浓烟。父皇慢腾腾转回身形,面朝祭台下跪拜着的文武群臣缓缓举起双手,演武场即刻回旋起震聋发聩的呼喊声:“吾皇万岁万万岁……”父皇高举双手:“平身!”
我在祭台上铺展的一张绣毯上盘膝而坐,面前守着一张案几,案几上摆着我那把燕琴,而段丰则立在我的身侧。父皇的一举一动我看得一清二楚,祭台下群臣山呼万岁的当隙,他的脸上浮现出会心的微笑。我挪移目光,又开始打量他身后的那樽巨铜鼎,三足铜鼎喷薄着熊熊烈火,呼呼作声,火舌变换着各种造型时不时窜出鼎口,像一个个正在淬炼的地狱妖魔,争先恐后地想要逃出生天,最终都化作一股黑烟,曲曲绕绕地飘向天空。
天空阴沉,并没有往日的那种艳阳高照,太阳躲在乌云后面快速地闪展腾挪,几番将要冲破乌云的遮挡,却又被快速遮掩了起来,大地笼罩在这种忽明忽暗的光线之中。我又扭头瞅身侧的段丰,他没看我,也没看祭台上的铜鼎和父皇、以及祭台下跪拜着的文武大臣,而是高昂着头颅,使劲盯着那轮欲隐欲现的太阳,神情无比专注,且带着几分焦虑和惶恐。我感到纳闷,他为何这么害怕天上的太阳?便再次抬头望向天空,太阳还是那轮太阳,冲不破云层的太阳,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父皇面对群臣大声说道:“大燕建国,定都滑台,自此已有两年,国运隆昌,今迁都福地广固城,国运更盛。大燕国必千秋万代,永远昌盛!”
祭台下的群臣齐声应和:“大燕国永远昌盛——”
一个老太监捧着圣旨,操着尖利的嗓音开始宣读圣旨:“封余炽为车骑将军,另加封寿光公,带兵十万,驻守寿光。”父皇之所以加封余炽为寿光公,是忌惮北方的晋军。齐青之地隶属晋国,他担心晋军会随时反扑,把燕国最勇猛的大将派驻守护燕国的北疆,他才能放心。余炽快步登上祭台,双手接过圣旨,扭身下台的时候,侧目瞄了瞄我,又瞅了瞅坐在我身侧的段丰,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神情。
太监继续宣读圣旨:“封段季卿为燕国丞相。”段季卿快步走上祭台,面朝太监双膝跪地,接连叩头:“谢主隆恩!”
太监:“段丰攻城有功,又诸公主谱写《燕颂》,特封为燕国乐师!”
段丰并未上前接旨。我扭头看他,他正高昂着脑袋,紧紧盯着云层后面的太阳。他这是怎么了?魔怔了?怎么跟太阳较上劲了?太监又高声读了一遍:“封段丰为燕国乐师!”
见段丰仍未应声,我小声提醒了他一句:“段公子,快接旨。”
段丰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走到小太监身前,双手接过了圣旨。我不禁暗暗嘘了口气,须知,宣读三遍不接圣旨者,按燕国律法会被斩首。
太监又高喊一声:“奏——燕颂——”随即退了下去。
《燕颂》是我和段丰合作完成的曲目,由我亲自弹唱,他立在我旁侧指导。我双手抚琴,铮铮之声徐起,我边弹边唱:
濒海之风,沃土之赢。
齐青之域,跃马之纵。
莫属之恩,子民之幸。
族无分歧,江山一统。
我正唱到此处,天空的太阳终于钻出了云层,洒下一缕艳光,正射在我身上,也耀亮了我身前摆放着的这把燕琴。正待此时,段丰一步大跨迈到案几前面,猛地平伸开了双臂,肥大的袍袖将照射到我以及燕琴上的阳光遮挡了起来。他这个突然的行举吓得我打了个颤,指尖一抖,琴声顿时变得凌乱不堪,脑海里熟背的燕颂词也忘了个干净,我一时懵在那里,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他这是怎么了?一举一动如此怪异。
父皇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厉喝一声:“段丰,你干什么?”
段丰支支吾吾,一时不知作何回答。父皇正欲发怒,我忙起身替他解围:“回父皇,《燕颂》已弹唱完毕。段乐师之所以如此,是我和他事先设计的桥段,他高举双臂,喻示《燕颂》至高无上!”
父皇转怒为笑:“原来如此!”
四
父皇把我和段丰的婚期定在纯阳月初八。他告诉我说,暮春十六日祭天大典那天,他本来准备当着群臣的面公布我和段丰的婚期,却临时改变了主意,没有当众宣告。他之所以这么做,是考虑到了一个人的感受,便是车骑大将军、寿光公余炽。父皇心思缜密,极善揣摩手下人的心思,特别是他手下的能臣。父皇知道余炽也深爱着我,或许他更想做燕国的金刀驸马。攻打广固城时,余炽不惜性命几番攻城,为的就是能如愿以偿,无奈却被段丰抢了先机,却又无可奈何。父皇说:“余炽没做成燕国的金刀驸马,肯定耿耿于怀。如今他率军去了寿光,趁此时你抓紧和段乐师成婚,生米做成熟饭,想他也就把此事搁下了。”父皇做事很有套路,一切都安排得头头是道。
初七夜里,段皇后与我谈心,交流的都是男女之事。她问:“婉音,你天葵临身了吗?”我摇摇头,感到很是疑惑,那时候我真不知道什么是“天葵”。母后看着我疑惑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一切,笑着说:“天葵临身代表你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女人有了天葵,嫁人后才能怀孕。公主年龄尚小,天葵未临,不要紧,以后会来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翌日,我在皇室鼓乐队的喧闹簇拥下,遵循着汉人的婚俗礼仪,坐着八抬大轿去了段府。从那天开始,我就成了段夫人了。新婚之夜,段丰握着挑杆挑下了我头上的红头袱,我们就着烛光饮了交杯酒,我问了他一个一直纠结在我心底的疑问:“段郎,我弹唱《燕颂》那天,你为何突然站到我身前?”
段丰沉吟了一阵子,回道:“这个问题改天再告诉你,我累了,想睡觉了。”随后站起身子,走到绫罗遮掩的龙凤床边,脱衣上床。
我盯着他疑惑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打了个哈欠:“睡吧!很晚了!”
我又问:“你睡在床上,我睡哪儿?”
他笑着说:“傻瓜!你当然睡床上了,从今天开始,咱俩是夫妻了,从此以后就要一床同眠。”
我心里像揣了一只不断蹦跳的小鹿,原来夫妻是这样啊!要睡在一起。我脱鞋上床,挨着他躺进了缎被,他欠了欠身子,吹灭了床头的一对红烛。
夜已深,很静。婚房里没有了红烛火的晕染,窗纱上映着的银色月光便清晰起来。段丰规规矩矩地躺在我身侧,过了好一阵子,他伸出左手攥住了我的右手,开始轻轻揉搓。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有了些紧张,呼吸也紧促起来。好在他把我的手揉搓了一阵子就睡着了,我也渐渐进入了梦想。
日子一天天流逝,我和段丰的生活逐渐步入了正规。我们有共同的爱好,白天在一起交流弹琴,夜间便手拉手睡在一起。不知不觉,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我发觉自己渐渐喜欢上了这个男人,他虽是个侏儒,但天性聪颖,心思缜密,而且很懂女人的心思。
有一天,他对我说:“夫人,把你的把燕琴扔了吧!”
我感到惊讶:“段郎,怎么忽出此言啊!”
他说:“没什么!只是觉得咱俩已是夫妻,没必要用两把琴,以后共用我这把阳琴就是了。”
我说:“那也没必要抛弃不用啊!”
他恳切地说:“咱俩成亲这么久,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事儿,这次就算我求你,即使不扔掉它,也把它锁起来不用了,好吗?”
我虽感到无比纳闷,但还是答应了他的恳求。从那天开始,燕琴就被锁进了我们寝室的一个木柜,钥匙由他保管。
翌日,段郎用他那把阳琴教我弹唱《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曰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
我渐渐喜欢上了《白头吟》凄美的曲调。段丰娴熟的拨弦指法让我着迷,他弹奏出的音律总让我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错觉,情如山雪白,意如皎月明,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汉代才女卓文君,任灵魂游弋在她的现实世界,感受那种轻移金莲沟边行、望断沟水不复返的惆怅,感受她君不如意、心灰意冷的诀别。或许我不该钟恋这首曲,不该把我的段郎臆想成那个负心汉司马相如。终有一天,我真的失去他了。就像卓文君失去司马相如一样失去他了。
某天深夜,段府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了,门外冲进来了一群兵甲,不问青红皂白,押着段丰就走了。那些兵士身着的甲胄我认识,是父皇的贴身侍卫。父皇为什么突然抓走了我的夫君呢?我在段府再也待不下去了,吩咐车夫套车,连夜去了广固城皇宫。
我质问父皇为何抓走段丰。父皇忿忿地说:“有人告发段氏父子图谋造反。”
我大吃一惊:“什么?父皇切莫轻信谣言啊!”
父皇说:“兵士在他家搜出了龙袍,朕还会冤枉他们吗?”
父皇并没有骗我,兵士真在段府搜出了龙袍,而且段季卿对图谋造反的事也供认不讳。造反之罪株连九族,就连皇后段季妃都脱不了干系。两日后,段季卿、段季妃、段丰,以及段氏家奴共计十二人被押上囚车,拉到了广固城外的演武场,只等午时三刻开刀问斩。父皇只是要诛杀段季卿一家人,并未株连九族,因为他知道段氏家族在广固城内是名门望族,倘若株连九族,被斩杀的人何止成千上万,很可能造成暴乱。
看来,父皇已下定决心诛杀段丰,我流着泪哀求道:“段丰好歹也是女儿的郎君,请父皇允许女儿见他最后一面。”父皇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在演武场里见到了囚车里的段丰,还未开口说话,我早就泪流满面:“段郎啊!你这一去,留下我在世间孤身一人,教我如何是好啊!”
段丰叹了口气:“贤妻!是我对不起啊!如此也好,我死后你可再嫁,做一个真正的人妻!”
我哭着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们汉族有言,一女不侍二夫,我又怎能做那样卑劣的女子?”
他流着泪说:“可是,我算不上你真正的夫君啊!”
我不解地问:“夫君,你为什么要谋反?你真的想当燕国皇帝?”
他摇摇头:“爱妻啊!你还不了解我嘛!我从未想过当什么皇帝,只想弹琴,只想与你相守一生。”
我说:“我去跟父皇说,他不能错杀好人啊!”
段丰摇摇头:“不必了!如今证据确凿,百口莫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咱俩来世再做夫妻吧!”又盯着我问,“爱妻!能否奏琴,送夫君一程?”
我说:“可我,没带琴啊!”
他说:“无妨,我口弹琴音,你唱!”随即口腔发出铮铮之音。
我和音轻吟:
朱弦断,明镜缺。
朝露晞,芳时歇。
白头吟,伤离别。
君往极乐勿念妾。
恨幽幽,与君诀!
……
五
段丰演武场被杀,我恳请父皇由我安葬夫君的遗体,他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将段丰的遗体埋葬在了莲花山东麓。
接下来一连几天我卧榻不起,某一日父皇进了我的寝室,他坐在床沿上,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痕,悲戚地说:“婉音!父皇对不起你,可父皇也没办法啊!父皇也杀了自己的爱妻,心中悲痛啊!”
我闭目不语。
他又说:“父皇想再给你许配一桩婚事,你看如何啊?”
听他这么说,我忽地睁开了眼睛,瞪着他说:“父皇,段郎尸骨未寒,你竟然又要把我许配人家?”
父皇抹了抹眼泪,叹了口气:“唉!父皇也是没办法啊!你也知道,寿光公余炽对你爱慕已久,他……”
“不行。”我决绝地打断了父皇的话,“汉语有云:好女不侍二夫,我决计不再嫁,余生就在这皇宫生活了。”
父皇悲戚地说道:“父皇已是残烛之年,没有多少时日了,父皇不怕死,只是担心大燕国的子民,咱们慕容氏世代游牧,好不容易在中原富地开拓出这片疆土?父皇不想把大燕国葬送在我的手里。”
我怒哞哞地问:“父皇教女儿一嫁再嫁,就能保住你的皇位吗?父皇把女儿当什么了?当成礼物交换?”
父皇腾起身子,脸上挂着愤怒的表情,瞪着我说:“无需多言,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余炽不嫌弃你是残花败柳已经很不错了,待父皇择良辰吉日,把你嫁给余将军。”
皇命难违,一个月后,我嫁给了余炽。余炽大我整整四十岁,已有妻妾七人,我是他的第八个小妾。新婚之夜,他醉醺醺地进了婚房,双手搂住我的肩膀将我强行压在了床上,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拼命喊救命。可我喊破了喉咙也没人来救我,我只得张嘴照着他的脖项狠狠咬了一口。他惨叫一声从我身上弹跳了起来,瞪着我怒斥:“为何咬我?”
我也怒斥:“你为何强行搂抱我?对我不恭?”
他说:“我没有对你不恭,是行夫妻之事。”
我说:“行夫妻之事为何不拉我的手,趴到我身上做什么?”
他一震,反问道:“你和那个段丰一直拉着手睡觉,除此之外从未做过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