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的时候，通常是吃完晚饭，我们一家人就围着火炉子聊天。这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候，因为这时，父亲不会骂人，偶尔还会说些俏皮话逗我们开心。诸如我们四姊妹以后都成了国家干部，父母老了就当老太爷、老太太，父母啥也不用做，然后就给我们四姊妹派款，每月每人给父母100元钱，父母一月就收入400元，到那时父母就会过上神仙一般的日子。说着说着父亲就哈哈大笑起来，此时的父亲让人感觉非常和善，似乎眼睛里也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几乎让我忘记他鼓着眼睛吼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而母亲则在一旁抿着嘴微笑，似乎这美好的未来离她甚远，又好像她正享受着那样的幸福。
　　 虽然父亲的这些话确实还很遥远，我们并不感兴趣，但是看着父母开心，却让我们感到了一种无比宁静的快乐。这时我们四姊妹总是静静地听着父母讲着他们的故事，唯有我会偶尔插上几句话，都被母亲黑着脸吼回来：“叉吧！”意思是别人说话的时候爱插嘴。父亲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加重语调说：“所以，一个人一定要有点出息，别人才不敢欺负！”然后又开始把他“大串联”的丰功伟绩娓娓道来。大致意思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父亲是红卫兵“保红派”，与当时学校的一些青年学生从毕节到贵阳串联，当时的省委书记接待了他们。他们走了两天的路，肚子饿得咕咕叫，同行的青年谁也不敢说话，父亲直言不讳地对省委书记说：“书记，我们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肚子饿得着不住，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吃的？”书记看着人多，就推脱道：“同学，现在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说话不管用啊！”父亲一听便知道是托辞，理直气壮地说：“书记，我们是响应中央号召来串联的，毛主席说我们青年是祖国的未来，如果我们大家都饿死在这里，恐怕你们也脱不了干系吧？”书记一听，这小伙子还有点厉害，赶紧说：“不说了，不说了，这样吧，我写一张纸条，你拿到食堂去就餐吧！”父亲说他清楚地记得那天食堂给他们炒了两菜一汤，一盘猪肝，一盘回锅肉，一个白菜豆腐汤。“啧！太香了！”父亲似乎还在回味着当时的美味，眯着眼睛，笑着咧开了嘴。一会儿又接着说：“要不是我，当时的哪群人去哪里找饭吃？他们看到省委书记都是怕的，所以，关键时候，要能说得出话，还要有道理，能说服别人！”“当时在生产队，爷爷、奶奶还有大爸（姑妈）被人家欺负，也是我读书回来后改变的格局！”父亲又接着说，面容开始变得有些严肃，语气更加自豪和坚定。“当时是生产队，大家天天去干活，干多得多，干少得少，凭工分吃饭，工分满分是10分，爷爷、奶奶和别人一样从早到晚地干活，只得5分，大爸属于年轻工，也只得8分，我当时很生气，生产队主任老阮念工分的时候，我一听，和爷爷奶奶一样年纪的人人都是10分，为什么爷爷奶奶只得5分？我说：‘老阮，为什么其他和我幺爷我妈一样年纪的人，工分都是10分，而我家两位老人的才5分？还有我姐姐是年轻工，为什么她的工分也才8分？如果他们是哪里没有做好，请你指出来！’”“是啊，为什么呢？”我迫不及待地叉了一句话父亲的话问道。“欺人嘛！爷爷奶奶软弱，说不出一句硬话，所以就被人欺负嘛。”父亲回答道。“当时老阮对我的质问无言以对，从那以后爷爷、奶奶和大爸的工分才改成10分的！”说完父亲又接着说让我们要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就不会被人家欺负之类的话。父亲讲的故事听得我心情有些沉重起来，心中暗自唏嘘人性的险恶。
　　 母亲最喜欢回顾的就是她的读书梦，开心的时候还会亮一亮她悦耳的歌喉。
　　 马儿啊，你慢些走呀，慢些走
　　 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
　　 肥沃的大地好像是浸透了油
　　 良田万亩好像是用黄金铺就
　　 没见过青山滴翠美如画
　　 没见过人在画中闹丰收
　　 没见过绿草茵茵如丝毯
　　 没见过绿丝毯上放马牛
　　 没见过万绿丛中有新村
　　 没见过槟榔树下有竹楼
　　 有竹楼……
　　 母亲清脆悦耳的歌声在空中飘荡，仿佛要一直传到远方。这歌声似乎把母亲带回了年轻美貌的姑娘时代，她甩着一直拖到屁股的大麻花辫，迎着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欢快地向前奔跑，甜美、自信、幸福……在母亲的歌声中我读着另一个美貌和善的女子……这样的夜晚总让人回味无穷，每一次我总会要求母亲多唱几首，因为母亲唱得实在太好听了，她的歌声总会把我带入一个个美丽的童话抑或美妙的世界。我认为她可以与歌唱家关牧村、李谷一媲美，我总会问母亲：“妈，你怎么不学关牧村、李谷一去唱歌呢？”母亲说：“人的命不同，生活环境也不同。那时候我们家哪有那个条件？”母亲的回答让我感受到一种无耐和悲伤，原来，母亲是有梦想的人，如今梦碎了。此时，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有一张不会笑的脸了。唱完歌后，母亲也会像父亲一样的又开始说起她的读书梦。脸上总带着欢喜、祥和，似乎对母亲而言，一切都还未走远，母亲犹如一叶漂浮在平静海面上的小舟，尽情地享受海的拥抱，那海就是母亲美好的回忆：“小时候我很喜欢读书，只要让我读书我就是最快乐的。所有姊妹中，我的学习最好。记得三年级的时候，我就会一种速算法，比如几百乘几万几千几百之类的算术，我一口就可以说出来，没有人教我，其中的原理是我自己参透的。那时候，老祖公（妈妈的爷爷）还在，他就叫我二先生，夸我聪明。上了初中，谁都说几何最难学，我的几何恰恰最好，老师常常叫我教别的同学做，后来遇到文化大革命，我就没有继续读书了，我只能认命，我命不好，不像你们遇到一个好时代，可以无忧无虑地读书，多好啊，我没有实现自己的读书梦想，就希望你们长大后不要有我这样的遗憾，所以我再苦再累也不要你们做农活，就是希望你们好好读书，不要像我一样的吃农业饭，太辛苦了……”母亲的故事最吸引我，因为在我心里优秀的人总是让我折服，此时的母亲一脸自豪、快乐、慈祥，是我最喜欢的，但说着说着，她又开始说教，听着听着，我的思绪就飞到天边了，后来她说什么，我根本就没有听见。
　　 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的重复着，似乎一切都变得习以为常，就像母亲的流泪、父亲的咆哮、春耕秋种的四季轮回……
　　
　　 三、我和姐姐
　　 哥哥常年在外读书，家里的一切事情他知道得并不多。哥哥不在家，姐姐就变成了家里最大的孩子，她很懂事，7岁就学会了洗衣、做饭、收拾家务。慢慢地，家里的一切开始变得整洁起来。有时候，姐姐也累了，她会安排我洗洗碗或是扫扫地，但这简直是要我的命，天生男孩子性格的我特别不喜欢做家务，一趟就跑个没影，让姐姐追也追不着，骂也听不见。姐姐恨我的时候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小耗子”，意思说我最狡猾。
　　 我对姐姐给我取的这个绰号极其厌恶，除了有一句“耗子过街人人喊打”的谚语外，更因为在我心里老鼠是一种又脏又丑的动物，我特别不喜欢也特别害怕它。
　　 我家的厨房楼顶是用竹子编成的，因为时间久了，竹子间的距离开始有些稀稀疏疏。楼顶上周年四季度都堆满了玉米和谷子，所以家里总会招来很多老鼠，有时坐在楼下都会听到老鼠“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有时这些老鼠还会打架，相互咬得头破血流，不小心会从竹楼较大的缝隙里掉下来，直接砸在厨房的地上，但这些老鼠命很大，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摔不死，它们几乎就在“啪”的一声砸在地上的同时，又翻身一溜烟逃走了。若是被父亲、母亲或哥哥和弟弟看见，一定是要努力地追打一番的，而我和姐姐就只能任由它们逃命去。
　　 有一次一只老鼠掉下来差一点就砸到我的头，吓得我尖叫着哭起来。这时候，姐姐觉得我一惊一乍的，带着一丝责备的口气说：“它又没有咬到你，有什么好哭的？”而弟弟此时就会笑得前俯后仰。
　　 有时，这些老鼠的尾巴会从竹楼的缝隙里掉下来，父亲会用夹钳夹住它，然后这只老鼠就再也跑不掉了。这些老鼠很奇怪，老鼠药也毒不死他们，好像吃了老鼠药后，有了百毒不侵的抗体，反而猫吃了这些吃过药的老鼠后，被毒死了，所以家里是不敢放老鼠药的。
　　 老鼠不光偷吃家里的粮食，还咬坏家里的衣物，这让母亲十分恼火。有时，我们一家人会关起门来打老鼠，我虽然不敢打，却不想错过他们打老鼠的精彩，尽管这种与老鼠零距离的相处总会让我的心砰砰跳好久。老鼠是一种比较机灵的动物，一般很难打到，但是若将一个屋子的所有出口都封死，老鼠也是无路可逃的。有一次厨房里一下来了几只老鼠，在母亲、哥哥、弟弟的帮忙围剿下，父亲硬是将它们全部打死了，其中一只无路可逃，直接钻进了父亲的裤管里，隔着裤子，父亲活生生地把那只老鼠捏死了。看起有点血腥，也让我有些不寒而栗。那次以后，看到老鼠我总是很害怕，担心它也钻进我的脖子或者裤管里面。有一次我躺在床上玩，弟弟就用鸡毛掸子放进我的裤管，并故弄玄虚地大叫：“二姐，耗子爬进你的裤管了！”我吓得一下从床上跳下来，一边尖叫着大哭，一边像陀螺似的在地上跳着转圈圈，姐姐看到我是真被吓到了，大声说：“三妹别怕，是鸡毛掸子，不是老鼠！”姐姐像喊魂一样的，把我从惊悚之中拽了出来，然而我还是惊魂未定，哭着笑了，又笑着哭了，唯有弟弟笑得在床上打滚。
　　 我小时候虽然比姐姐能吃，但是很瘦，两颗大兔牙还有点向外突出，显得嘴巴有点尖尖的，村里的老人们在一起闲聊的时候说，像我这种长相的姑娘长大了没有福气。那时，我当然想象不到长大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但我总想着长大了我也有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在心里面极其反感这些长舌的老人，也很讨厌姐姐给我起的这个恰如其分的“绰号”。
　　 我虽然瘦，但是力气比姐姐大得多，五六岁我就和邻居小姑娘一起去割猪草，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割一大篮子，再重，我也能把它们搬回家。
　　 除此之外，我还喜欢放牛，因为我是一个喜欢遐想的姑娘。虽然，我不像男孩子一样会把牛牵到很远的山坡上或是河对面的沙坝里去，任牛在山坡上或是河沙坝里吃草，而放牛的便可以悠闲地躺在山坡或是草地上休憩。因为我怕牛跑远了追不着，于是，我只能牵着牛在田间小路上，看着它吃路边的草，随时还要提防它会捞一口田里的庄稼，就这样一步一步跟着它走。
　　 但是，就算是这样我就很满足了，因为在整个空旷的田野里，似乎只有我和它的存在，很安静，我会想起奶奶讲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过着很悠闲的生活，人们不用每年都为种庄稼而辛苦劳作，庄稼种一季长百年，果树种一季长一年。牛是一个天上的神仙，有一天，玉帝派它到人间来视察，回去后，玉帝问他：“这人间是庄稼种一年长一季，果树种一季长百年，还是庄稼种一季长百年，果树种一季长一年？”牛回答：“庄稼种一季长一年，果树种一季长百年。”后来庄稼和果树的生长发生了调转轮回，从此人们过着辛苦的生活，每年都要种一次庄稼，才能有粮食吃，有人便把牛错报人间情况的事情告知了玉帝，玉帝体恤人间百姓，大怒之下，一脚把牛踢下了天堂，贬它到人间帮助人们种庄稼，它一颗上牙也没有，就是玉帝这一踢给踢掉的。我盯着牛吃草的每一个细节，仔细观察它是不是真的没有上牙。牵着它的牛鼻子，我总会想为什么人们不把绳子拴在他的牛角上，却要栓它的牛鼻子？多痛啊。有时我还会久久的盯着他的大眼睛，似乎看见他的眼睛里还浸着眼泪，想想它的悲惨遭遇，我会很心疼它……总之放牛的时候我的思绪可以飞到天边。
　　 再长大一些，我还会到很远很高的山上去挑井水。村子里面有一个地名叫糜家湾，那里有一口井，井水周年不枯，甘醇可口，到那里挑水的人络绎不绝。只是这口井在糜家湾一座很高的山上，沿着蜿蜒陡峭的山路，就算是空着手，上坡时也要弯着腰，才省力些。下坡时要一直小跑着或侧着身子走才不会摔跤，所以要喝到这可口的井水是要费很大功夫的。挑水的大多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们，极少数是一些妇女，但她们都是挑不满的，每次都只是挑半桶。我和邻家小姑娘便是这挑水族中的稀有动物了，挑水的人们大多向我们投来赞赏的目光。乘着挑水之机，我们还可以把水桶放在水井边，然后跑到山上去找些野山果，吃饱了，玩好了，再到井边，扯上一片包谷叶子，折成漏斗状，喝够了那甘甜的井水，再打满桶，用两张洗干净的瓜叶漂在桶里，避免水溢出，然后就挑着水一直从山顶小跑着到山脚下，找到一个平坦的地方再停下来休息。
　　 这些都是姐姐最不喜欢做的，所以，母亲说，像我这种男孩子性格的姑娘也是有优点的。慢慢地，我和姐姐似乎形成了一种她主内我主外的格局。姐姐和我之间便没有了那么多争吵。但是，我清楚，其实最辛苦的是姐姐，她一如既往的坚持，源于她的善良和孝顺，幼小的她总想，把饭菜做好，辛苦了一天的父母回家才有一口热饭吃，而我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儿时艰苦环境中的一种个人喜好而已。
　　
　　 四、跳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