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条的样子有点儿丑，盛放在柴烧的暖灰色的碗里，也呈现出了不拘一格的自然之美。餐具是食物的加分项。
　　 将汤、面和调汁一并给祥先生端上去，我的胳膊还有点儿微微的颤抖——那是因为揉、擀面团的过程太过艰辛了。
　　 祥先生很不好意思，从炕上坐起来，问：“是你做的吗？”
　　 我连连点头，觉得自己一直接受祥先生的帮助，这回终于也能为他做点儿啥了。
　　 祥先生用勺子连喝了几口汤，没有给评价，又将面条浸了调汁，吃了一口后抬起头来，表情奇怪地看着我。
　　 “怎么样？”我问他。
　　 “你不吃吗？”他缓了一下才说，虽然表情镇定，眼睛里却淌出泪来。
　　 我愣了一下，恍然道：“天啊，你是不能吃芥茉吗？”
　　 他摇头，说：“没有心理准备。”
　　 我一时笑得前仰后合，说：“我好像不是来报答你，倒像是来整你的吧？”
　　 笑过后，坐下来和祥先生一起吃，才发现汤里忘了放盐。
　　 我还真是挺笨的，我在心里这么抱怨自己，只好对祥先生说：“哦，真是对不起。”
　　 祥先生笑着说：“挺好的，我嗓子疼不能吃咸，而且鼻子好像通了，被你这么一辣。”
　　 我终于也为祥先生做了一件事，虽然……
　　
　　 2020年3月3日中雪（又白又软又馋）
　　 院子被裹住了，像一个奶油盒子。我忽然很想吃甜点。以前如果想吃点心就可以去蛋糕店买，现在却不能了。
　　 我看着窗外，突然想自己做。
　　 盘点了现有的食材，脑子里飞速地闪过了一个简易的制作点心的方法——我可能是个天才，以前不知道被什么原因抹杀了。
　　 一碗面、一个鸡蛋、两勺白糖、一点点酵母，温水和面，搅得稀稀的，然后盖上盖子，放在火炉边的椅子上，等着发酵。
　　 面发起来的时候，会有一丝酸甜，我码着字便闻到了，放下电脑，拿起平底锅——我要按自己的想法烙“千层蛋糕”了。
　　 就在火炉上烙吧，暖和，还不用现生火了。
　　 猪油在平底锅上融化，倒入一层面糊，焦香泛起，翻面……一共烙了七张。我小尝了一口，松脆软糯，甜甜的，还有猪油的焦香。
　　 自我感觉还满意后，我就给祥先生发了个微信：我做了甜点，你要来吃吧？
　　 过了一会儿，祥先生回了两个字：哈哈！
　　 我打字：这次是真的，不是整你，能不能带着蜂蜜过来？
　　 祥先生拿着蜂蜜罐来了，他在门外用力剁掉脚上的雪，推开门走进屋来，周身都是空气中负离子的味道。
　　 “你好像把室外的空气都带进来了，怎么会这么凉？”我说。
　　 祥先生放下蜂蜜罐，说：“我一直在外面铲雪，不然等雪化了路上都是泥，会不好走。”
　　 我弱弱地说：“那你应该叫上我啊，毕竟走路我也有份儿。”
　　 祥先生笑了，说：“你做的是什么？这么香。”
　　 “就叫蜂蜜七层蛋糕。”我说。
　　 把祥先生带来的蜂蜜涂在饼上，再将饼一张张摞起来，正好七层，放在白盘子里——没有奶油，白盘子的视觉效果也可以代替奶油吧？还可以看着外面的雪。
　　 又拿出一套手绘的石榴盖碗、公杯和两只品茗杯，泡了一泡滇红金芽。
　　 与祥先生一起吃着“蜂蜜七层蛋糕”，喝着红茶，赏着窗外的雪——这个冬天，恍若隔世一般。
　　 与冰天雪地隔着一间有炉火的屋子，这就是童话。
　　
　　 2020年3月5日晴方好
　　 天晴了，便想到河边去转一转，雪一寸一寸地化，从冰面落进河里，就像河水正在大口地吞吃奶油蛋糕。
　　 承厚打来电话，叫我中午到他家里吃饭。
　　 “有什么事吗？”我问。
　　 “来就对了。”承厚说。
　　 我到了婶婶家才发现，原来是承厚的女朋友来了。
　　 与瘦高的承厚正相反，他女朋友是个胖乎乎的打扮时髦的女孩儿，年龄看起来也比承厚小很多。
　　 “他许久没有联系我，我就来找他了，有些事，就是要当面说的。”女孩有些责备承厚的意思。
　　 承厚很沉默，也不解释。
　　 我有些忍不住，就问女孩：“他想留在农村发展了，你会同意吗？你能和他一起在这儿生活吗？”
　　 女孩低了头，说：“这个他得争取啊，他没有问过我，也没有争取过啊。只跟我说了他自己的决定，这算什么啊？”
　　 我大概许久没谈过恋爱，已经不能体会男女间的心思跟想法了。我还是没明白女孩到底有没有决心与承厚一起在乡村生活，也不明白承厚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地问一问女孩呢？
　　 婶婶很热情周到地接待了女孩，还留女孩住了一晚，第二天女孩便独自离开了。
　　 我问承厚：“你不挽留她吗？主动问问她啊，看她是不是愿意和你一起在这儿生活。”
　　 承厚说：“两个人能在一起，决定都是自己做的。靠另一方的恳求、做保证，那都不是自己的决心，只是在给天平加砝码。真有一天觉得砝码轻了，心里就会失衡，那时候就会后悔了。”
　　 回到家，看了黄历才发现今天是惊蛰节气，黄历上写着：惊蛰，万物出乎震，乃生发之象。
　　 愿这里的年轻人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2020年3月9日小雪
　　 又下雪了。
　　 和我一样，许久不在闺蜜群讲话的豆豆突然打来了电话，劈头就说：“我们见一面吧。”
　　 我说：“天啊，你复出了吗？可是见不了啊，我现在乡下。”
　　 “你去旅游了？真过上田园生活，去乡下躲轻闲了？”她语气急切地问。
　　 我说：“一言难尽，我搬到这儿来住了。”便大概跟她讲了我的情况。
　　 本以为她会大惊小怪一番，谁知道她表现得很平淡，反倒说：“你终于过上自己想过的田园生活了，这次疫情真的改变了太多事，感觉整个人生都被它影响了。”
　　 我听出她的不对劲儿，就问：“噢？你怎么了？”
　　 “我离婚了。”她说。
　　 我登时愣住了，问：“为，为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豆豆的老公是个海归，年纪比她小，他们是在健身房里通过添加‘附近的人’认识的。相识后，她迷恋上了他的见识和才华，他倾慕着她的美貌，两地恋爱了好多年后结婚，婚后也是一直两地生活。两个人在朋友中一直是浪漫夫妇的典范，常常见他们在通电话时互相唱情歌。
　　 “就是在家隔离的这两个月。”豆豆说，“要说为什么，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大概是离的近了，彼此的了解加深了吧。算了，本来想和你见面的，等疫情解除，我去找你，当面再聊吧。”一向性急的豆豆挂了电话，按照她的性格，现在应该很想找个朋友抱住，狠狠倾诉一下。
　　 我在想，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是上帝要将人类全部打回原形吗？还是人们配合着这个戏剧化的舞台，开始上演各自的剧目了呢……
　　
　　 2020年4月1日又晴又暖
　　 因为签约了一部小说，要赶进度，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写日记了。
　　 今天走出来，发现天气已经大大地回暖，原来春天也是这样，在你不关注它的时候，它才悄然出现。
　　 河面上的冰全化了，河里丝绒般的绿苔上布满了小气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一只小青蛙伏在水底，一动不动。
　　 田野上有一只身形极大的黄猫，正半蹲在那儿，眼睛闪闪地看着我，我差点儿以为它是一只黄鼠狼。
　　 周围很安静，它看我，我也就看着它。祥先生跟我说过，这里的猫都是半山半家，一年里有一半时间生活在山上，一半时间生活在人们的家里。也不分是谁家的猫，只要看到了，总有些剩菜剩饭给它们。
　　 这样说来，这些猫都是自由的行者。
　　 我怀着探索的心情走近些，在它面前蹲下来，这才发现它身边跑着一只比带壳的花生大不了多少的小老鼠，那只小老鼠的样子很仓惶，东窜窜、西窜窜，甚至顺着猫爪跑过去了。
　　 猫扭头看了看，又继续与我对视，对小老鼠却置之不理。最后，它可能觉得索然无趣，竟然抛下我和小老鼠，径自走了。
　　 这是一只不捉老鼠的猫吗？或者是它嫌弃那只小老鼠实在太小了。
　　 接到儿子的电话，儿子跟我说他在B站上的粉丝已经突破了1万，还收到了一百元的打赏钱。他打算把打赏的钱买书，然后以奖品的形式回馈给粉丝。
　　 “嗯，不错的想法，”我说，“我已经有好几天没去B站看你的作品了，今天一定要去看看！”
　　 儿子从三年前就在B站上发表视频作品，并一直坚持到现在。老师曾经因为这个找我谈话，说可能会影响他的学习，希望家长能够制止。我却选择支持了儿子。
　　 人生并不是只有一种可能性。
　　 电话那头传来孩童欢快的叫喊，还有主妇温和的讲话声，听起来前夫的家庭氛围不错。
　　 “妈，过两天我去看你。”儿子说。
　　 “谢谢儿子。”我说。
　　 这时候前夫接过电话，问：“你还好吧？身体没事吧？”
　　 我说：“挺好的，孩子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自己的儿子，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他说。
　　 离婚时我们曾经水火不容，离婚后反而能够平和相对了。
　　 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认真地对待过一段感情，可能是自私，也可能是缺乏安全感，我从来没在感情中毫无顾及地付出过，我总是且行且看，从所得中拿出一部分去回报，像个吝啬的守财奴，在感情中不敢大方，唯恐一旦全部付出就会一无所有。结果还是一无所有。
　　
　　 2020年4月4日明亮亮的晴天
　　 今天是清明节。
　　 天还没亮，祥先生就拎着一个口袋上山祭祖了。
　　 我起床时，祥先生才回来。
　　 看见我推门出来，祥先生问：“一起过来吃豆包吧。”
　　 原来祥先生蒸了黄米面的粘豆包。
　　 “你是去山上烧纸了吗？”我一边吃豆包一边问祥先生。
　　 “现在不允许烧纸，有森林警察在山下看着，那些东西不让带上山。我带了酒和豆包，我父亲和老太太都爱吃豆包。”祥先生说。
　　 “老太太？就是祖母吗？跟红楼梦里的称呼一样？”我好奇地问。
　　 祥先生说：“我们这里把太奶奶叫老太太，就是太爷爷的媳妇，爷爷的母亲，奶奶的婆婆，我父亲的奶奶。”
　　 于是祥先生跟我讲了许多关于他“老太太”的事。
　　 “我的老太太活到九十九岁，在睡梦中无疾而终，或许她的年纪比这还要大，我们这里的习俗是老人到了九十九岁，就不再计算她的年龄了。”
　　 “她九十岁时还能徒步走十多里地去看望她的另一个儿子，中途累了就在庄稼地里睡一觉，睡醒了再接着走去。”
　　 “我出生后她还带过我，隐约的印象里，她坐在炕头，将我放在她的‘免档’棉裤上。那时候我应该也有三四岁了吧。我母亲说，我的老太太每天早上都会对着初升的太阳叩拜。逢下了大雨，太阳一出来她就在窗前磕头拜日，还常常带着我一起拜。”
　　 “老太太抽烟袋，她的烟袋里不放旱烟，放一种叫苦麻子的野菜，也放别的草。”
　　 “她夏天的时候会把艾蒿采下来编成绳子，夜晚的时候放在窗前燃着，防蚊虫……”
　　 “那是个智慧又慈善的老太太吧？”我问。
　　 祥先生若有所思地摇头。
　　 “母亲说，她常打骂我的奶奶——就是她的儿媳妇，我母亲过门后还见她打骂过几次呢，我母亲很为我奶奶鸣不平。”
　　 “我的太爷爷还有一房媳妇，早逝了，后来娶的老太太。老太太等到她的儿子们都长大了，便放下话来：她死后要将她与太爷爷合葬，不允许太爷爷与前媳妇合葬，谁敢给太祖父的前媳妇迁坟，她就要用坟头风吹得谁脑瓜仁疼。”
　　 “噢？那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祥先生淡淡地笑着说：“将他们仨个一起合葬了，这是习俗。我伯父，就是福子的父亲主持的迁坟，他真的患有头疼病。”
　　 “老太太与太爷爷住在这里的时候，这里只有一个石头垒的窝棚，听说熊瞎子常从山上的林子里跑出来，有一次闯进了窝棚，老太太拿起一个破盆使劲儿地敲，才把熊瞎子吓跑了。”
　　 “噢，过这样的生活还能保留着嫉妒心和独占欲吗？看来困苦的日子也没有让人变得麻木啊，有点儿嫉妒心也挺可爱的吧？”
　　 我大概说了不像一个四十岁的人会说的、挺幼稚的蠢话。
　　 祥先生一定会觉得我很肤浅、很傻吧。
　　 想起许久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就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我爸最近好吗？”我问。
　　 “你叔叔去世后，他心里一直放不下，睡不好觉，人瘦了好几斤。”母亲说。
　　 “没去医院做检查吗？吃药了吗？”我是最反对动不动就要吃药的人啊，现在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关心了。这可能也是站在父亲的角度，他当初能对我们做的吧，我对父亲有了一种愧疚和担心。
　　 “查过了，药也在吃，医生说是忧思过度，要慢慢调养。噢，对了，有个中医给了一个偏方，用山枣儿的根和丹参一起煮水喝，说是可以养心安神。”母亲问。
　　 “山枣根吗？我这儿的山上应该有吧。”我回头询问祥先生。
　　 祥先生说：“有啊，地头儿就有，我一会儿去刨一些。”
　　 下午的时候，祥先生和承厚一起把刨回来的枣根洗净、晾干，还切成了小段。承厚把枣根装进写好了地址的盒子，就拿去快递了。
　　 傍晚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说收到了。
　　 我说：“我过两天把手头的东西写完就回家。”父亲的身体说是因为叔叔过世，也跟我辞职有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