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岚说你爱人有病，现在好了吗？”
　　 “不太要紧，现在好了。”
　　 “好了就好。”说着，到另一间房子，端了一碟苹果出来，放在茶几上，拣了一个最大最红的递到袁方手里，说:“袁老师先吃个苹果。”
　　 刘岚母亲身材单瘦，行动利落，一看就是个精明人。她接着说：“这次岚岚的工作调动全靠了你，你的情意我们永远都忘不了。”
　　 一听这话，袁方反倒不好意思，只好表示谦虚的说：“该帮的忙就应当帮么，刘岚也帮了我不少忙。”
　　 刘岚的父亲把削果刀递到袁方手里，说：“吃吧，别客气。”
　　 “她袁老师，我还要给你说一句话。”刘岚的母亲用围裙把手一揩，在袁方身边坐下，很神秘很认真地说：“岚岚这娃娃，你说叫我该咋？她爸身体是这样子——现在还好一点了，能上卫生间了。过去一举一动都要我伺候。再加上岚岚这事，你说叫我该咋办？”
　　 一听这话，袁方知道她是说刘岚的婚姻之事，便问：“男方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复婚的可能？”
　　 “人家早已结婚了，没离婚就已经找好了。这边一离，那边就结了。”说着，起身去了厨房，把火暂时压灭，转回来，又坐下说，“你说叫我该咋？”
　　 “没有人给岚岚介绍吗？”袁方试探着问。
　　 “咋没有？前一向这县医院的院长把岚岚给他兄弟介绍。人家的兄弟在市地震办工作，答应结婚后把岚岚调到市上去，可咱岚岚连面都不见。你说叫我该咋？我操得觉都睡不着。这么大了，总不能守我老两口一辈子！”
　　 “岚岚这娃啥都好，就是脾气太犟，她认定的事，谁都扳不过来。”刘岚父亲插话道。
　　 “是啊！”袁方也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给岚岚好好劝一劝，我看岚岚还听你说呢！”
　　 正说着，刘岚进门了。一看见袁方，眼睛突然一亮，笑眯眯地问：“袁老师，你啥时候回来的？”
　　 “前天晚上，最近忙得很是吗？这么晚才下班！”
　　 “下班后，我又到学校接苗苗去了。”
　　 “那么孩子呢？”
　　 “到她家去了。”
　　 “这不就是她家吗？”
　　 “哎呀，就是她爸家，那也住在县城。”刘岚母亲解释道。
　　 “你的转干问题解决了吗？”
　　 “还没有，看年底怎么样。”
　　 “岚岚，你要好好听你袁老师的话，听他怎么给你说。”刘岚的母亲把脸转向袁方，“你给好好劝说劝说。”
　　 “你坐下。”袁方指示刘岚。
　　 刘岚在袁方侧面的小方凳上坐了，看了她妈一眼，又看了袁方一眼，不知道袁老师要说什么。
　　 “岚岚。”袁方学着她母亲，“你要听大人说。”
　　 “难道我还是小孩子吗？”
　　 “是的，你已经进入中年了，但在父母亲面前，包括在我面前，还是个小孩子。”
　　 刘岚低着头笑了笑。
　　 “今晚我来，你母亲就你的婚姻事情给我说了不少，这问题你要认真对待。”
　　 一说婚姻，刘岚的脸一下子又羞又红，像个小姑娘，头低下，半天没抬。从这神态中，袁方好像看出了一点什么。
　　 “袁老师，你好好给她说。我做饭去，今晚别走，就在这里吃。”刘岚母亲起身进了厨房。
　　 “婚姻这是人一生的大事，原来我还以为你在等男方有没有复婚的可能，听你妈说人家已经结婚了，那你就再没有等的必要了。”
　　 “等他！谁等他？”刘岚抬起头来，脸上的羞容褪去后又变成恼怒的表情。
　　 “那为什么别人给你介绍对象，你连面都不见？”袁方虽然带着批评的意味，可他心里很不自在，不知脸上表现出来了没有。
　　 “不想见。”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岚岚，你不要为我操心。”刘岚父亲眼里噙着泪，“你有了着落，我和你妈心里也就宽适了，就等于你敬了孝心。”
　　 “你父亲没说错，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犟。”袁方表面上批评，内心却在同情。
　　 “别说这些了，行不行？”刘岚不耐烦地说:“你说，你今晚来有什么事？”
　　 “我给你送稿子来了，顺便给你提醒一下，你的婚姻你要认真考虑。年龄越大越不好找，就这，我走了。”袁方起身。
　　 “你别走。”刘岚急忙站起，伸开膀臂，拦住袁方。刘岚的母亲也从厨房出来，“千万别走，饭马上就好了。”
　　 袁方只得又坐下，他觉得要是自己执意离开，就太见外了。
　　
　　 16
　　 在回去的路上，袁方猛然想起城关中学有一个年轻教师，师范学院毕业，年龄和刘岚差不多。他爱人是一个乡镇干部，刚调到县城，就患了胃癌，前年在西京医院做了手术，好了一年，后来复查时发现癌细胞转移了。今年春天刚去世，留下一个男孩。家庭情况听说可以，本人长得也帅，可以给刘岚介绍。
　　 回去后袁方先和男方沟通，经袁方一介绍，男方很热心。首先是他相信袁方的为人，再之，听袁方说，女方很不错，便答应和她见面。
　　 这时，袁方又为难了。他不敢直接给刘岚说，怕她一口拒绝，就没戏可唱了。须得把他俩领到一个地方，让先见面，通过互相沟通吸引，说不定能成。那么，地点应该选在什么地方呢？他想了，最好选在一个风景好的地方，以赏景为名，促成婚事，是好办法。城南大青山是一个风景区，有山有水，环境优雅，就选在那儿好了。他设计好以后才给刘岚打电话。
　　 电话一通刘岚就说话了：“袁老师，什么事？”很直率又很亲切。
　　 “这个礼拜天我想去大青山兜兜风，你去吗？”
　　 “去啊。上午还是下午？”
　　 “当然是上午。越早越好。”
　　 “大约几点？”
　　 “六点怎么样？”
　　 “那太早了。”
　　 “那就七点。”
　　 “行。”
　　 “我在东关停车场等你。”
　　 “好。”
　　 然后他再给朱喜成打电话，把他的想法，以及时间、地点都说了，对方很赞成。
　　 袁方又担心礼拜天下雨，因为当天礼拜五是阴天。礼拜六天气也不好，礼拜天早晨却是天晴气爽，霞光满天，正好出行。
　　 袁方提前两三分钟赶到停车场，刘岚已经在门口等候。她还是平时那套夏装，只是头上多了个遮阳帽，长长的帽檐，像个导游似的。肩上跨个旅行包，里边可能是饮料之类。袁方也提个包，装两瓶矿泉水，三个肉夹馍，还特意借了个相机。
　　 “走啊！还等什么？”刘岚指着旁边的一辆出租车。
　　 “别急，还等一个人。”
　　 “谁啊？”
　　 “我的学生。”
　　 说话时，喜成也赶到了。他笑着和袁方打招呼，眼睛却在瞅另一个人。刘岚身边再没有女人，而且离袁方很近。他判断刘岚一定是他所盼望见的人，集中视力盯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刘岚却感到诧异，本来她想利用今天向袁老师好好讨教一下文学创作，却意外地加了个绊脚石，意趣大减。
　　 “上车吧。”袁方说。他打开前门，坐在了司机旁边，将后边的一排位置留给了喜成和刘岚。
　　 喜成春风满面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岚却冷冷地说：“你上。”
　　 喜成只好先上。
　　 刘岚跟着上车，关了车门。
　　 车速很快，七点半钟，他们就到了山下。
　　 车停后，三人下了车。喜成要付车费，袁方说：“今天是我请你俩，车费由我来付。”喜成硬要付，袁方觉得争来争去没啥意思，三十元钱就让喜成出了。要是只有刘岚和袁方，那刘岚一定要争着付钱，但今天这种情况，刘岚是守口如瓶。
　　 他们沿着石子小路向上走，不多远，就看见一个小湖，犹如一面明镜，反射着朝辉。走到跟前，水清粼粼的耀眼。周围长满草树，各种不知名的鸟儿仿佛刚从睡梦中迎来新的早晨，忘情地在树丛间鸣叫，有的追逐着飞上飞下，为游人助兴。这是一个自然湖泊，水是从地下泛上来的，未受污染。由于他们到得早，没有其他游人，环境静得让人丢尘忘俗，湖泊周围排列着大石，可坐可卧。
　　 “咱先拍个照吧。”袁方提议。
　　 刘岚先给喜成和袁方拍了一张合影，喜成又给袁方和刘岚拍了一张合影，当袁方要给喜成和刘岚拍合影时，刘岚扭捏着不愿拍。
　　 “好，你们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到山上去转一转。”
　　 没想到袁方一动脚步，刘岚就跟在后边。
　　 “你跟我干什么？”
　　 “就是要跟。”
　　 袁方加快脚步，刘岚也加快脚步。
　　 爬到一块巉岩下边，袁方攀上去了，刘岚上不去，只好扫兴地返回。
　　 袁方抓藤附蔓，继续向上攀登，一直到达山顶。这时，放眼望去，群山如偻，东明西暗，愈远愈苍茫，一直连到看不见的天边。可这才是肉眼所能看到的一圈，可想而知天地有多大！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胸也在放大，进而沉浸在一种空灵的状态中，他深感现在的人与社会越来越紧密了，而与大自然越来越疏远了，这是人类的悲哀。
　　 他又俯视那小小的镜湖，两人在湖边坐着，离得不远，但没有在一起。一个低着头，一个望着湖水，刘岚好像把一粒石子扔到湖中去了。袁方猜想，可能两人正在交心。“我在这儿多待会儿，让他们好好谈一谈。”他坐在一棵松树下，看着那一对年轻人，想到不远的日子，他俩就可能结婚，就可能睡在一个床上。他心里忽然一阵难受，觉得自己舍不得刘岚，仿佛一朵美丽的花让别人摘走了，自己再看不到了……
　　 袁方看了下表，快十点了，应该回去了，下午他还有写作任务。他想，他俩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他打开矿泉水，边喝边往下走。
　　 到了山下，他看两人的面部表情都有点僵。喜成说：“袁老师，该回去了。”
　　 袁方说：“别急，把带的东西都吃完，下去是步行，轻装前进。”说着，他拿出自己的肉夹馍，让喜成和刘岚，他俩都说自己带着呢。
　　 “咱边吃边走。”
　　 三人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互相都觉得没有话可说，也许是有话而不好说。
　　 进了县城，到了刘岚家门口，刘岚停住脚步，说：“进去坐坐，喝杯茶。”说话时，脸对着袁方。袁方看喜成的脸，意思问：“去不去？”喜成说：“不去了吧。”刘岚就一个人进去了。
　　 剩下两个人的时候，袁方问喜成：“怎么样？”喜成说：“你应该先问好她，再给我说。”话语中带有埋怨的口气。
　　
　　 17
　　 这一夜，袁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他感觉自己做事有点大意，对不起喜成，可以说刘岚给了喜成一个伤脸，但他考虑更多的则是他和刘岚。刘岚爱上他了，这不用问，他也爱上刘岚了，这是事实。可这是一种错爱呀！自己有老婆有孩子，还有了孙子。刘岚需要组合新的家庭，这样发展下去会是什么结果？自己和老婆离婚吧，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和刘岚断绝关系吧，自己又不忍，不但对不起刘岚，说实话，自己也断不开。真是前后为难，当他感到无路可走时，不由得考问爱情究竟是什么？他不爱自己的老婆吗？爱，他爱刘岚吗？也爱，但爱的层次不同。他爱老婆，是实实在在的爱。他记得那时，文化革命到了后期，他从学校回到农村，还没想到要找对象，可家里人就给他找好了，叫他去见面，见面也没有说什么，就订了。订了就结了婚，结了婚就开始过日子。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感情是在实践中建立起来的，都知道必须在一起生活，谁也离不了谁。这样过了十多年，生活把两人拧在一起了，要解也解不开。和刘岚的感情可以说是一种形而上的感情，是互相理解的感情，是一种脱离肉欲的感情，是一种高尚纯洁的感情。这时他意识到，爱情是有层次的。
　　 他爬起身，翻开日记本，写道：“爱情是有层次的，最高层次的爱情是男女之间一种非常纯洁的感情。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具有这种感情，也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享受这种感情。这种感情排除肉欲，完全存在于精神领域。这是人世间一种最崇高最圣洁的感情。”
　　 写完之后，他又睡下了，却还是没有睡意，他想起刘岚，想起刘岚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时的声音是那么羞涩、那么激动、又那么亲切，想起刘岚对他作品的充分肯定和赞许，想起他第一次见到的刘岚是那么单纯朴素，想起后来他们的来往，他认为刘岚是一个有理想、有主见的女人，是一个不随波逐流的女人。他认定刘岚是他文学上的一个同道，一个知音，和她交往，对他的创作有促进，对他的人品也是一个提升。同时，他又想念自己的妻子，想妻子和自己在一体的日日夜夜，想妻子对自己的关心和疼爱，觉得有点对不起妻子，妻子为自己付出的多，而自己给予妻子的少。他又披衣下床，走到电话机旁，给妻子打电话。
　　 号码拨通了，妻子一听是丈夫的声音，问：“你怎么了？”
　　 “我爱你！”自结婚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对妻子说这样的话，而且完全出于内心。
　　 妻子感到惊奇，他怎么也学会这样说话了？又问：“你是不是忍不住了？”
　　 他说：“不，我爱你！”
　　 妻子感到害臊，又觉得很甜，说：“睡吧，想就回来！”
　　 他放下话筒，真想回到妻子身边去。
　　
　　 18
　　 这一夜，刘岚也几乎是彻夜不眠，她恼恨袁方：“看样子，他是有意把我往出搪塞，是他不爱我吗？”他反复斟酌，反复对比:“不，他是爱我的，这我从他的眼神和一举一动中能看得出来……哦，对了！他这样做，是出于对我的关心，他是对我以后的生活着想。但是，他不知道我的心，我只是出于对他的爱，我并没有非分之想。只要他爱我，就行了。在生活上保持一种同志式的关系，我就满足了。我也是结过婚的人，对婚姻生活我也经历过了，就是那么回事。除袁方以外，没有我再喜爱的人，一想起过去，我厌恶婚姻，我愿意过独身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