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春生(小说)
母亲坐在地上编席子,见没了光亮,就嚷嚷。父亲靠墙坐在木条凳上,用篾刀把篾片划成丝条。二哥上坡放牛还没回来。随着“滴答”一声拉线开关的声音,悬吊在横梁上的灯泡,焕发出橘色光芒。解开胸前的纽扣,脱了衬衫,大哥把书包取了下来。当他扯开书包暗扣,拿出两叠百圆大钞,紫藤感到心都拧紧了。
“哥,这么多钱哪来的?”
“都散场了,席子没卖完,我就给春生家送去,他爸留我吃饭……”大哥把两叠钱甩在了桌上。“他和我商量了你和春生结婚的事。”
“结什么婚?二十岁才能扯结婚证……”
“他们是想先把酒席办了,等到你满了二十岁再去扯证。”
“我不干!”
“你看你!人家诚心诚意的,把订亲的钱都给了……像这样的婆家,打着灯笼都难找,早点嫁过去就早享福,我看你是傻了!”
“我才不傻呢!你还不是想拿这笔钱去建房子!”
“幺妹,你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大哥捂住胸口连咳了两声。“生在这个家庭,我们让你吃过苦没有?耙田犁田这些重活不说,连挖土晒谷这些轻活,我们都没有让你干过吧?把你养得白白嫩嫩的……”
“我起早贪黑编席子不是活了?挣的钱还少吗?我用过多少?”
“那你从小学读到初中花的谁的钱?你不吃不喝能长这么大?”
“都别吵了!像什么话?”母亲挣扎着站了起来,习惯似的拍了拍屁股,好像上面沾了灰似的。“都是一个奶头吊大的,有什么好吵的!打破脑壳连着筋……一个人过得好不叫好,一家人过得才算好。”
“我就是嫁人,这个钱也该拿给老的用!拿去建房子,我不同意!”
“我的活仙人!你还没听懂我的话吗?你大哥二哥这么大了,还没说个媳妇,还不是因为爹妈没本事,他们拿去用就当是我们用了!你看看,你大哥二哥都这么大个人了,还睡在一张床上,你就忍心?”
“呜呜……我是不想他们为了建房子把我当猪一样给卖了!呜呜……”
“谁把你卖了!我们给你找的人家不好吗?”大哥抬起头来,脸色苍白。
“呜呜……他生得比我矮!”
“幺妹,你怎么不开窍呢?不是我说你……你看,我长得高吧?以目前的条件,谁愿意嫁给我?如果这家你不愿意……我们给你再找个长得比你高的,如果家庭条件像我们家这样,你愿意嫁吗?”
听了大哥的话,紫藤呆住了。发泄一通,她舒心多了,但又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走进自己的寝室,她便爬在了床上。隔了会儿,母亲走进屋来,稍无声无息脱掉她的鞋子,抱着她的双腿,顺了顺她的身姿,还把枕头塞到了她的后脑勺上。整个过程,她都没睁开眼睛,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水。
吃晚饭的时候,二哥几次进屋喊她,她都推说不饿,没起床。后来,二哥端了一碗饭来,她也没吃。
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夜了,她到猪圈屋上厕所,路过堂屋,听到隔壁储物间里有人喘息的声音,就走了过去。
月光从窗户进来,照亮了半间屋子。只见二哥身穿蓝背心,坐在矮凳上,俯身爬在一个米坛坛上。这个储物间隔壁,就是他和大哥的寝室,从里面传来大哥打呼噜的声音。她走到二哥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二哥蓦地抬起头来,睡眼惺忪。
“二哥,你怎么不进屋睡觉?”
“里面有钱,哥怕钱偷了。”
“哪来的强盗?”
“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是防我吧?”
“这钱本来就是你的,你要现在就可以拿去。”
听到二哥这样说,紫藤鼻子一酸。
“你们拿去建房吧,早点讨个媳妇,也不枉费了我的一番心意。”
紫藤捂着鼻子从堂屋,走进灶房。到猪圈屋要从后门出去。
第二一早起来,见大哥二哥不在,紫藤就问母亲他们到哪去了。母亲说,大哥昨天和春生商量好了,今天就去付何场附近的砖瓦厂和水泥厂,把建房用的砖头和水泥拉回来。
“他们把日子都看好了,后天就动工。”母亲容光焕发,笑容可掬,对这一天的到来,好像盼了很久似的。“我让你爸去摘橙子叶去了,今天包菜包。”
“我要吃鲜肉包。”
“那等你爸回来,我让他到梓潼场割点肉回来。”
由于昨晚上没吃饭,看到锅里煮有苞谷巴稀饭,紫藤就舀了一碗。正狼吞虎咽吃着,从堂屋门口传来了殷桃喊她的声音。
殷桃背靠门框,张开右掌,查看着涂有指甲油的手指。地坝上有两只鸭子嘎嘎叫着,蹒跚着朝河里走去。
“你回来了。”
“你出来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紫藤喝了口稀饭,随她走到了地坝的阴凉处。在地坝的右边,长着一笼斑竹,早上的太阳被这笼竹子遮挡,半块坝子都晒不到太阳。
“上次回来,我给你说的事,你想好了吗?”
“什么事啊?”紫藤眨眨眼,陷入了沉思,可什么都没想起来。“什么事啊?”
“你不是嫌那个人矮吗?你不是说想逃得远远的……算你运气好,给你找到事干了。”
“我现在走不了啦,我们家马上要建房子。”
“那我不是别忙活了!”
“等以后再说吧。”
“那你跟那个人怎么样?”
“原来不了解,人是矮了点,但……”说到这里,紫藤晃眼看到母亲站在堂屋门口在看她们,就没把话说完。
“殷桃!进屋坐啊。”母亲注意到她俩看到她了。她右手扶着门框,那肥胖的身躯,几乎占据了半个门框。
“嬢嬢,不进来了,外面凉快些!”
母亲的身影在门框消失后,紫藤继续说道:“有一次,我们进城去耍,他打跑了两个流氓。”
“怎么打起来的?”
“那俩个人调戏我呗。”
“噢,那你们现在?”
“人是矮了点,但为人挺大方的,舍得为我花钱。”
“那你同意这门婚事了?”殷桃蹙着眉头。“你是没见过世面……还这么小,就把自己嫁了,那以后只能生活在这个小地方了。你不知道,现在城市里变化可大了,到处都在建新房子,你长得这么漂亮,只要进了城,就有机会嫁个城里人,总比在农村务农强吧。”
“嫁到他家去,我不用干农活,就编席子……”
“你还是见的世面少了。遇到再好的人,生活在这农村,这辈子就够你折腾。”
“难道城市就那么好?”紫藤已经吃完了碗里的稀饭。“有钱在哪里都好,没钱在哪里都不行。”
“不跟你说了,就你这样的死脑筋!”
“嘻嘻,进屋坐会吧,我还有许多话对你说呢。”
“不了,我妈让我出来摘橙子叶,我还要到坡上去呢。”
“那你快点去,我爸正好在那里摘叶子,让他帮忙给你摘。”
殷桃朝她摆摆手就走了。紫藤发现她的屁股长得比以前饱满,却把身材映衬得更加苗条。紫藤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总觉得比殷桃的要小一些,但她认为自己的腰身小,比例正好合适。
砖头和水泥是下午拉来的。紫藤和母亲在堂屋编席子,听到有车子开到屋背后就停了,按了两声喇叭,就从灶房屋跑出去,看到大哥二哥坐在第一辆汽车的驾驶室里,春生坐在了后面的那辆车里。
“烧壶开水提过来!”大哥把头朝驾驶员这边伸过来。“拿两个杯杯,泡点茶叶。”
“一会儿就来。”紫藤说。“爸已经在那边等你们了。”
两辆汽车的屁股冒着黑烟,“突突”爬坡开走后,油烟味随之弥漫开来,紫藤的心也乱了。就在刚才,春生那瘦小的面孔,从幽暗的驾驶室里浮现出来,让她感到自己真的和他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就是嫁给他后,也不知道能和他一起走多远。
半个小时后,紫藤和母亲提着一壶开水,拿着两个不锈钢茶杯,朝新屋基走去。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停在机耕道上,在货箱后面各搭了一块木制跳板。从机耕道到新屋基隔着一片约有二十米宽的竹林。大哥二哥各担着一担箩筐卸砖,父亲和春生一次从车上抬两包水泥下来。两个货车司机在一边抽烟聊天。紫藤在路边一块台面平顺的石头上摆好两个茶杯,就往里面添茶倒水。
“别盖盖子。”
二哥正好担着两筐红砖路过她身边,就交待了一句。杠子深陷在他的肩头,压弯了他的腰,汗水打湿了他的蓝背心。当他的背影在竹林小路消失后,大哥用手揩着额头上的汗水,从那条路走了岀来。
“拿毛巾来没有?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马上回去拿。”
紫藤转身就往家里跑。身后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别跑快了,谨防摔了。”
她在家里拿了两张毛巾,干净的那张是她洗脸用的,另一张是大哥二哥在共用。
在回来的路上,远远的,她就看到父亲和春生站在货箱里卸水泥。等她跑拢,他们已经抬着两包水泥颤颤巍巍,从跳板上下来了。
看到春生浑身湿透了,紫藤居然感到了怜悯。
“爸,你们歇会吧……把毛巾拿去擦擦脸。”
“我们手脏。”春生说。
父亲比李春生稍高,母亲差不多和父亲一样高,但他们兄妹三人却长得比父母高有一个头。母亲说那是他们那一代人,苦日子过多了,到了他们这一代至少不愁吃了,所以身子骨才肯长。
母亲跟在二哥身后从竹林出来时,对她说:“把毛巾拿我,你大哥说今天过节,晚上要喝啤酒,你去推销店买几瓶回来。”
“那我还来吗?”
“不用来了,等会我就回来烧火蒸菜包。”
在回村的路上,看到林荫掩映下的村庄上空烟雾缭绕,紫藤就知道家家户户都在蒸菜包了。走进村子,到处都弥漫着橙子叶被蒸熟后挥发的香气。想象着橙子叶上面,那一个个冒着热气的白菜包,圆得像天上的月亮,紫藤就馋得流口水。
“紫藤,拿两个尝吧。”
是朱二嫂在喊她。紫藤正路过她家灶房门。
“不要了,一会儿我们家也要烧火了。”
“拿去吃嘛!先尝尝鲜。”
紫藤朝她摆手,朝王三家走去。村里就他家开有推销店。
四
新房子刚完工,就有媒婆来给大哥二哥说媒了。在大哥的阻碍下,凡是来给二哥说媒的,即便是俩个人见面了,两情相悦同意处对象,他要么挑人家的长相,要么说两个人的八字不合;或者说对方的家庭条件差,结婚后会带来拖累等等理由,说散了二哥的姻缘。可轮到是来给他说媒的,除了挑长相,问有没有病,其他的一概都不关心了。就这样,他在二哥之前找到了对象。在耍了两个月后,他就在一家人吃饭了时候,商量起新房子的事来。
他说,媒人在给他介绍对象的时候,对方是在知道那座房子属于他一个人的,才同意和他来往的。
“……我那是在骗她,等以后过门了,生米做成了熟饭……所以,暂时就委屈二弟住在老屋,等我把婚结了再商量。幺妹春节过后就嫁人了,到时候老屋也够住了。”
尽管紫藤感到愤愤不平,但看到二哥耷拉着头不吭声,父母也不反对,她也只好把话闷在了肚子里。她知道父母那点心思,他们想把二哥留在身边,等以后他们老了,也有个人在身边照应。可是,如果不把老屋推倒重建,二哥要找个媳妇就难了。
“等我把婚结了,说什么我也要想办法让二弟找个媳妇!”大哥见大家不吭声,似乎在凝固的空气里感到了不安,他拍了拍二哥的后背说。“到时候,就让两间新房让你们住。”
“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二哥问。
“这才耍几天啊,八字还没一撇呢。”说着,大哥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满脸通红。“明天,就进城买家具,只要人住在那里,做什么事都方便……”
大哥是在春节前和他女朋友睡在一起的。那天,她来串门,当天晚上就和大哥住在新房子那边了。新房里只有一张床,肯定是住在一起的,第二天早上紫藤起床就想了这一层。二哥傻不拉几的,稍稍去问大哥,大哥没理他。
“肯定睡了。”趁身边没有其他人的时候,紫藤对二哥说。“你想嘛,那屋里只有一张床。”
“还有一个沙发,万一大哥睡在沙发上呢?”
紫藤倒是没想到这点,不过,她看过大哥和他女朋友的脸色,好像春风拂面。于是,她以肯定的语气说:“他们肯定睡过,你有盼头了。”
只见二哥叹了口气说:“我想走南闯北。”
“你想到哪去?”
“还没想清楚,如果有人带我出去……”
“二哥,他们真的睡过了,看脸色都看得出来。”
二哥朝她笑笑。
“我该去放牛了。”
二哥说话,常常颠三倒四的,紫藤对于他的话,并不是句句在意。不过,他说想走南闯北,倒是符合他一惯喜欢热闹,对什么都有点好奇的天性。她还真害怕自己出嫁后,有一天回到娘家,发现他已离家出走了。
在腊月二十六那天,春生来到了家里,他稍稍给了紫藤3000块钱,让她给自己添置几身衣裳和准备嫁妆。经过八字先生的测算,又通过春生的父母来她家提亲确认,他们结婚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六。按照当地风俗,姑娘出嫁时,住在婆家的床上用品,像铺的棉絮,盖的棉被等都得由娘家准备。到了结婚那天早上,由娘家人跟随新郎家来迎亲的人,送到新郎的家里。正好那几天大哥的女朋友刘莉来了,第二天早上紫藤就叫上刘莉和两个哥哥去了县城。在一家商场买好床上用品后,在紫藤挑选出嫁那天穿的衣裳时,大哥二哥为她应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争执起来。大哥的意思是:既然是大喜的日子,就应该穿一身红。但二哥坚决反对,说买身衣裳只穿一天太浪费了,最好还是买身平时都能穿的衣裳。让紫藤着急的倒不是他们让她买什么颜色的衣裳,而是她在他们争执时,看到了二哥对大哥不屑一顾的态度。为了那座新建的房子,她觉得他们之间的隔阂,像一条墙上干裂的缝,再也难以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