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春生(小说)
紫藤感到心紧绷绷的,身上好像起了鸡皮疙瘩。
“那……那我回不回去有什么关系?”
“怕他们来找你算账啊,是不是你告诉春生,他才去……”
“来那天,我没找到他……”紫藤感到身体在哆嗦。“我们就没见面……殷桃可以作证。”
“我们又不晓得这些事,还以为是你……”
“那春生他妈老汉都是这样想的吧?不行!我得回去一趟。”
“这个时候回去不得!”二哥着急起来。“我来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我才不背这个黑锅呢!“
紫藤捂着嘴巴哭了起来。
七
紫藤向老板请了几天假,她还请求殷桃也请了两天假,陪她去春生家替她作证,证明她这次上重庆来并没有见过他。
在她们离开时,唐老板说他那几天事多,让二哥留下来替她守几天门市,紫藤还未来得及搭话,二哥爽爽快快就答应了。虽说二哥人很机灵,但识字不多,紫藤还真怕他在守店期间出什么差错。不过,既然是老板主动提出来的,想必出点什么差错,也怪罪不到她身上来。
从重庆城到乐温县的付何场,坐车也要六、七个小时,当她们下车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在一家小餐馆,各吃了一碗蛋炒饭后,她们才向春生家走去。一路上,有认识她的街坊邻居,都带着异样的目光看她,这让她感到了毛骨悚然。
家里那个铺面关着,她们朝后门走去。
后门虚掩着,紫藤站在门前迟疑了一下,推开了门。屋里亮着灯,公公公婆和李燕围坐在厨房的方桌子上,好像在商量着什么。
“你还有脸回来!”李燕见到她,就用手指着她,迎着她走了过来。“你这个歹毒的人。”
就在那一瞬间,殷桃挡在紫藤面前,用双手握住李燕刚刚举起来的手。
“你不分青红皂白,凭什么打人?”
这时,公公跑过来拖走了李燕。
“紫藤就是怕你们误会,才回来的!”殷桃提高了音量。“她怕一个人回来你们不相信她,把我拉回来作个证……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还是人吗!要不,我们到派出所去,当面说清楚!”
紫藤捂着嘴巴恸哭起来,殷桃转过身来抱住她。
“别哭别哭……有啥当面说清楚。”
公婆走过来了,她也在哭,紫藤感到她那双握着自己的手热乎乎的。在殷桃让开后,又扶她到桌边坐了下来。
“她到重庆找春生,不是她,春生怎么晓得那件事?”李燕铁青着脸。“你那个鸡巴就那么管钱吗?值两条人命!”
“你还是人吗?说话这么难听!”殷桃想冲过去打她,被公婆拦腰抱住了。
“有话好好说!”公公把桌子一拍。“李燕,紫藤过了这家门,就是你的兄弟媳妇!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就是脏你妈老汉的脸!”
殷桃挪步,站在了紫藤的身后。
“那天她来重庆,先找的我。”殷桃说,“要不我们一起到派出所去,当着警察的面说清楚。我对我说的话负责,签字画押都可以,如果有半句假话,就不得好死……你们愿意到派出所去,还是在这里说?”
“就在这里说。”公公说。
“找到我后,我就让她等我下班后一起去找李春生。可我们找到工地,有个人说他跟他师傅到南岸去了……南岸那么多的工地,要想找到他,根本没办法。所以,就没去找。紫藤在你们家里遇到了那种事,她觉得没有脸再回来,就托我给她找了个事做,一直干到现在……要不是昨天她二哥上重庆来,告诉她出了这样的事,她就不晓得。她就是怕你们误会她,才回来的。”殷桃说着,把双手放在紫藤的双肩上。“我和她一村的,从小一块长大,我还不了解她吗,是个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会让别人吃亏人。那件事,她连她家的人都没说,你们还这样骂人家,谁受得了啊?今天,要不是我在场,你们不是还要把她吃了啊?”
“可春生回来,也没问她到哪去了?他要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句呢?”李燕说。“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你去问他呀?”殷桃说。
李燕握着拳头,在桌上了一捶,说道:“我要还能见他,早就问了!他还若无其事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去的煤矿……他是有预谋的。”
“像你男人那样,你还觉得死了可惜啊?”殷桃冷冷一笑。
“我才不稀罕他呢!我是觉得我弟弟死了不值得!”
“这么快就判了?”
“我是说以后。”
“我想去看看他……呜呜!”紫藤又哭出声来。
“他是死刑犯,不准看。”公公阴沉着脸,“我还找过熟人……”
又是一阵沉默。
“紫藤,我们走吧。”殷桃拍了拍她的肩膀,“今天耽误一天了,明天还要回重庆。”
紫藤从挎包里取出纸笔,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
“爸,这是我们店里的电话。”紫滕把那张纸递给了公公。“可以去看春生时,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我想看看他。”
见公公点了点头,她又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来递给了公婆。
“妈,这是上次你们给我的钱,我一分钱都没动。”
“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是我们家对不起你,你拿去用吧!”
公婆把钱递了回来,紫藤又推了过去。这时,李燕伸手把钱拿了过去。
“你们不要,我要!”她说。
在公公公婆瞪着李燕看时,紫藤拉上挎包拉链,站了起来。走出后门,殷桃说她太傻了,那么多钱,够她上几个月的班了。紫藤没吭声。
回到村里,殷桃和紫藤约好第二天早上一块回重庆,就回家去了。紫藤在老屋背后的机耕道上,看到大哥挑着一担空粪桶,从远处走来,就站在原地等他。大哥走近后,她本想招呼他的,见他视她为路人,她的嘴唇嗫嚅着没把话说出来。
母亲在堂屋编篾席,看见她就站了起来。父亲靠墙坐在长条凳上,拿着篾刀在剥竹皮,他只是瞟了她一眼,又低头干活去了。从她能记事时起,父亲就是这样的,不爱说话,就是在家人面前,也显得默默无闻。
“你大哥不是让你二哥通知你不要回来吗?”母亲说,“难道他没找到你?”
“找到了,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那你二哥呢?”
“我走了,老板留他替我守店。”
“那你在重庆找到事做了?”
“嗯,是殷桃帮忙找的……刚才碰到大哥,他没理我……”
“他那是怕你这个时候回来惹事,他和刘莉还没有扯证呢,他怕刘莉知道了是你唆使李春生杀的他姐夫……”
“妈,你们误会了,我到重庆就没见过他。”
“场上都在这样传,你哥听说后,再也不敢去赶场了。”母亲说着,往身后瞟了一眼,“你看,编出来的席子都还立在那里。”
“妈,现在没事了,我去春生家解释过了,殷桃陪我去的。”紫藤瞟了一眼墙角落,看到有几床叠在一起的篾席,卷成圆筒立在那里。“哥回来,给他说该赶场还去赶场。”
“那感情好!”母亲拍了拍双手,“我这就去烧火煮饭。”
紫藤走到原来住的寝室,看到自己在家时住的床被拆了立在墙上,心中一酸,眼里就淌出泪来。她站在那里想了想,用手掌抹掉泪水,走了出来。
她走到灶房门口,看到母亲在洗铁锅。
“妈,回来的时候,殷桃让我到她家去吃饭。今晚上,我就不回来睡了,就住在她家里,明天天不亮,我们就要回重庆。”
“啊!你不在家吃啊?”
“妈,我走了。”
“多耍会嘛,刚落屋就走。”
紫藤走到父亲面前,俯身抱了抱他的头,就转身离开了。走到屋后,她看到大哥又担着两桶粪离去的背影,都没多看一眼,只是紧紧握了握拳头。
由于路上出了车祸,在回重庆的张关山上堵了几个小时,紫藤和殷桃第二天回到重庆时,已是下午五点了。
唐老板看到紫藤她们回来了,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一天不见,唐老板就和二哥称兄道弟了。二哥平时胆子大,大大咧咧的,无论遇到什么人,都是个笑,从不怯场,但他这么快就和唐老板混熟了,好像是相识多年的朋友,这是紫藤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和你二哥投缘。”唐老板好像觉察到了她的疑惑,“正好你们回来了,今晚我请大家吃饭。”
“吃什么?”殷桃兴奋地拍拍手掌。“我们去烫火锅吧。”
“好啊,到临江门。”唐老板说着,就到柜台去打电话。“喂!我是唐百万,晚上六点到上次去那家火锅店烫火锅。”
唐老板的本名叫唐有才,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唐百万”,这样叫他的人多了,他也自称唐百万了。他要叫来的那个女人叫沈瑛,和他是同乡,也是殷桃原来帮的老板。那个女人有三十多岁,丰姿绰约,常常到店里来让唐百万陪她去逛街,紫藤觉得他俩的关系是个密。看到殷桃因为唐百万给那个女人打电话,有点不高兴,紫藤觉得也是个密。
出门的时候,唐百万拦了出租车,十几分钟就到了临江门。那家叫“临江门”的火锅馆,开在五四路和临江路的岔路口,门前长着一棵大树,他们到时,里边已经人满为患了。在漆黑的屋顶上,悬挂着十几盏有灯罩的灯泡,每盏灯下面都有一张贴有白瓷砖的火锅灶台。人们围坐在笼罩着热气的灶台边,热闹非凡:有划拳赌酒的,有大声喧哗的。
唐老板要了楼上的包间,一个拴着围巾的小姑娘领着他们走上楼去。楼上人声嘈杂,包间与包间之间由镂空的屏风隔着,通道到包间都是敞开的。
唐百万点好菜,沈瑛就来了。她客客气气和紫藤打招呼,就没多看殷桃一眼。紫藤介绍二哥时,她还和二哥握了握手。
席间,谈到二哥的去留,沈瑛建议他可以留在重庆城里当个下力的棒棒。她说呆在城市,就是下力也要比在乡下挣钱多。
“他晚上可以住在我店里,我那里正好缺个人守夜。”她说,“连房租都省了,多好。”
“小沈的建议好,兄弟,我看你还是留下来吧!”唐百万拍了拍二哥的膝盖。“你人机灵,肯定能挣到钱。”
“好好好!”二哥兴致勃勃夹了片毛肚伸进了沸腾的铁锅里。“我肯定要留下来,我幺妹一个人留在重庆我不放心。”
“他还得挣钱娶媳妇呢。”紫藤说。
除了殷桃,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那天晚上,殷桃只顾着吃,很少参与大家的说话。
当天晚上,二哥就随沈瑛去了她的店里。
第二天上午,紫藤看到他手里握着一根系有绳子的竹棒,在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和一个提着大包东西的中年妇女在讲生意。
八
在十月六日那天早上,紫藤接到春生他爸打来的电话,说春生已经被判决了,判的是死刑。还说接到通知了,第二天上午九点就可以到乐温县城北门口看守所去探监。
“回来别忘了带身份证,没有身份证进不去。”公公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到了中午,见唐百万没回来,紫藤拨通了他的大哥大,告诉了他这事。唐百万说他一时半会回不来,让她把店门关了。
回到乐温县城,天都黑了。紫藤想到了几年都没去串门、住在县委大院的表叔,就买了一大袋苹果,想去他家借宿一晚。
敲开表叔家的门,她作了一悉自我介绍,表叔娘才认出她来。表叔家的彩色电视机,摆在寝室的角柜里,表叔和表哥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表哥穿着一身警服,她向他聊起了春生的事。
“那个人就是你的男人啊。”表哥说,“我还提审过他。”
“哥在看守所上班吗?”
“在预审科。”
“哦,那我今晚上可以去看看他吗?”
“他是死刑犯,戴着脚镣手铐……”表哥迟疑了一会,就站了起来。“我打个电话,看是谁在值班。”
表哥走到床头柜,拨通电话后,问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你跟我来,”他说。
“对喽,做了好事在。”表叔娘说,“看了人就早点回来,一会儿我去给你铺床。”
“嗯,谢谢表叔娘。”
表哥开的警车,就停在楼下的坝子上。十分钟后,表哥直接把车开进了看守所,然后带着她走进了一幢有两层楼,底楼的屋子里。屋里有一间窄床,他说是他中午休息的地方。一前一后,两堵墙上各有一扇装有铁栏杆的窗户,表哥拉上两幅窗帘后,出去时轻轻拉上了门。
一个小时后,门打开了,两个武警押着春生进屋来了。他一脸的络腮胡子,她差点没认出是他。
“你们快点。”表哥对她说,然后示意两个武警走了出去。关上房门,她听到表哥在外边说:“你们一个守前门,一个去守后面那扇窗子。”
就在俩个人互相注视着不知所措时,随着门外传来“嘀嗒”的声音,室内的灯也随之熄灭了。紫藤这才意识到表哥会错她的意了。这时春生抽噎起来,从他的声音里,她似乎听到了他弥留之际想要的是什么……
一个小时后,从门缝传来了表哥的咳声,不大一会儿,日光灯又蓦地亮了。是她去打开的房门。表哥带着两个武警走进屋来,她侧身让开时满脸绯红,感到有粘糊糊的东西流到了腿根上。
第二天早上,她坐着表哥的车到北门口看守所大门口下车时,公公公婆和李燕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看到她从一辆警车上下来,都睁大了眼睛,但都没问她。在武警把守的门卫室登记完身份证后,一个警察带着他们到了监狱里边装有铁栅栏的大厅里。
一个警察带着春生从一个小门出来时,紫藤看到他脸上的胡子都刮干净了,一副荣光焕发的样子。当他看到老泪纵横的父母,不但没有流泪,反而显得异常平静。
“儿啊,你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呜呜……在这辈子才落得这么个下场……”公婆一边哭,一边数落。“儿啊!你杀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妈老汉以后怎么过啊……呜呜呜……不值得啊!”
“春生,是姐对不起你……呜呜……是我瞎了眼睛,不该嫁给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紫藤没有哭,她一直看着他,眼睛红红的。她想:昨晚上,他的脸如果像这样干净就好了。她摸了摸脸颊和脖子,上面仿佛还留着胡子扎到上面的刺痛……
“爸,妈,儿子这辈子值了!”
春生说完这句话,瞟了她一眼。
当警察搀着他的胳膊,走向那扇漆黑的小门时,春生又回过头来看她。紫藤感到他的目光,就像两道光芒照亮了她的灵魂。
“我爱你!”她大声喊道,然后恸哭起来。
第二天中午,她在徐家坪殡仪馆领到了他的骨灰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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