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的落地窗向西，月光透过纱质窗帘，浅浅的月辉，一半洒在床上，一半泼在地上。偶尔，远处传来一两声野狗追逐的狂吠，肆无忌惮。将本来极静的夜搅起一片片涟漪。
　　 曹养民打电话的时刻，老杜的车停在县道的鹳岭之巅。县三级公路翻越鹳岭，在岭头扩展了一大块平地，便于驱车上山的人到此停车观景。平地一侧是公路，其余三面，包围着密不透风的松林。松林是县林场人工培育的次生林，只有两三米高，绿化荒山的效果达到了，成材的经济效果至少在五十年以后。林下是厚实的一层松针，一张单人竹席铺在松针上，席上又铺了单子。男人电话打来时，彩虹和老杜正在这张竹席上翻云覆雨。彩虹看电话是男人的，便懒得接。第二遍打来，彩虹心里冒火，直接关机。此时此刻，柔情密意充斥着密林中的二人世界，清风朗朗，月辉泼银，天高地阔，怎容得他来搅局？果断关掉电话，是彩虹常干的事。男人经常半夜来电，接通也是家长里短的闲话，无非问问孩子上学的情况，没有新意。她也曾不止一次地警告男人，别有事没事深更半夜打电话，讨厌。警告一次，管十天半月。
　　 两人尽兴而归，古镇的滨河公路上，已无人迹。老杜坚持送彩虹回家。这一时刻，彩虹认为是安全的，便没执意坚持。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彩虹桥，进入窄巷，老杜抓住彩虹一只手。手拉手上楼，开门，在漆黑一团的客厅里，老杜揽彩虹入怀，俯身长吻。情人间约会结束，临别时刻，拥抱热吻似乎是固定程序。
　　 房门突然打开，开门的同时，房间的灯也亮了。灯光耀眼的卧室门洞里，曹养民像一尊怒目金钢。老杜慌忙冲出门去，只留下李彩虹，像一只木偶，僵立在那儿，脑子一片空白。
　　 “我回来得不是时候。”曹养民把怒火压在心底，他向来口舌木讷，不善言辞。愤怒时说这句话，更是一路嵌顿，结结巴巴。彩虹灵醒过来的瞬间，转身欲逃，曹养民一步冲上来，抓住了她飘扬的长发。
　　 “人还没丢够吗？去大街上敲锣吆喝。”曹养民另一只手抓牢女人的肩头，手上的关节嘎巴儿声在彩虹耳边轰鸣。
　　 “你打吧，你打死我。”彩虹理亏，没了平日里在男人面前的凌人盛气，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曹养民高高扬起一只拳头，没落在女人身上，却砸在自己的胸膛。他放开了女人，一番捶足顿胸，矮下身形，双手抱着脑袋，嚎啕大哭：“我倒是造的什么孽呀，我的妈呀……”
　　 男人从来不打她。即便是今夜，男人也不忍心对她动手。男人嘴上不说，她和孩子，都是男人的心肝宝贝。男人拼了命在外边打工挣钱，也都是为了她和孩子。老实是男人的秉赋，难以改变。忠诚，却是男人对这个家身体力行的表现。
　　 “你别哭了。既然什么都看到了，也不用多说啥。明天早晨，我们去民政办离婚，我不为难你。”彩虹冷静得仿佛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扔下这句话，绕过男人，进房，砰一声关房门，脱下外套，自顾睡了。
　　 隔着房门，她听得见男人在客厅里嚎啕一阵化为抽泣，抽泣了好长时间，没声息了。又过了好久，男人推门进来，抱柜子里备用的被子。
　　 “准备睡沙发呢？”彩虹突然开口。男人没吱声。“这么大的床，没你睡的？嫌我脏？”
　　 男人把被子放回原处，在女儿另一侧，轻轻躺下来。
　　 “听不听我解释？”彩虹问。男人答：“你说吧。”
　　 “我和几个朋友在夜市吃烧烤，夜深了，他送我回来。吃烧烤他老婆也在。进门他便抱住我，亲我。我反抗，但没敢大声，怕惊醒儿女。你看到的就这。”彩虹躺床上这段时间，编圆了这个谎。
　　 “你说的是实话？”
　　 “信不信由你。”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而且见我打电话马上关机？”
　　 “几个朋友玩得正高兴，不想被你扫兴。”
　　 “一起吃饭的还有谁？”
　　 “夏荷姐请客。明天你可以找夏荷姐问。”李彩虹丝毫不用怀疑夏荷会帮她。明天一早先跟夏荷沟通好。
　　 “他是谁？”
　　 “镇上的一个主任，夏荷姐男人的同事。”
　　 “你们以前认识不？”
　　 “认识，他经常到活动室打牌。”
　　 “以前对你动手动脚吗？”
　　 “偷偷捏过我一次手，我摔掉了。”
　　 “他一直想勾引你。”
　　 “我明白。不能得罪他，但我也有底线。”
　　 月光被河对面高高的山峦遮住了，房子里漆黑一片。两人的表情都溶化在黑暗里，彩虹表白完，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深深的倦意袭上来，她无力坚持和抗拒，很快便睡着了。男人睁大眼晴瞪着黑暗，把女人的话咀嚼一遍又一遍，最后，他选择了相信。
　　 如今的农村，十室九空。种地不养家，所有的年轻人、壮年人都选择外出务工。老人留守农村的家，有孩子上小学和中学的家庭，妇女留守镇子陪读。边远乡村由于人口外流，小学校都撤了。少数在外边混得好的，把女人和孩子接出去。曹养民只是个普通农民工，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接女人和孩子出去，显然不现实。孩子上学，岂能随父母年年转学？费用不说，仅办手续找关系这一层，就难上难。两口子天各一方，男人有日天的本事，能管得住女人？村子里，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两口子离了婚？打牌、跳舞、游玩、开家长会、一起参加一场宴会……等等，都可能擦出火花造成出轨，导致离婚。曹养民承受不起离婚的变故。像他这样普通得掉渣的男人，一旦与现在的老婆离婚，后半辈子只能打光棍。既然无法承受离婚的变故，就只有迁就。至于迁就的结果，他想不了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远。
　　 早晨，李彩虹送走了上学的儿子和女儿，自己也穿戴整齐，准备去上班。临走，她问男人：“你去不去？”
　　 “我去哪儿？”
　　 “去问夏荷姐呀。”
　　 “我信你，还问啥呀。”
　　 “你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曹养民坐起来，调整面部表情，挤出一丝微笑。李彩虹在镜子前站立片刻，也回了男人一个笑脸，上班去了。
　　 李彩虹其实也无意和男人闹翻，撕破脸去离婚。老杜从未承诺娶她，也没有提过离婚的话。在没有下家接手之前，女人是不会傻到先离婚再待嫁的。她和老杜在一起，是各取所需，说白了，是满足对方的情欲。老杜贪的是她年轻美貌，她图的是老杜知冷知热，在给她身体方面的满足之外，还有其它自己男人给不了的。男人忍了，不闹了，她正好就坡下驴。毕竟在这件事上，理亏的是她，不论平时在男人面前多么强势，这次必须乖一回。
　　 最自责的，其一，昨晚不该不接男人电话。电话铃响的那一刻，正是高潮迭起的巅峰时刻，天塌地陷，都会不管不顾。正所谓：人狂无好事，狗狂豹子拖。疯狂必须付出代价，这个代价有点大。其二，不该让老杜送回家。防了老杜的老婆，防了周围的眼睛，忘了防自家男人。百密一疏，麻绳偏从细处断。
　　 四
　　 男人身体的暗病越来越严重了。农村人把羞于启齿的，性器官方面的病统称为暗病。去年，两人到一起，他能坚持五分钟，今年上年回来那几天，每次能坚持至多三分钟。而这一次，两人行夫妻之实，男人几乎是进入便不敢动，只一动就江河决堤了。彩虹的失望藏在心里，不敢像往常一样赤裸裸表现出来，并加以嘲讽和揶揄。不说是愉悦，感觉还没找到呢。没有比较就没有差别。
　　 男人愧疚地躲开女人，自言自语：最近太累了，我三个月没歇一天假，今年，八万块钱的奋斗目标，还差两万五。我一定要实现。
　　 彩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你不必那样拼命。身体要紧。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
　　 “检查啥，我好好的。去医院，不说看病，检查一大堆，先花好几百。”
　　 “唉……”彩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有没有病，她心明如镜。但是，敢说吗？敢说别人能咋样，你能咋样？反问一句：你咋知道的？岂不自露破绽。
　　 “我嫁你，也没指望大富大贵。平平淡淡的日子，过得去就行。你何必拼命奔。”彩虹说这话，算是从侧面，对男人的宽慰。男人说：“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在外边或镇子买了房，我拼了命，省吃俭用，也要奋斗到那一步。你和娃们在镇子，住上自家的房子，我在人前才说得起话。”
　　 “不说啦，睡觉吧。”彩虹把刚露头的一丝感动强压下去。在城镇拥有一套房子，是当代乡下的年轻农民共有的愿望。雨后春笋般节节爬高的房价，是压在农民身上的一座大山。普通打工者，毕其一生，也就只能奋斗到一套房。中国的现状是，全天下的年轻人都在为房地产开发商拼命打工。
　　 “我睡一觉，可能会好些。”男人歉意深深。
　　 “随你。只要你满意就行，我无所谓。”
　　 在一望无际的泥沼里，一只恶狗，疯狂地追逐着彩虹，想飞快逃跑，双脚深陷泥淖，拔不动脚。恶狗扑上来了，把她扑倒。挣扎醒来，野狗在楼下狂吠。男人沉重的身体压着她，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喘息声。但是，更悲惨的是，坚硬的犁头刚刚触及柔软的草泽，那犁颤抖着化作一团稀泥。
　　 男人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算了吧，犁地的活儿，你干不了了。”
　　 “地没荒，牛老了。”
　　 “牛没老，牛病了。”
　　 “我真没用……”
　　 “你不用自责。农民的土地，基本都撂荒了，只有坚守村庄的村干部挑点好地种。但农民照样过日子。村干部早说了，农村土地要集中起来，让能人大户来开发。撂荒只是暂时的。”
　　 “他妈的……”男人长叹一声，滚到床边，尽量不挨到女人的身体。触景生情，彩虹的脑子里，播放着老杜耕云种月的澎湃与激情，在身体的深处，喷发出一阵阵难以遏制的焦渴与激情，诱发羞耻战栗的同时，一并诱发了娇痴的呻吟。男人只能假装混元不觉。
　　 一群男人，长年在工地，和老婆两地分居。有部分男人，定期寻花问柳，解决生理需求。曹养民舍不得血汗钱。憋得久了，自慰释放。自慰是饮鸠止渴的法子，如吸食毒品。人的身体器官，可能和刀剪呀、机器零件呀相似。长期废弃不用，会腐蚀生诱、会失去功能。
　　 回省城的早晨，曹养民一起去夏荷旅游食品店，感谢夏荷对彩虹的照顾。夏荷阳光灿烂，她笑呵呵对曹养民说：“虹虹在我这打工，你放心。我们是姐妹，不会亏待她。出去玩儿，我俩结伴，没人欺侮她。”
　　 “我肯定放心。”曹养民违心回答。当晚那一幕，十分恶心地在脑海再现。在大街上，在窄巷里，甚至楼梯间，不会发生过分的事，那一晚，如果他没回来呢？在车里，在野外，在广袤无艮的山沟坡岭……曹养民没有这方面的人生经验，单纯的想象，还无法扩展到如此丰富的地步。
　　
　　 老杜驱车下乡，在路上，手机ＱＱ的提示音响了。他等待这个提示音，如焦渴干裂的土地等待一场大雨。停车路边，打开ＱＱ，彩虹发他一个微笑。
　　 我在呢，开车下乡，晚上回来。
　　 他走了。
　　 他没和你大吵大闹？
　　 没有。
　　 为啥？
　　 我说你夜市送我回来，进门强行非礼我。
　　 这倒说得通。陷我于万恶不赦。
　　 你已经万恶不赦了。
　　 我下午告诉她，今晚下乡不回。老时间，我在老地方等你。
　　 你贼胆包天。
　　 已经背上贼名了，大小都是偷，无所谓。
　　 男人真不要脸。
　　 女人也一样。
　　 当领导的更不要脸。
　　 要脸咋当领导呢。不聊了，我忙工作去。想你。
　　 你不是想我，是想那一件事。
　　 老杜心花怒放地启动车，飞驰在山间公路上，轻声哼着流行歌曲。
　　 此一时，老杜得意非凡。提拔正科，考察已经结束，考察材料转组织部门政审。馍在笼屉里热腾腾蒸着，只差最后几分钟。美人虹虹百依百顺，对他柔情蜜意。老婆找不到茬，埋头教书，坚持不懈地打扮，等着他回心转意。偶尔安慰性地应付她，她一改往日的恶毒咒骂，积极迎合。虽然感觉出她是在做作，但人活着，多少场合不是逢场做戏？她能违心地维持做作，已经是开化了，进步了。家里红旗不倒，外边红旗飘飘。网络的流行语，反映的是这个时代，男人们追求的完美境界，老杜正是如此。
　　 老杜的老婆，朱玉琴老师，在教学方面，是晨辉小学的骨干。朱老师也可能是把精力全集中在教学上，疏于其它方面的生活情趣，才造成了今天的结果。但忠于职守本是人最大的美德，这个美德在单位，肯定熠熠生辉，光芒万丈。晨辉小学和县城城区一小互动，交流教学经验，选三名最优秀的教师讲一节示范课，朱老师获得校长第一个提名。
　　 朱老师是十分珍惜荣誉的人，面对领导的信任，同事的羡慕，朱老师认真准备，要讲一堂精彩的课，为晨辉小学争一份荣誉。因此，其它一切琐事都靠边站。对老杜晚上在乡下不回的请求，朱老师大度同意，并附了句关爱的话：少喝些酒，也别熬太晚。
　　 包村干部下乡，指导村两委工作，工作千头万绪，当天处理不完，留下加夜班，极其正常。朱老师没有深究的理由。男人工作越努力，越出彩，老婆只能支持加得意。她一点也没往“谎言”方面想。
　　
　　 两个学校教学互动，时间选在国庆节长假前几天。
　　 朱老师和其它两位讲示范课的老师，不仅在备课上下足功夫，在穿着打扮上，也刻意求优。她头发是不久前才做的，临行前一天，又去美发厅再修饰一番，晚上睡觉，尽量保护发型，大清早，再去美容院做美容。身上穿那身为吸引老公而特意购买的米灰色套裙，又去配了玫瑰红色高腰羊皮靴。羊皮靴是细高跟的那种，迈动脚，便有了亭亭玉立的美感。套裙装巧妙地掩饰了身体发福变形的缺陷，使得她比平日里，显得年轻十岁。拉来善于穿着打扮的女同事多番审视，达到完美无瑕时，才动身去乘车。这身装扮，朱老师从未在大众面前展示，以致于突然亮相那一刻，包括领导在内，所有人都眼前一亮，不注重穿着打扮的朱老师，打扮一番，也极有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