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路平安(短篇小说)
1986年威风凛凛的夏天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就踏平了三湘四水。那是一个星期天的夜晚。白天还在忙着春游的成群结队的学子们像虫子般地爬回宿舍,他们没来得及表现各种各样的疲倦,就发觉时间换了一副面孔。闷热,无风,远处滚动的雷声以及自己身上汗的味道,似乎普遍引起了一种关于夏天的感受。这种感受并不见得怎么美妙,而且来得突然,因此在人潮翻滚的校园里掀起了一阵慌乱。高低床上堆积如山的换洗衣服猛然露出两三只散发着异味的袜口,水房里铝桶的碰击声由于盖不住亢奋的歌喉而显得愈益浮躁,寥落星光照顾不到的隐蔽角落里偶尔泊过激越的吟叫,可能是从音乐厅的琴房里溅出来的音符。
学生二舍三楼的306房间,四个年轻人聚在一起,研究着他们在即将到来的暑假中如何进行一项别开生面的计划。中间的那个是我——平,我的左边是超,右边是丰和俊。我们刚刚度过了两年朝气蓬勃的大学生活。临到放假,似乎仍意犹未尽,我们感觉还有些朝气没有在这个学年蓬勃起来;况且,大学的第二个暑假我们不想荒废在走亲访友的无聊和日睡过午的空虚中,我们不想再回到那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故乡显示我们不同凡响的脑袋,我们不想对曾与我们坐在同一个教室如今仍在挤高考独木桥的同学施加任何压力,他们中的许多已面临崩溃的边缘,我们却伸不出有力的援手。远离他们,让他们保持一颗平静的心,是我们唯一能做到的。
去哪里呢?桃花源太小;洞庭湖只有水,岳阳楼呗,登一回也就可以了;韶山则去过多次;出省,又费资不菲……大家都在沉思,我手中的铅笔蓦地一挥,直插湘西北:
“这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我们四个人中,丰擅长绘画和摄影;俊是民俗唱法的歌手;超最爱热闹,幽默是他的绝招;我则在校园诗坛占得一席之地,拥有文学社社长这一令人瞩目的头衔,也是四人中目前声望最高的一个,自然成了这一活动的组织者和领头人。大家的兴趣和特长都是发自内心的,年轻人的浪漫情怀与艺术禀赋也使我们对湘西无比神往,只是因为陌生、遥远,也许还有一些恐惧,我们都没有发现自己内心的神往之地。经我一戳破,立马群情激昂,恨不得插翅高飞。
我们从湘西籍的同学那里进行了一番周密的调查,诸如道路、风俗、景点、物价等等,最后作出决定,每人筹集150元钱,作为这次活动的专用资金,确定从怀化麻阳县纵贯湘西到张家界市这一路线,大约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不久,钱都凑齐了,有的是家里寄的,有的是借的,有的是奖学金。大家通过商议,公认俊最稳重,委托他负责管理财务。我们都将钱汇总给他。临走,我们又发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现象,四个人都是家中独子,虽然有姐有妹的,但我们都知道作为儿子的责任,尤其是在农村。于是,我们誓约,如果伙伴中有人发生意外,其余人必须承担赡养其父母的义务。发誓的时候,连平日最爱玩笑的超都是一脸庄重,我们开始玩真格的了。
七月六日晚上九点,我们出发。我顺手将一封信丢到火车站的邮筒里,这是我给湖南日报社写的一则简讯,湖南师范大学政治系85级四名学生暑假期间自费考察湘西少数民族地区云云。
火车晚点得很厉害,直到七日下午六点才缓缓驶进麻阳车站的站台。我们被迫在麻阳留宿,而不能按原计划去凤凰。出师不利,这是我们在此之前没有预料到的。“后面会好一些。”我空洞洞地对大家说,心里很没底,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些什么遭遇。这时,我们内部之间也出现了问题。俊从外面弄来了晚餐,份量偏少,超没有吃饱,要求俊再去买一点。俊不肯。俊当然是有道理的:
“这不是在学校或家里,够着肚子吃。我们还才开始,前头紧巴点,后面从容点,这是大家的事。”
超的拗脾气来了。他夸张地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也不做声。我只好对俊说:
“还好,物价比我们想象的要便宜。你再去买些来,大家折腾了一天一夜,先得有个适应过程。”
然后,我向着诸位说:“我们都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而且是自发的。我们要像一个人一样,以后谁也不能使小性子,否则会让别人笑话!谁对谁有意见,要不进行公开讨论,要不都集中到我这儿来。”
超首先笑了:“我对谁都没意见,我就是肚子饿。”
毕竟是来自三湘四水而结成的好友,我们一道出来最关键的是感情基础,这一点我倒是深思熟虑了。我对我的同伴们充满信心。
我们在县城逛了一圈,还是住进了县武装部招待所,想起这里应该最安全。招待所没几个人,我们一个人可以睡几个铺,这真是一次难得的休憩。洗完澡后,乘着兴致扯了几句谈,就都熬不住滑进了黑甜乡。
我从酣沉的睡境中被人强行拉拽出来,超光着膀子在拍我的胳膊:“哎,哎,有哭声。”
“哪里?”我一惊而起。
“你听。”
我没听到。超也没听到了。
“等一会,肯定有。”他爬到了自己床上。
我把两手叠在脑下,支起耳朵。确实没有。超那边响起了鼾声。
我正要放松耳朵的警惕,闭上眼睛,一缕微弱的抽泣飘了过来,又一缕,又一缕……我披衣下床,捏着超的鼻孔,说:“走,下去看看。”超一边揉着惺忪的眼,一边瓮声瓮气:“我说了有嘛,你还不信。”
我们下了楼,却什么也没有看见。院落里停着两辆北京吉普,靠窗的一排夹竹桃开满了花,颜色被昏黄的路灯和黝黑的夜晚染得不伦不类,只感觉脏兮兮的。没有人,抽泣声更是听不到。
我们回到房里,再躺在床上,微弱的抽泣又如雨丝般扫过我们的面孔,仿佛是天上有人在哭。听了好一阵,突然一停,这一停终于让我敏感到了它的方位:“是在招待所的外面。”超说:“有可能。”我又喊醒了丰和俊,让他们判断,取得了共识。于是,我们溜出招待所门外,绕过一堵很长的围墙,我们听到了清晰的哭声。
是一个女孩。窝在墙角。手里抓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站在墙角,正好可以望见招待所我们住的那间房。
女孩叫安,湖北秭归人,在深圳打工,被人拐卖到了这里,深夜逃出,走投无路,故放悲声。对于我们,这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平生从未碰到过。而安听说我们是来自长沙的大学生,就像见到了救星。
我们四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等天一亮将安送到当地的派出所。哪知安坚决不同意,她说,如果你们送我去派出所,我马上就走。她没有道理可讲。我问她:“那你有什么打算?”“我这是第三次逃了,他们肯定会追来,我要赶快回去。”可回去谈何容易,要从湘西的大山里赶回长江边上的秭归,一时间插翅也难飞呵!我呆呆地看着地图。
丰说:“我看是不是这样,让安和我们一起走,张家界有许多开往湖北的车,我们到时候询问一下去秭归的捷径,将安送上车。退一步讲,安只要到了湖北境内,就会有更多的安全感。”
看安的表情,她显然对丰的主张十分满意。我看也只有这样了:“安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她是个受害的女孩,大家要心细一些。我们这一行除了自费考察外,还增添了保护她的责任。这才是对我们的真正考验。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必须马上动身。等天一亮,他们追上来,那就麻烦了。”
幸而招待所的大门通宵不关,可能这是沾了武装部的余威。我们到了大街上,避开车站,直接往城外走,见车就拦。
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来。也难怪,这样深的夜,不明拦车者的底细,谁敢停呀?但我们已不能再等了。又有一辆车开过来。我们五个手牵手一排拦过去,横在马路上。一个急刹,车嘎然而住,是一辆双排座的农用车。听到长长的“吱呀”一声,我连忙冲过去,告诉司机。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从省城来的大学生,迷了路,又找不到住的地方,希望能搭上一截车。
司机是个中年人,他就着车灯反复看了我们的学生证和学校开的介绍信,问道,你们要去哪里?凤凰。可我的车去怀化呵。
我急了:“求您帮帮忙,我们拦了一晚的车,都没拦成,哪怕搭一小段也行,实在是没有力气再走了,我们都坐在拖厢里,好吧?不然您不放心。”“不是我不放心,路上乱得很,开夜车的哪个敢停?刚才你们那一长线拦起,吓得我汗都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可我们也真的是没办法啦。”
我听得不远处涌起一些吵闹声,吆喝声,追赶的脚步声。我转眼瞧瞧安,她的脸像一张薄薄的煞白的纸,嵌在黑色的夜里。
“上车吧。我拐一个弯,大约两个小时后到松冈镇,那里清早将发一班车去凤凰,你们不会等好久的。我只能做到这样啦,看在你们大学生的份上。”
“谢谢,谢谢。”我们风卷上车,借着这股风,车子箭一般地射出去,把前面的黑暗撞了一个很大的窟窿,流着银白色的血。
汽车把我们扔在一个名叫松冈的地方。的确是松冈,我一下车就看站牌。有一个标志牌更清楚,注明了到凤凰和到怀化的方向及里程。车站没有开门,站台前停着一辆“湘运”客车,很可能就是清早去凤凰的那辆。
我们坐在标志牌下面的木头上,超和俊低头阖目,脑子里在和瞌睡虫玩“亡国奴”的游戏,看样子他们都输了。我和丰不约而同地望着凤凰的方向,想象着67公里外的那一个美丽的县城,那才是我们计划中的第一站。
安,可怜的女孩,她正在想些什么呢?她的目光投向天空,天空比以前更加高远,天地在一夜厮磨之后,正依依不舍地惜别。几颗疏星挂在天边,与昨夜安腮边的清泪毫无二致。我想起一句诗,天若有情天亦老。地老天荒又是一种何等况味?我经常恨自己身上的文学味太浓,与现实格格不入。对于做着文学梦的我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文学毕竟不全是梦幻,它植根于现实。因而我发起了这一次湘西之行,看能否洗涮一些书卷气文学味,使自己不至于流于酸腐和油滑。
我坐到了安的身边。“想家吗?”
“嗯。”
“你先写封信回去吧。”
“不,那我父母会急死的。”
“这就对了。你父母以为你还在深圳,他们不会为你担忧的。你要振作起来,融入我们这个集体之中,就当我们是一起出来的。”
“幸亏碰上了你们。”
“我们一定会帮你走出困境。”
安望着我,黎明显现在她的面庞上,清晨特有的新鲜显现在她的面庞上。如果要说漂亮,那校园里一个个女生都比安娇嫩、亮丽,但安浑身的忧郁和那种忧郁里透露出来的成熟无疑是一种稀有金属,这与一贯轻快活泼而又时常无病呻吟的我及我们,形成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像一个具有巨大能量的漩涡,将我们和安融为一个整体,仿佛我们这个集体一开始并不是完整的,直至安的到来。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快跑!”安惊叫道。
我扭头一看,果然有一队人马从镇那边狂奔过来。我一把扯起安,用力喊着:“有人追上来了,快跑!”
丰、俊、超霍然起身,跟着我们往前猛跑。“快,他们手里还拿着扁担。”超在后面说,声音里已有些抖颤。安下意识回头一看,她兀地停了下来。我还捏着她的手:“还不快跑?”
“不,不是他们。”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都停住了,返转身。
原来那些人都是朝那辆客车奔去的,大约是占座位吧,客车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我们走回去,问其中的一位老大爷,只听懂了“凤凰”两个字,就赶紧上车,只剩下最后几个座位了。两排座位间堆满了纤维袋,鼓鼓囊囊的,我们好不容易才跨越了过去。超说:“湘西人把山都搬到车上来了。”
客车开动的时候,我瞅了一眼表:7点15分。
车子在山上爬来爬去,或山腰,或山顶。两个小时后,我们透过车窗玻璃,看见了凤凰县城;而后看不见了,客车闪过一个山脊,又看见了县城的一角;一眨眼又不见了,客车拐了一个大弯,仿佛要向山涧冲去似的,猛然就到了一座桥上。县城晃了一下,倏忽消失。再绕过一道山梁,公路两边的两根水泥电线柱上扯着一条横幅:“凤凰县城欢迎您!”不一会,我们进了车站。
安一下车,就往外面跑。我紧跟上去,问:“安,怎么啦?”安连连向我摆手,她的步子越来越快,我对着后面的丰、俊、超喊了一声,快点!自己则抓住安的手。过了好远,安才回过头来,喘着气说:“下车时,我看见前头有个络腮胡子,好像是那个村的,吓得我不敢做声。”
“多半你看错了。即使是,他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要怕。”
“如果是,就肯定不止他一个。”
“好,现在他不是不见了吗?”
安笑着说:“幸亏有你们。”
“以后再不要这样说了。我们是一个集体,你是我们中的一员,我知道你的心一直悬着,心一悬着就会出现许多幻象,你要把它放下来。好吗?”
安的笑又不见了:“是不是给你们添了麻烦?”
“安,你要我怎么说呢。我们四个人趁着假期不回家,跑到人生地不熟的湘西来,就是来找麻烦的。麻烦最能锻炼人,包括你,遇到了那么大的麻烦,都挺过来了。我们都应该向你学习。况且,你的加入,我们真的感到很高兴。这是你看到的。”
我很向往这样的遇见。这些可能只能在我的孩子身上才可以实现。
最后感慨一下,那个年代,我父亲的工资40元,这些天之骄子,着实是奢侈了一把!
不过,各自收获。也不虚此行!
编辑如此深奥的文字,如有揣摩不当的情况,烦请指正、包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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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