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路平安(短篇小说)
俊回了一句,你还没上山,怎么知道它是“山中天子”?
超理直气壮地说,它叫天子山嘛。
丰说,循名责实,又不进行调查研究,也是实事求是的作风吗
超急了,好,好,你们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
安笑着说,是你首先打击一大片,怨不得别人,不过平心而论,还是超的留言最有水平。
超一个劲地作揖,谢谢,谢谢。知我者,安也。
车子一个晃荡,停了。我问问司机,怎么回事。糟了,塌方。我们下车一看,前面三米处,黄土简易公路缺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司机说,这几天雨没断,才修的路根基不牢,浸坏了。
司机找来一根纤维绳,量了一下路面所剩的宽度、塌方处的长度,然后说:“恰好外轮要悬空,依我的经验,还是冲得过去的。现在是在半山腰,没车送,你们上不去。这样吧,你们不上车,等我过去了,你们走过这段路,到那边上车。万一我掉下去了,就只好请你们通知管理所了。”
超说:“那不行,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我们都上车吧,全部坐在左边,增加不悬空这一边的重量。”
司机说:“就凭你们这几杆枪,压不住的。算了,你们是大学生,牺牲了可惜。我弟弟也是大学生,家里看得他特别重。”
丰走到车门边,说:“人都是一条命,我们出来也是不怕死的,上。”
我们上了车,都坐在左边,而且在屁股上使足了劲,双手死死撑着坐垫,企图用我们的微薄之力来镇住整个车身。司机大声喊道,坐好,我要冲了!
车子后退一步,然后如离弦之箭。
我们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幸运之神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们一睁开,它就会掉落万丈深渊。
我们只感觉到了速度,一个世纪千百万年飞越的速度,快乐、痛苦、生命、理想……一切都成为速度的弃物,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被抛在身后的,还有一处塌方。
车子又停了。司机坐在方向盘前,一动也不动。我们打开车门,来到那处塌方前,指点,说笑,宛如从月球上归来的宇航员一样自豪。
山顶是招待所三所,几位服务员懒洋洋地斜倚在柜台边聊天,看见我们进去,像见了外星人,怪叫了几声。超赶忙说:“对不起,吓着你们了。”她们叫得更起,令我们颇为不解。
房里所有物件都是崭新的,被子、床褥没有人睡过的痕迹,非常舒服。超一把将自己放倒在床上,幸福地哼道:“嗯,总统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雨稍住。我们就跑了出去,拿着一张旅游图,到处找景点。先是“一步登天”,再过“仙人桥”,在桥上,我们又碰到了雨。俊说,这些雨八成是仙女变的。超说,难怪你撮起嘴巴接,味道怎么样。俊吧嗒吧嗒几下,妙哉,妙哉。
我说,雨大了,咱们躲躲。丰说,那边好像有个洞。
瞧,真的是个洞。我们挤进洞沿,雨便铺天盖地,整个山林全是一片雨声。超耐不住了,他瞧了几眼洞口,说,哪个有胆的跟我进去看看?丰和俊都嚷着要去。安说,怕里面有蛇。超说,让平陪你吧,我们三个探险去。我说,不要走得太深,半个小时不回来,我们就不会等了。
然而,半个小时后,还不见他们的踪影。雨越下越大。安说,会不会真的有蛇?应该不会,三个人总有突围的。又过了半个小时,仍然没有动静。安反而握着我的手说,你也不要担心,或许那边有出口,他们已经出去了。我怔怔地说,可能。这两个字仿佛载着我的魂飞走了,我不知不觉地把那三个同伴抛到九霄云外,瓢泼的雨和密集的山林将我的视线紧缩成小小的一团,我的眼前只有安,穿着连衣裙的、散发着湿润气息的安。
安在微微发抖。
你冷吗?
不……
我看见你发抖。
没什么,雨真大。
我把安的手送到我的胸口。好暖和,安说。她的手的确很凉。我把她的另一只手也合拢来。她说,我好像在拜佛。
不是拜佛,是拜天地。
对,求天地保佑,我们一路平安。
我忽然将自己的双手搁到了安的胸部。安没有动,她轻轻地说,你也冷吗?
嗯。
来,这里。安抬起胳膊,露出两个岩洞般的腋窝。我的手顺着她的短袖口,溜了进去。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安失去重心,她落进了我的怀里。
“平!”短促而急厉,像一枚石子砸在我的额角。雨蓦地小了许多,被雨水压弯的树林“呼”地挺直它们的躯干,将我沮丧的目光重重弹了回来。
安,我……
平,你不要说了。
对不起。
不要这样,平。我喜欢你,喜欢他们。但我与你们有着天壤之别,我不能害了你们。
他们?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他们三个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都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
他们没有欺负你吧?
你们都是好人。其实,我应该谢谢你们看得起我。你们都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么纯洁的人了,我曾经绝望过,痛恨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流氓、恶棍。自从和你们在一起后,我慢慢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以前都是我自己不好,读书时不用功,知识少,一到外面分不清好坏、是非。我现在不怨命了,兴许回家还能够活得像个样子。
安,你是个优秀的女孩,你一点也不逊于我们。
你在安慰我。哎,没下雨了,我们走吧,等他们那是白搭。
我和安一路散步,说着话,我也不记得说些什么了。在那种亲切愉悦的交谈里,语言只是一种映衬、一份铺垫,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更重要的是,心灵的光辉照耀着情感的每一个角落,清朗明澈,一如雨霁的晴空。
回到三所,那三个人竟然早就在等我们了。超嬉皮笑脸地说,给你们创造了那么有利的条件,划不来。我说,你做的好事,钻到洞里就不出来了,害得我们老等,我还以为你们碰到白骨精了哩。丰把我扯过去,好像是要我听他一个人讲话:
“真是怪,那洞里随怎么深,总是有一抹光亮。我们一看顶上,没有丝毫缝隙。中间有一个厅,起码装得下数千人,散乱着各种佛雕,可惜全被砸烂了,没有一个整的。”
俊也插进来:“我们走了将近一个钟头,才找到出口。出来一看,原来把整座山都走穿了,要不是碰上一个打猎的,保准迷路了。”
由于我们只能钻雨的空子,游玩大打折扣,断断续续地跑了五天,算是差不多了。服务员说第二天有送菜的车子上山,我们准备乘便车下去。
晚上,四个男士在房里打扑克。门开了,是安。看得出她刚洗完澡,身着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乌黑的发丝披在她的头上肩上,洒着薄薄的灯光。
“你们,能过来一下吗?”
我们将牌胡乱地往桌上一扔,来到了隔壁安的房间。她一直是一个人住。我们像以往一样,分坐在其他几张床上。安拴好门,上了自己睡的那张床,她把头发朝后一拢,开始说话了,她今天的声音格外动听:
“我知道,我的旅行你们的考察都快到尾声了。这些天来,我常常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如此轻松、愉快,有幸和大学生们在一起游山玩水,谈笑风生。我这辈子还敢奢望这些?”
超说:“安,你看高我们了。“
“没有。我跟平说过,至少,你们都是好人。但我做了一件不应该的事,我不应该拒绝你们,辜负了你们的爱意。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深圳我做过三陪小姐,挣了几个血汗钱!后来,被一个同乡卖到了麻阳,钱丢光了,身子也失了。要不是遇上你们,我真的是死路一条。其实,和你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自己经常很冲动,但我努力克制着,我惟一的想法是,你们还是学生,不能害了你们。
“这几个晚上我都睡不着,快要离别了,我的心情十分复杂。离开了你们,我的情形又会如何呢?你们都对我说过,爱我,我相信是真的。我又何必如此小气呢?我想通了,你们也算得上是大人了,有些东西压抑久了可能反而不好。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愿意把我给你们。”
说完,安令人惊异地脱下了身上的连衣裙,一道白色的闪电刺痛了我们的眼睛。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尊雕塑呵!我们的血液停止了流动,我们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们的思维停止了活动。一片空白。只有光。
只有光。
不知过了多久,空白中嵌入一个人影,丰走了过去,拿起床上的连衣裙,递给安:“快穿上,别着凉。”
我们回到自己的房里,各自上了床,可谁也睡不着,半夜,我们听到了隔壁隐隐的哭泣声,但都装作没听见。
早晨,我们还在沉睡中,安敲门了,叫我们起来吃饭。她说,送菜的车已经到了。她依然一脸爽快,好像根本没有昨晚上那回事。
下山后,我们经“十里画廊”、金鞭溪,边走边看,很快就到了张家界。这是我们旅途的最后一站。俊一结算,总共还余下九十三元八角,除下我们买学生票的钱,统统交到安手里。安说,回去后,我一定寄钱来。我说,同甘苦共患难一场,你要看得起我们,就不要寄了。我给了她我们的地址。我问她要地址,她说,回去以后我再来信吧。
我们将安送上了开往襄樊的火车。那一天,出了太阳,天气很热,可我们都被安的泪水淋得透湿。我们握着安的手,每人送她一句:
“一路平安!”
十余年过去了,这一段旅途已渐渐隐入往事发黄的册页间,虽然回忆起来还恍如昨日,但当时的感觉已不复能找到了。我记下来的也许不能道其万一。时间的面孔换来换去,都是相似的,世界的变化却是日新月异。我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后来的情况,因为许多事的发生看上去纯属偶然,其实与往事是在同一条时间链上的,不能说毫无联系。
我们四个结束湘西之行后,也各奔东西,回到自己的故乡了。九月份,一开学,我就收到了安寄来的二百元汇款,但汇款单上没写详细地址。从此,再也没有收到安的片言只字,一直到现在。
丰在毕业的那一年竟然神奇般地考上了广州美术学院的研究生。1990年10月,他来信告诉我说,他创作的雕塑《风情》在全院美展中引起了轰动,并被学校艺术馆收藏。他随信寄来了雕塑的照片,上面是一尊女性的优美胴体。照片后面写着一行字:你一看就知道她是谁!
俊分回老家资江县一所中学任教,走的时候显得不够振作,后来也不见音讯。
超分回老家后,隔一年就考取了武汉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留校,找了一位湖北姑娘作伴。他曾经出差去过秭归,逢人就问认识一个叫安的女孩否,人人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他还托人在《秭归县报》上打过“寻人启事”,效果不佳。
瑞成绩出色,完全可以留在长沙,但她还是选择了贫穷的湘西,在永顺一中教书。她的弟弟荒后来读了吉首大学,他“心目中的那个女孩”却被保送去了南京大学,据说现在跟一个洋鬼子定居加拿大了。
1994年初,俊突然从资江县公安局打电话给我。我说,你老兄几年了连个信都没有,什么时候混进公安局去了?俊没有说多话,只是要我速去他那里一趟,声调很低沉。我当即请假,乘夜班长途客车直奔资江县。一到公安局才知道,俊是被抓起来了。他猥亵、玩弄二十多名女初中生,被判十七年有期徒刑。我再不去,就看不到他了。
我对着俊大声吼道:“你怎么能这样,我以为你是最稳重的!你让我看错了,你让我们看错了!”
俊苦笑着说:“平,法律都制裁我了,你就不要骂啦。我们说不定是见最后一面了。”
我说:“俊,你不要一蠢再蠢,十七年虽然漫长,但还不是死刑。你要好好接受劳教,争取减刑。你出来,我去接你。”
俊的眼眶红了:“丰和超,还好吗?”
我把我所知道的丰和超的情况一一说给他听。他哽咽着说:“你们都有出息,我这辈子是完了。幸好,前年我父母都走了,我也没有什么牵挂。”
“俊,千万要挺住!”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我来时不知道你是这个样子,也没带什么。你拿着吧。”
俊接过钢笔,在手心里划了几下:“平,请别把我的事告诉丰和超。”
我得走了,俊却抓着我的手不放。我说,我得去赶最后一班车了。
平,我要你来,除了想见见朋友,还想向你吐露一句心声——我一直恨着一个人。
谁?
安。
我很向往这样的遇见。这些可能只能在我的孩子身上才可以实现。
最后感慨一下,那个年代,我父亲的工资40元,这些天之骄子,着实是奢侈了一把!
不过,各自收获。也不虚此行!
编辑如此深奥的文字,如有揣摩不当的情况,烦请指正、包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