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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一路平安(短篇小说)


作者:吴昕孺 举人,4598.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589发表时间:2013-09-10 10:32:37


   我跑上去,要安使劲地掐我的手指。超说,你还在做梦呵!我们要误了车,就坐你的梦去永顺好啦。大家都笑起来。我想,这大概不是梦境了。我问丰,昨晚是不是看到铜柱了?俊说,你还讲,我们把那座山翻遍了,铜棍子都没看到一根,早知道跟你留在家里多好!超说,那你不当电灯泡了?安拍了超一掌。
   王村的人不多,但去永顺这班车却挤得水泄不通,不知道从哪里拱出这么多脑壳。我们上车早,照例占了最后一排座位。这是湘西一位同学告诉我们的经验,说湘西的公路大部分在山上,不难碰上一起车祸;即使运气好,不出事,坐在前头,看着车子一会儿攀绝顶,一会儿转急弯,一会儿就像要往山崖下冲去似的,不吓死你才怪。奇怪的是,湘西人自己对后排并不感兴趣,有几次乘车,我发觉好些人宁愿站着,也不屈尊于后排,是嫌不够刺激,还是好客,专门留给怕刺激的游客坐?不得而知。
   下雨了。雨将是我们以后旅程的一个重要主题。车窗外什么也看不到。超和俊张开大嘴在打呼噜,推都推不醒,惹得前面的人纷纷掉头。丰说,这两个宝,让农民伯伯们笑话。我说,算了吧,睡了觉是实在的,反正都不认识。
   永顺我们多呆了几天。我们恰好有个叫瑞的土家族女同学住在县城的民主街17号,按图索骥找到她家时,她正在吃中饭。她一口饭还没吞下,对着我们说:“我估计你们这几天来。”超说:“你有特异功能吗?”瑞回答:“不是,我看了《湖南日报》。”瑞起身从里屋的书桌上拿了一张报纸给我。我翻来覆去弄了半天没找到那条消息。瑞上来,用筷子一点:“喏。”我看到了,几十个字的一条简讯挤在报旮旯里,好像湘西大山里的一个芝麻村庄。不过上面我们四个人的名字都有。安也凑上来,将那条简讯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说,好棒,上报了。
   我们想就着瑞的剩饭剩菜填填肚子算了,她硬不,要把桌上所有的碗都撤走再来过,让我们几只饿虎丰盛地饱餐了一顿。
   饭后,我问瑞,哪家招待所方便些。她指着自己的屋子说,这一家。我说,我们五个人呢,不要打扰你家里呗。五个人又怎么啦,你还来五个我这里也住得下,何必去花那几个冤枉钱!她的父母也盛情相留,我们不好再推辞了。瑞和安成了好朋友,她们同睡一个床;而瑞的弟弟荒则和我们打成了一片。荒在永顺一中上高二,成绩严重下滑,瑞要我们好好开导他。我们四人将它当作一件重要任务来完成,和荒整整谈了一个晚上,事情的根源是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同班的一位姑娘。不论我们如何说高考是人生的关键,学习如何要集中精力,早恋如何影响前程等等,他总是一句话:“这些道理我都懂,我就是爱她。我控制不住自己。“我问,那位姑娘爱不爱你呢?”他说:“我所有的痛苦都在这里,她不爱我!如果她爱我,我的成绩一定不会垮下来。”我又问,她不爱你的原因是什么?他黯然地说:“她要学习,她根本不考虑这些。”
   我说:“这件事情你自己没有分析准确,或者说你产生了歧见。恋爱不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但恋爱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每一个人的恋爱都是不相同的,动机不同,意趣不同,目的不同,也许,结果也不同。你爱那个姑娘和那个姑娘爱你,在很大程度上是两码事,比如,你爱她可以不要学习,考不考得上大学无所谓;她却不同,她把学习看得高于一切,她想首先通过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然后再追求理想的爱情。这有什么不对吗?都对。但你们必须协调好,只有出发点一样,步调才能一致。我认为,从你们双方看,无疑是你应该向她看齐、靠拢。你惟一的希望就在于,她并没有拒绝你。”
   荒不作声,他默默地回顾了自己房里。我们也在这寂静无边的夜里安放下各自疲惫的身体。夜凉如水。我们是水面停泊的孤舟,我们是栖息于水底的残月,我们或许就是那一掠而过的涟漪,看上去生动优雅,捞起来却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第二天,瑞带我们去不二门。两块巨石相距不到一尺,排空而上,直入云天。站在两石间,抬头仰望,一根白线或灰线或蓝线,仿佛在慢慢悠悠地飘落下来。你仰头等着,却又始终不见落下,直到你头晕腿软,你才发觉,上了天一当。瑞说,以前两石间从下至上都只有窄窄的一线,后来有些当官的要坐小车经过这里去看观音岩和八卦阵,就将最下面凿开了一条公路。超忿忿地骂道:狗官!
   永顺县城惟一可观的只有不二门,观音岩与八卦阵均牵强附会,不值一哂。不二门真乃大自然鬼斧神工所致,惜遭人毁。石魂之痛,山灵之痛,人心竟如此麻木不仁!滑稽的是,不二门前约二百米处有一泉,曰“洗心”。不过,我看到泉水清中带浊,腐质离离,是谁脏污了它?
   因雨休息一日。我们帮荒补习功课。荒告诉我,他听我的,他要把成绩赶上来。他说:“我现在才明白了比翼齐飞是什么意思。”他很聪明,是块学习的料,这样的孩子,就看他对什么感兴趣,他朝着正确和错误的方向都可以走得很远很远,让你始料不及。我教他英语,刚上了一课,他突然对我说:“我带她来请你们看看好不好?”我说:“我相信你的眼光,她一定是个好姑娘。但是,她越是个好姑娘,你越得付出代价。我建议你以退为进,先把心收回来,待考上大学,再乘胜进攻,何愁不会马到成功呢。”“高,高!你再跟我讲一遍AS的用法吧。”瑞和安在那边密谈,她们脸上的笑纯粹是女人之间会心的表情,而男人之间取代的则是击掌或朝对方的胸口擂上一拳。
   翌日,雨虽小了,却没有停止的意思,依然一丝不苟地下着。我们可不想再休息了。瑞一直神秘兮兮地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她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不去,那个地方不能不去。她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不看,那个地方不能不看。她说……她已经把我们的心吊在了半天云里,我们不明底细,被她牵引着,触角慢慢伸到了湘西的另一种神秘。对于下雨,瑞也表现得很担心。她说,到那个地方,要走七里山路。我们一个个向她宣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雨么;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好啦,好啦,上路吧。
   一出山城就要上山。我们几个还记得瑞在学校曾告诫过,倘若请土家族姑娘当向导,上山的时候,你们要赶在她前面上山;下山的时候,你们也要赶在她前面下山。我们同声问,为什么。瑞掩不住笑地说,土家族姑娘的裙子里面不穿裤子。这回瑞亲自给我们当向导,我们合计着想试验一次,看瑞的“忠告”是不是玩笑。
   我们故意慢悠悠地走在后面。到了山脚,瑞果然让在一边,吆喝着我们,快点!硬是等了我们几位男士先上山,她才和安跟着。我们相视一笑,觉得真有味。下山的时候,男士们自然大踏步地在前面带着,而且连头都不敢回一下。穿过一道峡口,形势豁然开朗,有成片的田园和菜地,还有牧童,在牛背上摇着铃铛。这里还是一派春天的气象。但我们的脚步撇开“春天”,拐过两山之间的另一道峡谷,一瞬间,我们仿佛跨入了异域,嗅不到人烟,时间凝固在房屋的寂静里。不远处,一块麻石悄然而立,上面用红漆涂着三个字:麻疯村。
   瑞说,到了。
   一个鸟巢似的四合院在蒙蒙细雨中露出迷茫的神情。瑞介绍,这是村里的医院。走进去,发觉院子并不小,但只有三个医生,其中一个兼作厨师。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女医生,约五十来岁,慈蔼可亲。她说:“建国以后,湖南设立了十几所麻疯病村,绝大部分分布在湘西北,因为湘西北地广人稀,山高路远,不易传染。随着医疗水平的提高,麻疯病在我国已不再是不治之症,到了70年代,仅剩下了湘西的五所。从1982年起,就我们独此一家了。”
   我问,为什么单单留下了这一家呢?
   医生说,这里一直是省里的麻疯病治疗中心,危重病人都往这儿送。留在这儿的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无法治愈的,另一种是已经治好可以出村的,因曾出村受到过歧视和委屈或害怕出村受到歧视和委屈,而决定留在村里。
   丰问,治疗中心,就你们三人?
   医生说,前年还有六个人,最多时达二十余人……都走了。谁愿意一辈子呆在这大山里,
   与这些传染病人打成一片?
   可你们愿意?
   我是这里的元老,快三十年了。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都成家了,一个在大连,一个在广州,要接我去。我也不是不想去,可这儿总得有人管,还等几年吧,退了休再说。你们去看看那些病人吧,对于他们来说,你们都是外星人。
   我们在医院穿上了防毒服,正式进入村庄。这是一个奇异的村庄,用土墙围着,墙上安有铁丝网。里面有一点田,有一点菜地,两栋平房,住着一群人,不,应该叫“魔鬼”更合适。至少,他们都不是完整的人,有的只有一半,只有上半身;有的面部像绸缎般光滑,只开了一个窍,那就是吃饭的嘴巴;有的人已成了麻花,无法直立行走……他们的环境和条件更加令人恻然,用粘着浓血的纱布洗脸,一双鞋要穿几十年,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但他们都很善良,也很平静。许多年来,我们是仅有的来看望他们的村外人,虽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会笑,另外一些人则不会说,但我们还是能从他们的举止中体会那一种难得的喜悦。或许,在他们的一生中,这是最令人回味的场景。
   安和瑞都泪流满面。她们并不想这样,但她们做不到。泪水夺眶而出。安对女医生说,请让我做一餐饭给他们吃,这是我的心意。女医生说,好吧,但是你们不能在这儿吃,我要对你们负责。
   安和瑞当主厨,男士们当帮手。安的动作相当利索,几十个人的饭菜不到一个小时就都上了桌。看着村民们吃得那样津津有味,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雨,还在绵绵地下着,淅淅沥沥……
   麻疯村又渐渐隐入一片迷茫之中。
   瑞很感激我们,因为她弟弟像换了一个人。我说,还很难讲你弟弟起了根本性的变化,他过于敏感,一点点小事就会使我们的努力白费,这和性格有关。瑞感喟道,不仅仅是荒,敏感和狭隘几乎是所有湘西人的性格特征。层层叠叠的高山大岭困住了湘西人,一方面,他们因了地广人疏而热情好客;另一方面,又由于长期走不出大山而变得目光短浅,心胸狭窄。观念的改变是一场革命,需要很多像你们这样的外地人进来;尤其重要的是,需要更多的湘西人走出去,出去之后再回来。
   丰问道,这也是你选择读师范的原因?
   瑞笑了,对。五月中旬吧,也可能是下旬,我从上述两方面出发,给自治州政府写了一封长信,我在里面大放厥词,奉劝州政府加大对教育的投入力度,一定要让孩子们都有书读;还有,要重视旅游业,把外面的世界请到山里面来。山门一打开,进的进来,出的出去,环境就改变了,人的面貌、素质都会随之而改变。
   收到回信没?
   没有。侯门深似海啊,那封信,也许到某个秘书那里就打止了。不过未必都是尸位素餐者吧,他们总有人想得到的,而且应该想得比我更透彻。瑞和荒冒着霏霏细雨送我们去汽车站。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心情湿漉漉的。我见状先开了金口:“瑞,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找不到答案。”“在我这里找得到吗?”“是的。”“请问。”“你们土家姑娘穿裙子真的……”我的话还没问完,瑞就歪着头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安不解地问我:“穿裙子干什么?”我指着瑞:“你问她。”
   瑞像一个落水儿童,被笑淹没了。她自己扑打着钻出“水面”,满头满脑的都是笑,一线线,一滴滴,砸在泥泞的街道上。“你们就希望土家族姑娘穿裙子不穿裤子是不是?”你们就以为土家族姑娘那样不害羞?”“这是你亲口说的呀。”“我逗你们这些小男人呢,看你们那色迷迷的样子!”
   我的脸上发烧了:“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个风俗挺有趣。”“土家族可没有这样的风俗。土家族把山看得很神圣,每次带客人上山,总是请客人先上,下山请客人先下,姑娘如此,男人也如此。怎么样,这个答案满意不?”
   车站到了,我们登上开往天子山的客车。瑞将一条精美的五彩石项链戴在安的脖子上:“安,这些石子都是我自己在猛洞河里采的,留着作个纪念吧。”安扑过去,将一串泪珠挂在瑞的胸前。相见时难别亦难。不经历这样的场面,这句诗是难以理解的。
   位于贺龙将军故乡桑植县的天子山是湘西的一处新景观,开放不到十天。我们在山下时,管理所的同志说,前面仅来过一批香港游客,你们是第二批。他还为此特意请我们五位在一个厚厚的笔记簿上留言签名,并派一辆中巴免费送我们上山。我们受宠若惊,在车里兴致勃勃地交流着各自的留言。丰留的是“美哉,天子山”,俊留的是“我爱天子山”,安留的是“永远记住天子山”,我留的是“诗情画意天才山”。超说,你们这些都要不得,还在山脚下,又落雨,看都没看,就爱呀,美呀,诗呀,画呀,假惺惺的。安问,那你是怎么写的?超神气了,虽然猛一站起来头重重地磕着车的顶篷,但这丝毫没有敛住他的神气:“我大笔一挥,写下了‘山中天子’四个饱满有力的大字,诸位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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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喜欢舞文弄墨的“我”和擅长绘画和摄影的丰、擅长民俗唱法的俊、幽默搞笑的超一起出发,开始挑战湘西的陌生和神秘的征程。刚刚行至麻阳县就遇到了被拐卖逃出来的女孩安。安浑身的忧郁和忧郁里透露出来的成熟,与轻快活泼又市场无病呻吟的我们,形成强烈反差。使得我们在安加入之后,变成一个更加完整的集体。并且自嘲道,原本就是用找麻烦来锻炼的,遇到她反而是好事。之后,我们的行程辗转又曲折,从凤凰到吉首。安一路来的惊慌未定,草木皆兵,让我们心生怜惜。超会开玩笑逗她,俊下棋时会心猿意马,丰甚至插空带安去看了电影,“我”在她恐惧地不能入睡的夜里,看了她一夜。之后很多遇见,仿佛那火车站的“烛阵”,并不是什么能改变人的一生的重大事件,但却总是忘不了,忘不了黑暗中那飘摇的光明和奇异变换的烟云。这仿佛预言了之后旅程一般。那王村的“平安饭店”,那神秘的嘶吼的铜柱,那瑞的弟弟荒的爱情,那被破坏的“不二门”,被遗忘的麻疯村,那新辟的美景天子山,那躲雨偶遇的山洞中“我”与安的深情相拥,那分别时安的吐露真言和裸露的身体,都按着预言的指引,一路向着分手前行。分手时的一声“一路平安”,涵盖了多少无法言说的情绪,在那个溢满青春的、真诚的、狂妄的、茫然的年龄,在共处一个月之后,不舍道别。各自出发。丰,终“喜怒不形于色,悲宠不著于身”的创作了《风情》;超,考取了武汉的研究生,找了湖北的女朋友,在秭归寻找过安很多年;瑞,遵守自己的诺言,回到湘西,做改变观念革命的先行者;俊,分回老家做老师。直到多年后,“我”得知俊被判处17年有期徒刑,并去看了他。俊说,他恨安。从怀化麻阳县纵贯湘西到张家界市这一次行走,改变了太多人的人生。这篇小说,成功地塑造了四个不同性格的男孩形象,他们仿佛生活中美好事物的代表,在遇到一个来历不明女孩子代表的挫折的时候,这些美好开始变了味道。有的是吸取精华,有的则是借口颓废,有的让她潜伏在心里,多年念念不忘。这是青春的味道,也是象牙塔的味道,时而表露得赤裸裸,时而隐藏在一个细微的动作里。小说整个构架缜密,纵贯湘西的脚步,绵长却不慌乱。虚实结合,引经据典,从很多侧面反映了当时很多真实现状,不做作,不虚伪。让人透过美景、透过那些青春的男女,看到很多人无掩饰的欲望和本性!引人深思、感慨!问好作者,感谢赐稿逝水流年,佳作,推荐共赏!【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91102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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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3-09-10 10:33:22
  我中专毕业的那样,我们班两个一米五多点的女同学,从邯郸骑车到张家口,然后坐火车道呼和浩特,然后再坐火车返回,全程用了20多天。两个女孩子风餐露宿,回来跟要饭的一样。但这种经历是她们最珍贵的财富。
   我很向往这样的遇见。这些可能只能在我的孩子身上才可以实现。
   最后感慨一下,那个年代,我父亲的工资40元,这些天之骄子,着实是奢侈了一把!
   不过,各自收获。也不虚此行!
   编辑如此深奥的文字,如有揣摩不当的情况,烦请指正、包涵!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9-12 19:41:2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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