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路平安(短篇小说)
“这个地方可真幽静呵。”超一上来就是鬼脸。俊说:“你们像赶集似的,人都累死了。”我连忙朝他使了一个眼色。
县政府招待所。我们四个人住在一间房,给安买了一个床位,可那间房里只有她一个人,离我们住的那间大约十多米远。
吃过午饭,我们去沈从文的故居。安问,沈从文是谁?我说,他是一位作家,他因写湘西而成名,我们都是从他那里知道湘西的。安说,他的名字取得多好,说从文就从文;我妈叫我安,我从生下来起就没有安稳过。我望着安,惊讶于她有这样的理论。丰在一边得意了,按你讲的,我这辈子一定衣食无忧罗。安依然一副理论家的样子,你们大学生,还要愁衣食吗?超接过去,看丰那德行,说不定是个和尚命,化点缘,吃点斋,蛮忧是不会的,忧就是尘根未净呵。丰奋起还击,超你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要讨米讨到我那儿来啦,我肯定会多打发一点。安说,好啦,好啦,你们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太没味啦,每一句都像是挖苦我。
安这么一说,大家都安静下来。我问了三个人,才在一条小巷里寻到了那张古朴的院门。典型的苗家院落,木头与石头的结构,很稳重,很安详,很质朴。与别的名人故居不同,这里没有图片,没有讲解员,还住着人,是沈从文的侄子辈。这里还是一个家,没有变成馆阁之类。我坐在一张据说是沈从文坐过的板凳上,喝着主人刚倒的茶,茶是凉的,从一个壶里泌出来。那个壶被烟熏得和茶叶差不多同一颜色,我看见丰、俊、超都没有喝,尽管他们很口渴。只有我和安喝了,我还要了两碗。出屋,俊问我,那个茶你都敢喝,不喝出痢疾来才怪。我说,那才是真正的泉水。安说,我本不敢喝的,实在太渴了。我说,拼命抵拒内心的渴望,那有啥意思。安说,你讲什么,我听不懂。俊笑了,他那文绉绉的,别说你,我们都听不懂几句。
凤凰县城也叫沱江镇。沱江很像我老家门前的那条河,但没有那么多泥沙,在水洼处,分明看得见水底的石头。旁边洗衣的妇女说,起码有两三米深。妇女听说我们是大学生,关切地说,你们千万不要在湘西游水,湘西的水吃人。丰指着河里一群群戏耍的孩童说,他们不是人吗?妇女大笑起来,他们是人吗?他们是精。她认真地对丰说,前年也是从长沙来了一批大学生,每天像你这样摆着架子画图,有一回天才擦黑,他们下河游水,一呼喇死了三个人,好惨哩。我问道,那是怎么回事?妇女说,湘西的水太凉,外地人不适应的。我说,谢谢您。
妇女走了,洗衣盆搁在腰间,腰因此优雅地斜着,走起路来更是如风摇柳摆,婀娜之至。我信口说一声:翠翠。安忙问,你知道她叫翠翠?我说,沈从文告诉我的。安摇摇头,跑到丰的画架边:哇,真像呵,简直一模一样。丰笑着说,那说明我画得不行。安又摇摇头,她走到河边,望着汤汤的流水发呆。
晚上,我们玩了一会扑克牌,一个个呵欠喧天,倒头就睡。半夜,我起来小解,路过安的房间,里面还亮着灯。我试着喊了一声:安。里面有些轻微的响动。我再大点声:安。安应着了:是平吧,你进来。我推门而入,只见安蜷缩在床上。
“还没睡?”“我……我怕,我一闭眼就看见有人追来了。平,我们明天走,行不行?”“明天走,但你今晚得睡好觉呵。你要是不介意,你睡吧,我在这守着。”“那不行,你太累了。”“我已经睡了一觉,不碍事的。”
安太困了,她的身子一滑下去,就睡着了。依然是蜷缩着,像一个被童话里的大灰狼吓着的孩子。我本来是远远地坐在另一张床上,见她睡熟了,才上去扯了一条布毯给她盖上。从她的喉咙里发出一种轻微的鼾声,具有很强的节奏感,如诗,如歌。我蹑手蹑脚地回到这边床上,熄了电灯,低首潜心倾听着,仿佛能感知她在梦里的活动。节奏变了,一阵松一阵紧,突然全部消失,像断了弦一样。安大叫一声。我忙奔过去,喊着:安,不要怕,我在,我是平。安翻了一个身,两手搭过脑后,一只脚弓起,喉咙里又恢复了从前的节奏。可是,布毯却被安压在了身下,凌乱的连衣裙在睡态中漏洞百出。我出神了许久,干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下一下地数着她胸脯的起伏,直到安轻轻地咳了一声,我才意识到可以从别的床上拿来毯子盖在她身上。
湘西的夏夜确乎凉意袭人。
安赶在黎明前醒来。她惊诧地问我:“我真睡了?”
我说:“我当了一回护花使者。”
安不安地问:“我睡觉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我自己觉得脸上有些红了,为我晚上的失态,虽然安并不清楚那一切。我只好撒了一个谎:“我基本上也在打盹,糊里糊涂就过来了。”
我悄悄推开这边的房门,那三只鬼还在沉梦中。我这才放了心,也装模作样地上床躺下。
清早,丰伺弄着相机和画板,兴致勃勃地为前往黄丝桥古城作准备。我说:“我们早些去吉首吧。”丰听了一蹦起来:“那不行,哪里都可以不去,黄丝桥不能不去。那是中国保存完好的古城遗址之一!”我无言。早餐时,我告诉安,他们非去黄丝桥不可。安没有作声。我只好许诺,绝不在凤凰过夜。
去黄丝桥本来要一整天。我们马不停蹄,下午四点钟赶到了汽车站。不巧,去吉首的最后一班车刚刚发走。安的脸色像一张被人揉皱了的纸。我说:“大家愿不愿意走一段路,反正是来考察的,老搭车不过瘾。我问过了,到前面的小镇走路只要一个小时,翻过凤凰山就可以了。”超来劲了:“我同意,咱们是要走一走,说不定到镇上还赶得到晚饭哩。”丰、俊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了。安喜极而笑。
沿着蛇一般的公路,我们迂回盘旋在凤凰山上。凤凰山极似一只凤凰,拿超的话说,“我们就像几只蠕动在凤凰羽毛中的虱子”。安答道:“凤凰才不长虱子呢,凤凰是非常高贵的鸟。”丰接着:“你甚至不能说她是鸟,她是神。”
黑暗几乎和丰的话音一同落下来。俊又表现出他特有的稳重:“山里黑得早,我们要加快步伐。”跑了一天,安有些吃不消了,我们让她走在中间,可只要几步她就掉到了末尾。忽然,安幽幽地说:“糟糕,我们迷了路。”我们一看,果然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脚下的路早已不是公路了,而是一条不足公路一半宽的山路。超说:“也不一定,再往前走走看吧。”再往前走,越来越不对劲,路越来越窄,林越来越深,山里许多奇怪的声音从四处传来,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们的思想短路了,谁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火!我们几乎同时看到了火。离我们大约二百多米处,有一堆火。“那可能是坟火。”超说。“不会,坟火没这么旺。”俊说。我看了一阵,无可奈何地说:“我们还是去,我估计那里有人,有人就好办。”
有人。人还不少。都是男人。光着膊子。头上都系着带子,好像是白色的。有两个大汉背上插着砍刀。中间几张大方桌拼起来,上面放着一面神龛,龛前有一坛酒,和一头被剥得白花花的小猪,小猪的身上已看不到血痕,它眯缝着眼睛,一副得道升天的幸福模样。一声闷闷的鼓响之后,从后面的麻栗树下庄严地走出一位老者。他一直望着天,一边走着,走一步停顿一下,围着龛台打圈圈。其他人肃立一旁。忽然,老者扯开喉咙高唱道:“你的猪儿在叫,你的鸡儿在啼,肉熟了,饭好了,来拿你的肉和饭。好碗喝足了酒,好盆吃饱了肉,请送给我们儿子,请送给我们孙孙,子孙多多像蜜蜂。保佑我们生活好,有牛有马,六畜兴旺。呜……呜……”
我们都听入了迷,尽管有许多地方听不懂,不知是谁,可能是俊吧,他跟着哼了几句……我们被发现了。我主动走上前,向那位老者致意。老者也没特别在意,望了我一眼,又准备唱了。这时,他瞥见我身后的安,突然大喝道:“那女的看见我们祭祖啦,不要放过她!”周围的男人一跃而起,手中挥舞着砍刀,向我们冲来。我跑出了十几步,发觉毫无意义,安已被抓。我强作镇定,对那位老者说:“我们是长沙来的大学生,在山里迷路了。冒犯你们,真是很对不起。”我向老者鞠了一躬。老者厉声斥道:“祭祖圣地不能允许女人踏进半步,除非放她一碗血,洗除她留下的污秽!”他们不容分说,将安按跪在祖宗的牌位前,一把锋利的匕首逼向她的咽喉。“不啊,安,安……”
“喂,喂,白日做梦呵,太阳都三四丈高了呢。”我睁开眼睛,丰、俊、超都在床边,一人一脸的鬼笑。刚才竟然是做梦?我问:“我们还在凤凰吗?”丰说:“平,你可不能神魂颠倒,你是我们的头呵。我告诉你吧,我们现在是在凤凰县政府招待所205房间。”
我把梦简略地讲给他们听了。俊逗趣说:“别蒙我们,一个人快活不好意思呀。”超打了俊一掌:“你有本事,也做个这样的梦来着,只怕人家安连你的梦里都不肯去呢。”丰说:“我来之前,翻阅了一些苗族的资料,他们确实有个祭祖节,相当于汉族的清明节,但不准女人染足,而且仪式在夜晚进行,神秘得很。所以,我相信平的梦是真的。我提两个建议,一是我们今后在与少数民族同胞打交道时,要尊重他们的风俗习惯;二是既然安那么害怕,我们取消今天的黄丝桥之行,直接去吉首。”
听了丰的一席话,我心里很熨贴。超可不会善罢甘休,他一见到安,就学着我在梦中的怪调大喊:“安,安……”丰和俊哈哈大笑,安不知底细,也被牵扯得笑起来。
吉首的五陵山饭店是许多人向我们推荐的“价廉物美”之处。由于在市中心,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它。刚走到门口,安神色惊慌地拽住我的胳膊,我顺着她的视线一瞧,左边榕树下站着一个络腮胡子,等车?等人?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他与安无关,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威胁。我感到安这样下去不行,不仅她的神经越来越脆弱,也会日益使我们的行动变得简单而匆忙。我决心根治安内心的恐怖和虚弱。我将安强行拉到那位络腮胡子身边,很客气地问他:“请问您是不是麻阳人?”络腮胡子和气地回答:“你想找老乡吗?可惜你看错了,我是龙山人。”“对不起。”
我和安回到饭店门口,安嘤嘤地哭了。我没有说什么,大家都没有说什么。办好了住宿手续,上楼,安顿好行李,安才止住哭声。超认真地对她说:“安,平是对的。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你要做一个革命的乐观主义者。”安也认真地点点头。
我们在饭店休息了一天。那一招确实有效,安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即便是笑,也掠过一层忧郁的阴影。而现在,时常能见到她近乎无忧无虑的笑容,那样坦荡和优婉。我们打扑克的时候,她就从我的包里掏出《沈从文小说集》来看,她经常一个人在那边笑起来,完全不顾我们这边的吵闹;有时也凑过头来,看看坐庄者的牌,断言一句“垮”或“光头”,竟十有八九被她不幸言中。她说,她在深圳也常玩牌的。但我们要她玩,她硬是不肯,她说不能拆散我们。
第二天,俊要去市郊的一个所谓“山歌乡”,我也一起去。丰则慕名去紫云山写生。这两个地方都比较远,又不通车,必须住一晚,超不想去。我说:“正好,你和安找些附近的景点看看。你要照顾好她。”
我和俊沉醉于苗族山歌浓郁的民族风味。俊不断地揣摸着他们的起调、高腔、尾音以及各种声调转换,有时也跟着唱上两句,蛮像那么回事的。“山歌乡”的乡府在一座半山腰上,几十户人家。每天吃过晚饭,男女老少云集山坡,对的对歌,跳的跳舞。舞跳得很随意,众人围成圈,双手轮流上扬,身子反复地旋转。俊说,这是苗族著名的“茅斯舞”。我也跳进圈子里舞了两下,俊在旁边直言,不地道,就你一个人在跳迪斯科。
去“山歌乡”虽然很尽兴,但我的心里总有些惆怅。我当然对自己的心情很了解,这么有意义的活动不明不白地就成了一次分别,我无法扼杀内心那些涌动的激情的细胞,它们成群结队地钻入我思维的各种缝隙,并将那些小小的缝隙鼓捣成一片空虚。也许是耐不住歌舞热闹过后的冷寂,在“山歌乡”的那一晚我感到特别漫长、无聊,和俊没说什么话,俊也没有什么话说。
回到五陵山饭店,只有超一个人在房间。我问:“安呢?”超懒洋洋的地说:“看桌上吧。”桌上一张纸条:“我们看电影去了。”丰的字迹。“趁我洗澡,搞这种小动作,真没意思。”
我和俊在床上摆开了象棋,一盘还没下完,丰和安在外面说说笑笑地回了。俊说,不下了。我说,下完吧。我一车双炮已牢牢地困住了他的将,胜利在望。我很难赢俊的,但这一次他挡不住我的锋芒。他说:“我全乱了。”他的目光看着丰和安,好像要把他们两位都搬到棋盘来为助阵似的。
安站到了我的身后。我没有回头,问她,好看不?安说,尽逗笑,还是蛮乐的。俊走投无路了。你好厉害。安说。你没听他讲他全乱了吗?我就是临危不乱。俊用毛巾抹了一把脸,声调都抹歪了:你吹牛,今天是我自己打垮了自己。这是句实话,凭我那两下子,还不是俊的对手。
“俊,你不是去学山歌吗,唱两曲来听听。”丰点节目了。
安拍着手叫道:“太好啦。”
我很向往这样的遇见。这些可能只能在我的孩子身上才可以实现。
最后感慨一下,那个年代,我父亲的工资40元,这些天之骄子,着实是奢侈了一把!
不过,各自收获。也不虚此行!
编辑如此深奥的文字,如有揣摩不当的情况,烦请指正、包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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