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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祸害之死


作者:守备师令 秀才,1776.8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769发表时间:2015-07-01 23: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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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祸害死了!”
   金明的神情有些欣悦和与己无关的幸灾乐祸。虽说不是亲戚朋友,但终归是同乡,是同一条老河边住过的人,曾经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反修二队的社员,何必将他的死作为一条喜讯似的大肆宣扬?金明敏锐地发现了在街面店铺的屋檐下走路的我,像只望到大海的海豚,迅疾地从街对面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又像一只矮趴罐突地蹲在我面前,说,“晓得啵?昨日夜里,祸害在新堤新农村,被摩托撞死了!狗日的祸害,半夜三更,在新堤混么事咧?被谁撞死的都不晓得。”金明一脸喜色,像捡到了金元宝,说话时双肩左右抖动,显然在炫耀绸缎似的T恤和名牌的长裤。
   他这身打扮的确叫人惊奇,一生贫穷邋遢丑陋的金明竟然一身闪亮?平时穿得乱垮垮的。金明住在镇福利院里,正在吃五保呢!穷得丁当响,每年都向我讨钱用,说刘老师,昨天祸害都跟我把了二十块钱,说完两眼滴溜溜望着我,看我有何反应。我说你骗鬼,祸害有钱给你用?你向我要钱就直说,何必多费脑筋转弯抹角?今天这身亮衣一定是富人捐献的。富人的衣服穿不完,看不上眼的丢了可惜,捐给福利院还是积德做好事。他金明穿了一身满世界得瑟。
   我不会为金明的穿着熬费心思,他委琐丑陋的身躯金装银装也穿不出英俊的模样。但金明提供的信息却叫我身心深深地触痛,有如针尖猛然的一击,虽说看不出鲜若桃花的血迹,那触痛却是沉闷而长久的。我是刚刚从县城乘车回家,在街上三岔路口下的车。祸害的死可能满大街都知道了,怪不得街上有人在议论“疯子、疯子”呢!而我还坐在鼓里不知情。我一时呆若木鸡,心神不宁,街面也似乎雪糕一样凝固了,还滋滋地冒着冷气,一直冷到我的心里去。
   祸害的学名叫张永长,祸害是他小名,就像金明的小名叫母狗一样。我们老家反修大队,如今改名叫白马庙村了。在白马庙村,五十岁以上的男人,没得几个人的小名叫出来悦耳动听。都是猫呀狗呀猪呀羊呀的,怎么低贱卑微怎么叫,都说这样叫好这样叫长命百岁容易养活。我的小名就不好听,说出来都怕人笑话,叫大狗。在家乡时,二十多岁了,父亲母亲还在大狗大狗地叫,叫得我满身委屈和愤怒,后来当了老师,我在屋里汹涌地发了一通脾气,“大狗”的外衣才从身上彻底地脱了下来,消沉在历史的灰尘里。一直以来,乡党们都客气地叫我刘老师。而张永长和金明,回了家乡,还是大多人叫他们祸害和母狗。母狗因为矮小卑微和瘸着一只左膀,小孩儿还在母狗的前面加上了一个“瘸”,叫瘸母狗,或者因为他脑壳大叫他大脑壳母狗,或者因为他腿短且弯曲,结合他的瘸膀叫他瘸弯。金明也不生气,因为生气也白生气,打小娃儿都打不赢哪有生气的资格?也就顺其自然,管他叫什么,叫狗日的都行,只是偶尔朝人翻白眼,表示不满和愤慨。金明回白马庙也爱显摆,反背手,戴一顶绿军帽的大脑壳昂扬着,大有衣绵还乡的滋味。乡党们就嘲笑他,“母狗,在外面当了官?”金明便顺着杆子往上爬,说:“当了组长呢,管十几个人。我要他们干啥就干啥。”还一副拽样。乡党们摇着头,不相信,说管十几条母猪吧?有时我暗想,本山大哥说得还真对,都是人,而人和人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呢?无论是张永长还是金明,都大我十多岁,六十大几的人了,我们为什么不给他们一点做人的最起码的尊严?还祸害母狗的呼来唤去。若他们是正常的人,不都是大叔大爹地叫?若他们是当官做府的人,还敢不喊他们的官名?
   张永长的学名和小名,沙口市这个镇级小街上的人鲜有人知,倒是“张疯子”的别名被满街的男女老少叫顺了口,叫出了名。知名度盖过了镇里的书记和镇长。外乡人来找书记或是镇长,问“路”。大多数人根本就不晓得谁是书记谁是镇长,便随手一指,说你到镇政府去问。若找张疯子便大不一样。张疯子么?在扫菜场,你去看,乍起胯巴走路的就是他。张永长长着气包卵,走起路来像吊着一只大枰砣。他得这个病应该有三十多年了。我说永长哥,你怎不去医院?医院用刀子一割,简单了事,也花不了蛮多钱。他总是笑一笑摇一摇头,伸出右手,猴着腰,有些夸张地捏弄一下。
   镇上的人喊他张疯子,并不是他的神经出毛窍,得了疯病。
   一是因为他狗改不了吃屎,仍然和在白马庙时一样,喜欢小偷小摸。张三的烂自行车,李四的旧尼士鞋,只要有机会,逮到什么是什么,也变卖不了几个钱,几块钱的生意他就很知足,绝不想以此来发家致富。够买一包劣质烟,过两块钱一餐的早,日子也就逍遥自在。正所谓大法不犯,小法不断,县长来了都没得办法。他偷了你两块煤球,你还劳心劳神去告他?几角钱的事,费嘴皮都划不来,只是他有点缺德,一般人家烧煤炉都放在屋外烧,炉气有毒,闷脑壳。烧煤炉炖排骨熬稀粥等等既方便又安全,不用时将气孔一封,提壶水坐在炉上,节约了余热,保证了屋里热水不断,虽说现在有了电磁炉液化气等新鲜火源,沙口市人还是舍不得“炉煤子”这个老情人。张疯子又要偷煤又要遮人耳目,从煤炉里将新煤拈走,将烧尽的旧煤垫上。待到老板来提热水,才发现煤火早息了,还以为煤质差不经烧,没及时换煤球。后来才听说是张疯子干的好事,这个挨千刀的呀!
   照说张永长不需跑夜路了,每月不是还有几百块钱的工资么,街道为他还办了低保,据说每月也有三佰多。又基本上没有什么负担,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中餐晚餐都是在街上简宜餐馆解决。经常看到他独自一人,悠闲地坐在餐馆里喝酒,没有下酒的菜,喝一口酒夹一筷子面前的热干面。我说永长哥,生活这么简单,每月的工资和低保用得完?还要晚上出门搞“负业”创收 ?他总是嘻嘻地笑,说:“鸡巴,几百块钱用得到?前年每月工资三百多,现在才涨到七佰。”我玩笑他,“肯定在外玩了小姐。”他笑得花样灿烂,说没得钱,哪有钱搞小姐。张永长搞小姐没有?传说的很多,我也借传说来诈他,但到底搞过没有我也不敢肯定,他不像金明这条母狗,母狗是搞过的,我在北堤教书时,亲眼见过他从美发厅里摇出来,甜蜜蜜的样子。金明一般不乱说,张永长不同,他口无遮拦,前天就见他扫完菜市场,将扫帚撮箕丢在铁皮推车里,扯起喉咙喊:“搞×去哟!”满街人都骂他。他喊得菜市场像变成了牛马交易所,没有半点文明气氛,都说狗日的张疯子死了才好,死了就出了祸害。张永长的故事太多,我说着说着就说跑了题,就像初中生写作文,开头千言,离题万里。还是说他偷。因为偷,他令街上的人伤透了脑筋。店铺的铁制招牌都要天天往门店里搬,次日开门时再搬出来,又麻烦又费时,本身店铺都不宽敞,货物又多,晚上收滩时店铺里挤成了猴洞,还要给招牌挪位置。不搬又不行。开杂货店的秦老汉不信邪,写着清明茶的蹲地牌没往店里搬,早晨开门就不见了踪迹,长了脚不翼而飞。秦老汉逮住张永长,说张疯子,我的招牌呢?卖给谁了?张永长从白马庙来到沙口市,一改往日的诚实,即使偷了也拒不承认,笑着脸,遭受冤枉的表情,我拿你的招牌搞么事呢?我又不做生意。秦老汉咬定是他,你不承认么?不承认就打。永长从来不还手,打他就躲,就高呼冤枉啊冤枉啊!我从北堤中学调来沙子市中学,听说他小偷小摸的“英雄壮举”很多,简单不胜枚举,并亲眼见的不辞辛苦。2006年学校修建学生宿舍,正值暑假,天气酷热,张永长进屋偷碎钢乱铁,遇见回家的我,不便吱声,一个劲地向我挥手使眼色,叫我不乱说,我乱说个屁,我又不是校长,也不是承包商,他这点小“生意”也不值一说 ,我自然睁只眼闭只眼,就像根本没有看见。街上的人已经在他的脊背上深刻而醒目地写下一个“偷”字。晚上,街上的人都相互提醒,东西收进屋没有?招乎张疯子来偷。哪家的小物件一时找不着,就说,又是狗日的张疯子偷走了。哪家小娃儿好哭,也是拿张疯子来吓唬,说,还哭么?张疯子来了!立马娃儿便一头钻进大人的怀里,噤若寒蝉。
   二是他爱耍脾气。街上人大多都是能人,有钱又有势,哪容得他耍脾气呢?看见不顺眼的事张嘴就骂,看见不顺眼的人也张嘴就骂。比仿几个女人坐在一起扯闲话,他就说几条沙牛没事,一天到晚嚼舌头,就不怕×沾住椅子了。又不是自己的女人,也不是熟悉到左手摸右手的程度,怎敢说得如此的恶毒?自然人家要打他的嘴巴。扫街也是这样。沙口市集镇上的人们,品德修养高的人有,修养低的人不在少数,特别是菜市场,有卖鸡鸭鱼肉的,有卖蔬菜水果的,有卖锅盘碗盏的,有卖服装鞋帽的,有卖金银手饰的……五谷杂陈。市场不大,但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乱扔垃圾的人不在少数,自然也就脏乱差。刚才打扫过的市场,立马就遍地垃圾。永长原先是扫大街的,现在老了,听觉视觉肯定不如从前,领导担心他出车祸,安排他专扫菜市场。工资虽然不高,工作要求却是很严格。镇政府的领导有专爱跑菜市场的,看到菜市场一片狼藉,肯定会向环卫的头头打电话,张永长不仅挨批评,还要扣工资。张永长得一天三遍四遍地打扫,打扫时便灌注了过多的情绪,谁的门前脏就大张旗鼓地挥舞着竹扫帚往谁的屋里掀,还放开喉咙地叫骂,一时垃圾飞舞,灰尘嚣张,路人都轻遮颜面地绕道而行,唯恐躲避不及。显然他又得遭人打骂,说张疯子也,我日你的祖宗。你怎么不早死,早死早脱生,免得害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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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疯子真的就死了。应了街上人的诅咒。
   我没落屋,心中忐忑不安,直奔镇政府,打听张永长的情况。民政还没下班,主任矮胖,姓吴,满脸横肉,当过下面的村支书,招聘成的国家干部。吴主任仰躺在沙发靠背上,揉弄着惺忪的眼皮。我说吴主任,张永长死了?吴主任连忙坐直身子,上下打量着我。实际上我们彼此都面熟。沙口市中学紧临镇政府,晚上,老师和镇干部都喜欢爬到河堤上去散步,见面的机会就很多,都知道彼此的职业,只是叫不出名字而已。
   吴主任正襟危坐,道貌岸然,说:“这个张永长呀,半夜三更,跑到新堤去鬼磨,只怕是又去偷东西。新堤修新农村,偷走几包水泥,几根钢筋,对他来说不是小菜一碟?不知偷着东西没有,却被摩托车撞死了。”
   我暗藏着对吴主任的憎恶,也深知张永长去新堤新农村的原因。这个原因与我有关,与眼前的吴主任有关。张永长并不是为了去偷东西。个中原因我一时也难与出口。张永长一死,更是没有了诉说的对象。
   我问:“派出所没去查?是那个撞死的?”
   “怎么去查呢?”吴主任又摇了两下肥硕的头颅,“肇事者跑了,月黑风高,黑灯瞎火的,又没人看见,鬼晓得是谁撞的?不像城市,城市还有监控。”
   “那后事呢?”
   “佘书记找车拖回了白马庙。我们民政的看他遭孽,给了八千块钱,交警中队拿了一万。他的单位你是晓得的,镇级环卫哪里有钱?买扫帚都靠镇里想办法。环卫的人除了清洁工,领导都没有,环卫由街道办兼管。”
   佘书记是白马庙的村支书。张永长是佘书记极力推荐来的,现在又由佘书记接回了白马庙。原来是赤条条来,如今又赤条条地回去。当初白马庙的人都以为他是鲤鱼跳了龙门,脱离了农村,找到了好饭碗,跳到了福窝里,现在六十多岁了还得工作,每月才拿七百多,开始我也不相信,本省规定最低工资标准也在一千以上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镇政府里下的台阶。出了镇政府的大院,我径直穿过街道,上了防洪的河堤,再下到河坡平台的树林里。还是五月末,河床里只有一些浅薄的死水,河滩及斜岸上杂草萋萋,几十只白羊起伏在草丛中,牧羊的老头夸张地举着羊鞭。树林里空静阴凉,只有些小鸟的啁啁私语。树林近河的边缘,有一块被屁股磨塌了青草的地皮,还有地皮上垫底的硬纸盒。我的身体似一盘散沙,无力地跌落在纸盒上,失神地望着空旷的对岸,和对岸河堤上穿梭的车辆与行人。
   永长和我,经常来这里聊天。当然是我约的他,有时甚至是硬拽他来的。他根本没有聊天的兴致,坐在纸盒上戳脚练手,隔一会捏弄自己的卵袋。我说你再捏我跟你割下来喝酒。他笑嘻嘻的,叉开胯巴说,你来割你来割,喝酒的时候你喊我一个。
   永长的气泡卵长了三十多年,总不能一命乌乎后带到火化厂里去吧。我喊他来聊天,是为了给他想办法,出主意,早治病早安逸。毕竟我们都是白马庙的人,况且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我命的时候在四十多年以前,我差不多六七岁的样子。金明正年轻,却瘸着左膀,矮而壮,箩圈腿,走起路来像一只下过蛋的鸭母。这样的人哪做得好农活?队长安排他敲铃,稻谷成熟时赶麻雀。他清闲自在,便沿河两岸打转转,逗娃儿们玩。娃儿们喊他瘸母狗,边喊也跑,还唱大娃们编的顺口溜:瘸母狗,跟我走,一走走到黄金口,黄金口,杀母狗,铁锅煮了喝烧酒。或者:大脑壳,扁担戳,戳出血来我有药,什么药,膏药。金明再恼怒也是赶不过娃儿们的,他没有娃们跑得快。不过不注意被他逮住的时候也是有的,那吃亏可就大了。他瘸了左膀,力量都集中到了右膀上。他右手捏住你,像上了老虎钳子,他稍微用力,娃们便精汪鬼叫,疼痛难忍,立马求饶。娃们看见他都是绕道走的,怕他一只铁手。有时也有和他打成一片的时候,他领着娃们玩耍。一回,他指着河边公家闲着的一口大水缸,说:“狗儿,你来,你蹲到缸里去,我在外面给你打电话,看你听得见听不见。”我喜不自禁,母狗陪我做游戏真好。那时娃们的生活不像今天这么丰富多彩。母狗掀起缸,我连忙靠近去蹲在地上,让母狗用缸罩住我。水缸的封闭性能太好,我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反倒自己在里面的响动嗡嗡地拍打着耳膜。缸里漆黑一片,令我心生怯懦,我连忙拍打缸壁,好久都不见回应,我开始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便觉呼吸困难,哭得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摇着乏力的手掌本能地拍打着缸壁。是永长过身听到了水缸微弱的响动,掀起了水缸,救了我一条苟延残喘的命。我脸庞煞白,只怕再过几分钟便一命呜呼了。事后,我爷提了一篮子鸡蛋,过河去向永长表示衷心的感谢。爷见了母狗就骂,骂他上辈子就没做过好事,下辈子都是瘸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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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人的命运与性格息息相关。张永长身具傲气不肯低头造就他与女儿之间破裂的关系,父爱终生凝结在没有送出的给女儿的红包里;好吃懒做造就了一事无成;哪怕治病也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行动,直至还送了命……但他却天性善良,不论逗小孩儿还是帮助他人,即使迫于生计也最多小偷小盗……事实上,他非常文艺,喜欢播音,平时唯唯诺诺的……文章有现实也有超现实的部分,针砭时弊的同时,有丝丝缕缕的宿命感萦绕,“祸害”是一个象征,一个人的悲剧,是性格使然,也是环境使然。小说语言独到,原生态的乡间风俗,令人耳目一新。推荐阅读。【编辑:凌泽风】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50703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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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凌泽风        2015-07-01 23:20:28
  再次拜读老师佳作,不论是写爱情婚姻,写时代记忆,还是写人物,皆韵味十足,值得一品,
闲杂人等
回复1 楼        文友:守备师令        2015-07-03 11:05:57
  谢凌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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