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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祸害之死


作者:守备师令 秀才,1776.8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879发表时间:2015-07-01 23:15:24


   秀婆病后,我随爹娘一起去看望过秀婆两回。从前,我恨不得天天划船过去,求永长哥播中央台我听,之后秀婆病痛的凄怆令我恐惧,不敢看她疼痛时梨树皮般扭曲的脸。爹心善,看到秀婆生不如死,去找大队支书,说秀婆一生阿弥陀佛,现在病得恓惶,大队能不能拿点钱她去看病?支书说大队也穷。大队穷也想了办法,将渔场一台旧抽水机卖了二十块钱的废铁,钱交给我爹。二十块钱在当时不算小数。乡邻们又凑了些,爹还有海伯把秀婆硬抬上了船,划到里甲口找魏医倌。魏医倌说要开刀,起码要到县医院,几个钱是看不好的。秀婆说算了算了,我本来没准备来。菩萨先制死后制生,命里该死逃也逃不脱。爹和海伯都摇头叹息,囊中羞涩无能为力,求魏医倌好生开几副中药,秀婆命大,保不齐一喝中药病就好了,再说魏医倌医术高明,方圆几十里哪个不晓得?
   秀婆坚持喝了十多副中药,药渣子倒在河边的小路上铺了路面一大截,却不见好转。秀婆将小命挂在了屋边的柳树上,上吊自尽。
   永长的亲戚不多,只有秀婆的亲妹住在邻村。秀婆死后,永长的姨妈姨父来了,表哥表弟也来了,都围在秀妈旁边抹眼泪。乡邻们则簇拥在屋前新搭的席棚里,坐在高挂的锡铁火把旁,听金明打丧鼓:
   槌向鼓缘声渐驰,
   歌声起调请歌师。
   众人接唱同销夜,
   一噪难捱天亮时。
   ……
  
   4
   秀婆死后,永长心中了无牵挂,更是天马行空自由自在。睡觉了起来喊广播,喊广播了睡觉。一个人的生活很简单,夏天里两根黄瓜冬天里一根萝卜都可解决问题,出工的事全凭他的喜好,去或不去一闪念的事,反正去了也在磨洋工,队长把他毫无办法。
   不仅如此,他还学会了吸烟,而且烟瘾与日俱增,一天没有一包烟烟虫啃骨头。家里一穷二白水洗过一般哪有烟钱?想去赊,代销店的黄老汉却不理他,赊给他了就像放脚鱼喝水,钱是永远捞不到了。我看到他在田埂上拦住了陈木匠,问家里的门板你陈木匠要不要?全沙木的,五块钱给你。陈木匠像打量一个精神病人,你没疯卖门搞么事?不要!永长说你不要我卖给别人。今天卖大门,明天卖木椅,后天卖木盆……得了现钱买烟抽。
   他姨妈听说后赶来,屋里空荡荡只剩一张床了。姨妈环顾着空空如也的茅草屋,无语凝噎。跑到姐的坟头痛哭流涕,说:“姐也,都说生个儿子满屋喜呢!你生个儿子却猪狗不如……”
   姨妈望着张永长,气得无话可说,想起姐妹俩命运坎坷,爹娘死得早,俩姐妹生活无着落。姐手牵着她四处乞讨,讨到湖区白马庙,被好心人留下来各自安了家。姐对她的恩情似海深比山高,而姐却过早地离她而去。姐在病中曾拉着妹的手,说:“妹呀,姐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帮我去做。姐瞎了眼,没有把永长教育好。我死了,你要帮我多管教他。他不听话你就打,免得他今后做坏事害人。”妹是流着泪答应过的。
   姨妈去找张支书,央求张支书派民兵连长抓张永长去驻学习班,或是捆他一绳子吓唬吓唬他,好让他悬崖勒马改邪归正。张支书糙黑而威严的脸上露出难得的兴奋和喜悦,说不烦不烦机会来了,地区机械厂招工,分给我们大队一个指标,就要他祸害去。我就不相信,国家还教育不好他。他是老汉子(指父亲)死得早,无官无管,才落得这般模样。
   对张支书来说,的确掀走了一个祸害。人长个大的人,在队里不劳动,东游西荡,影响极坏,年轻人都会跟着坏人学坏人,说永长玩得我们也玩得。那生产任务还如何完成?队长天天找张支书诉苦,这个队长我是当不下去了。张书记找张永长,正说反说,善说恶说,他嬉笑着脸,虚心接受张书记的再教育,而教育过后却依然故我,如大风吹过的湖面,一切印迹均不见。
   现在好了,张永长也因祸得福,鲤鱼跳龙门吃起了商品粮拿起了国家工资。都说懒人自有懒人的福。他姨妈送他到车站,拉着永长的手,满嘴的唠叨和语重心长,说永长我的儿,你一定要听国家的话,勤发苦挣,认真工作,不搞坏事,不乱花钱,二十几的人了,姨妈要看着你脚蹬子怀抱妻呢……而我却大不习惯,入冬以后,永长一直是同我睡的。他家的门窗卖了,北风一吹寒彻筋骨,屋里还哪能住人?猫狗都嫌冷清。我爹便喊他过来同我睡觉。每晚,永长喊广播我听,还逗我玩。他有一只手电筒,我从来没见识过,他拧亮了让我吹,骗我是吹得息的,看我有本事没。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吹不息。他说你看我,手一扬腮一鼓扑的一声,灯熄了。我顿觉神奇,不知他暗里捏了开关。
   她姨妈最是欣慰。侄儿吃国家饭了,成了国家人,受国家教育,好似牛儿上了正道,不用扬鞭自奋蹄。将来在城里找个媳妇结婚生子,姐的临终交代她算是十全十美地完成了。也便暗自松了一口气,想只怕是张家的祖宗埋对了位置。
   我姆妈相信命运。夸永长的命好,长得白白嫩嫩的,生下来是享福的。智大养千口,力大养本身,会做事的人一辈子受苦。姆妈理论联系实际,喊大狗呀,你要加劲读书,读书了像永长一样吃国家粮。姆妈树立给我的榜样不伦不类,他永长又不是读书读出去的,斗大的字他认不得一箩筐,难道我还向他学习?学懒惰还是学抽烟?
   过了一年,白马庙的人连张永长的毛都没见过了,未必他还对白马庙心怀厌恶和仇恨?连屙尿都不朝这方望了?白马庙人对他不薄,按工分分粮时如果过硬操作,他早就饿死了,也多半是可怜他瞎眼的娘,多分他一些也没得人有意见。在僻壤穷乡,时间过得慢,一年便十分的长远,你张永长在繁华街市的一端写封信回来也是可以的,写给张支书?写给瘸队长(瘸队长满身是故事,从前的小说我提到过,以后专用一篇写他,现在不必赘述)?写给我爹刘发勤?写给大脑壳金明?都可以呗。乡邻们迫切希望听到他的普通话喊广播,他的京剧“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他不写我们写,我们白马庙人写,我们二队的人写 。当时我读小学四年级,我爹守在煤油灯边,叫我边写边读给他听,写了两个晚上才写完毕,向张支书讨来永长哥的单位地址,贴了八分钱的邮票才寄了出去。之后,却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也不知他收到否。乡邻们说永长呀,不回来看看乡邻们可以,你母亲你得回来看一看吧?培几锹土,烧几炷香,磕几个头,不枉费秀婆疼爱你一场。
   次年腊月,乡邻们围在屋里向树兜火。呼呼的北风吹过之后,大雪便遮天蔽日地落了下来,一时间沿河的茅草屋变成了硕大的白馒头。永长家的拖尾巴屋早已荡然无存,屋场成了公家的麦地,在厚实的白雪的覆盖下悄无声息。沿河的路不宽,弯来拐去,北风横扫过的飞雪被房屋切割阻拦,山一样堆积在避风港,一节节切断了鸡肠似的路面。由于寒冷,河面冰冻三尺,却成了宽绰的马路,金明的叔伯兄弟金明,搬起捡狗家河码头上的大石头扎向冰面,连扎了五下,冰面都没穿孔。小娃们都来冰面上疯耍,铲陀螺、玩官民捞强盗,大人们闲在屋里没事,也来冰面上玩乐一下暖和身子。捡狗比我大一年,他在河面上寻找冻住腿的小鱼鹰,已经寻了三四只,累了,看金柏和乐意在冰面上掰手腕。捡狗说永长在就好了,永长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河里还不更加热闹。乐意的哥叫乐心,乐心说永长还来白马庙?永长在城市里享福。
   我弟小狗,流着清鼻涕,疯热了趴坐在冰面上,松开了腰间的芝麻绳,好让背心上的热气向外散发。那时的娃到了冬日都穿着空洞祆子,里面无毛衣无秋衣,只有一件单薄的棉衫,寒气和冷风直往背心和胸前灌,条件好些的人家花两毛钱买根芝麻绳,让娃扎在腰里,条件差些的干脆搓根草绳代劳。我弟忽然从冰面上爬起来,手指莲场的方向说:“永长,那不是永长?”
   果真是永长,我们的目光齐刷刷望着他走来。他的左右两边伴着两位军人,绿衣绿帽,帽上的红五角星闪闪发光,腰间斜挎的短枪衬映得人威风凛凛,而永长则卑微而猥琐,两脸露出尴尬的笑容。
   军人打听张支书的住处,要把张永长交给张支书。
   永长有部收音机,经常收听敌台广播,躲在厕所里都听,抓着他几次了,本来应该坐牢的,军管审他,看不出他有什么政治目的,完全是疯子一样好玩,还学说敌台播音员的腔调说话。领导研究决定,遣送张永长回老家,由当地政府监督改造。
  
   5
   张支书怒发冲冠,恨不得一刀了了他的狗命,宁愿自己去坐牢。他叫人把佘连长喊来,明天要开斗争会,会上锁他张永长两绳子,锁得他狗日的喊姆妈。佘连长住在永长家隔壁,与永长同年所生。佘连长说,斗他锁他屁用都没得,现在关键是他的吃住问题,我们白马庙总不能让他饿死冻死。张支书说气话,说饿死他冻死他才除了祸害。明明从水窝里跳到了金窝里,他狗日的不珍惜,又回转来害人,现在连屋都没得住的了。
   张支书已五十多岁,自觉文化不高,大事小事都爱让佘连长拿主意,也几次向公社提过申请,请佘连长当支书,自己退居二线,公社不依,认为佘连长还年轻,锻炼锻炼再说。
   张永长的吃住交给了佘连长。佘连长到二队找瘸队长商量,张永长是二队的人,还是要回归二队才好。瘸队长拍打着他的一条好腿,脑壳一扬,出口就是一句脏话,张永长是二队的鸡巴,鸡巴都不是的了,他从二队走出去了,就像是从二队出了嫁,嫁到了婆家,如今生是婆家屋的人,死了是婆家屋的鬼,与我们二队毛的关系都没得了。
   佘连长好言相劝,我们二队总是他的“娘家”吧?永长在“婆家” 过不下去了,无家可归了,我们“娘家” 人还眼睁睁看他饿死冻死不成?
   商量来商量去,小腿终究扭不过大腿,佘连长是大队的实权人物,来同你瘸队长商量是把你瘸队长当人,瘸队长一通火气也只是几句气话而已,烦他祸害又转来害二队,害他瘸队长,他不做事还要像供神仙一样将他供着。瘸队长让了步,借梯子下了台。二人决定腾出一间牛栏屋,将牛栏屋收整干净,请陈木匠安好门窗,暂时给他个安身之处,大队出钱,买给他一套锅盘碗灶,队里分他五十斤稻谷。
   牛屋收整好后,倒也暖和敞亮,比他原来的拖尾巴屋要强一百倍,只是隔壁的牲口不讲卫生,随意拉出的屎尿的臭味会从崭新的门隙里钻进来。永长毫不嫌弃,身在屋檐下,还敢不低头?收听敌台没坐牢就万幸了。
   他姨妈还在,还住在临村的渔场,两个老表都在渔场承包了鱼池。姨妈听说了永长的事,差点气出了脑充血,浑身瘫软无力,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回家。永长不敢去看望姨妈,生怕姨妈劈头盖脸地骂他,那狗血淋头的滋味不好受。于是永长一直躲在白马庙,我爹看他孤单,经常喊他来我家吃饭,好在公家的牛屋就在我家的右边,隔二三十米的菜园地,临河而居,河边弯曲的小路像根南瓜藤,散落的茅草屋则是藤上的南瓜,永长听到吃饭的呼唤,也不客气,从“南瓜藤”上走过来。闲来无事,我爹喜欢问他在机械厂的情况,比仿在厂里做什么工作,是不是天天吃肉,厂里肯定女同志多,你谈对象没有。永长不隐瞒,有么事说么事。有个女娃年轻,也受看,只是脸颊上有几粒麻雀斑,在家里是独生女,女娃约永长看了几场电演,看上他了,偷偷和他亲了嘴,忍不住还上了床,准备招永长做上门女婿的,女方父母看他一表人才,又是无父无母的独生子,满心欢喜,正准备着结婚的事宜,不料他收听敌台,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女方不得不忍痛割爱。我爹从来没骂过他张永长,那天却骂得他抬不起头,只是嘻嘻地傻笑。你狗日的张永长不是人,你对得起人家女娃?你出了事,出了大事,人家女娃不躲在屋里哭得死去活来?我爹的做人准则是宁可亏自己,万万不可亏女人,所以我娘一直是个幸福的小女人,非常得意且知足。
   永长仍旧偏爱收听敌台,即当时的台湾对大陆广播,往往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收音机里咔嚓咔嚓的干扰声不多,声音流畅清晰,音质舒软柔媚,永长几乎是每晚必听。从城市回了老窝白马庙,没人再管他收听敌台的事,反正他也只是听听,也不见他去干反革命,再管他也无益。他陪我睡觉时,我爹是坚决不准他收听的,收音机都给他没收了,他回家时才给他。
   次年正月,他姨妈念他不过,指派儿子得明来接他。他忸怩再三,老表得明看他心烦,赏了他两拳头,周围的乡邻说,永长,还推辞个么事呢?自己的亲姨妈,你也该去看一看。
   永长住的牛屋关了三天,三天后的早晨,永长回了牛屋。老表得明从渔场赶来,从他牛屋里翻出一件青色的确良裤子,崭新的,之后,骂骂咧咧地回去了。一时,白马庙人惊愕,永长坏毛病不少,懒惰,收听敌台,不顾家,等等,却不见他有偷窃的恶习。到姨妈家玩了两天,竟然把老表的新裤子偷回来了。有人说也不怪,拿老表的衣裤来穿穿未尝不可,他缺衣服穿,不拿老表的拿哪个的?向老表讨要老表肯定不会给,只有拿走再说,这不叫偷。
   以后的事叫乡邻们大跌眼镜。捡狗家放在屋檐下的木脚盆不见了,乐意的洗衣板也不见了……都很烦,都在骂娘,正要洗衣服时不翼而飞,千百年来白马庙没出现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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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人的命运与性格息息相关。张永长身具傲气不肯低头造就他与女儿之间破裂的关系,父爱终生凝结在没有送出的给女儿的红包里;好吃懒做造就了一事无成;哪怕治病也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行动,直至还送了命……但他却天性善良,不论逗小孩儿还是帮助他人,即使迫于生计也最多小偷小盗……事实上,他非常文艺,喜欢播音,平时唯唯诺诺的……文章有现实也有超现实的部分,针砭时弊的同时,有丝丝缕缕的宿命感萦绕,“祸害”是一个象征,一个人的悲剧,是性格使然,也是环境使然。小说语言独到,原生态的乡间风俗,令人耳目一新。推荐阅读。【编辑:凌泽风】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50703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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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凌泽风        2015-07-01 23:20:28
  再次拜读老师佳作,不论是写爱情婚姻,写时代记忆,还是写人物,皆韵味十足,值得一品,
闲杂人等
回复1 楼        文友:守备师令        2015-07-03 11:05:57
  谢凌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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