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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祸害之死


作者:守备师令 秀才,1776.8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878发表时间:2015-07-01 23:15:24


   张永长嘻嘻笑,“我拿了的,木脚盆卖了五块钱,洗衣板两块。”
   乡邻们错愕,不认识似的看着他。
   捡狗的婆粗门大嗓,问:“狗日的,你把老子的盆子卖到哪些了?”
   “青羊村。”永长实话实说。
   青羊村在这条小河的上游,离白马庙五六里的路程。
   捡狗的婆从裤腰里解出五块钱,给永长。说:“我的小祖宗,你赶快跟我背回来。”
   永长一手接钱,点头哈腰。婆婆,你不烦,我这就去背。
   永长自从机械厂解押回家,始学偷,偷的都是小东西,东村偷了西村卖,得了钱买烟喝。永长的“买卖” 做了几次,都得心应手,没有翻过船。翻了船也没得关系,没有谁为这物值不高的物件跟他翻脸,反而觉得他很好玩很有趣,有的人家里差点小物件,还笑脸问他,外面有没有?帮我摸几件回来,我跟你把钱。于是,永长的“买卖”便有了市场,自然口袋里也有了烟钱。他乐此不疲,每到夜晚,都在方圆几个村子里奔忙,做着互通有无的生意。
   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农户添家制业,如犁铧车耙、钎担箩筐、喷雾器等。此时,佘连长已接手当支书。一晚,永长将佘书记放在屋后的铁犁背走,卖给了六七里外的双丰村。几天后,佘家还不知道,永长问佘书记,你屋后的铁犁还在不在?佘书记跑到屋后,不见铁犁的影子,晓得是永长做了“好事”,永长不打自招,说我上个星期就背走了,卖了十块钱。佘书记骂他,“你个抢犯,我五十块钱买来的,你十块钱给我卖了。”
   白马庙人遇着张永长便敬烟给他,央求他偷谁的都可以,我看见了都不说,你不偷我的行啵?张永长接过烟,拍着胸脯,我还偷你的?偷你的对不起人,你放一万个心。他心里肯定在想,你一根烟我又喝不到一天,切,我不偷你的偷谁的?
   张永长却从来不到我家试手艺,不知是怕我爹,还是隔三差五的来我家吃饭偷了不好意思。
   一次,永长不知从哪里偷来一只杉木盆,扎实精巧,泛着桐油的亮光。他问我要不要?给五块钱。正犹豫着,我爹回来,将他一顿训斥,令他赶快拿走,到远处去显圣。他将木盆拿走,卖给了陈木匠,第二天青羊村的吴老汉找来了,说木盆是他幺儿子漏屁股的。他漏屁股儿子我见过,冬天都不穿裤子的,只是围着一块灰不溜秋的布,方便时不时从屁眼里漏出的大便,想起他儿子用过的木盆心中都不是滋味,幸好自己没贪小便宜,陈木匠没捉到鸡反蚀了一把米,吴老汉拿走了木盆,陈木匠花了十块钱还能找永长要?灶门里退不出柴。
  
   6
   张永长在白马庙小偷小摸,做些“无本的生意”,乡邻们却并不记恨他,反倒当他是生活中的笑料和润滑剂,因为有了他生活才有滋有味,就像烹调时总是少不了味精或是五香粉。至于我爹牵红线,撮合永长到里甲口做上门女婿,他如何火烧亲生女,二次回老集(白马庙),佘书记又像张书记一样做好事,荐举他到沙口市工作,我前面都略有交待,不必赘述。
   如今张永长死了。他在沙口市没有好名声,是“疯子”,是“祸害”。佘书记接他回白马庙,可能是他最好的归宿。
   我骑着摩托到福利院找金明,金明不在,福利院的人说他几天不见面了,不知在哪些潇洒。他没有手机,无法直接联系到他,也许他没约我,直接到了白马庙,我打佘书记的手机,说没看见他。
   我们仨,都是白马庙二队的人,都在白马庙二队出生,长大成人,又相继来沙口市讨生活,这都是缘分,张永长提前“转了户口,打了迁移”,我们不回去送送他说不过去。
   鬼金明,也不知母鸭似的摇晃到哪里去了。
   永长先来沙口市,差不多是八四年,我还在白马庙教民办,二十年后我才调来沙口市中学,金明则更迟一些,他是定为五保后才来福利院。金明和永长凑到了一起,在沙口市简直是一对活宝,俩人经常晃荡于街上,都无所事事。街上时有推销洗发水之类的人,常常在菜市场塔个戏台,唱唱流行歌曲演演小品吸引来往顾客,永长都瞧不上眼,吹嘘自己的歌喉如何了得,观众也爱热闹想看看张疯子是如何出丑现怪的,推搡他上台亮一亮,他毫不谦虚谨慎,冲上台捏着麦克风便唱,流行歌曲样板戏,京剧黄梅湖南花鼓,样样都来,还不忘他的看家本领“新闻联播”,也确实功底深厚,比买货的戏班子要强,把戏班子晾在一边自惭形秽。街上人惊讶张疯子还有这般本领,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都扯着嗓门在台下疯喊:张疯子,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永长笑眯眯,扬起左手,捏着颈项围挂的毛巾擦脸上的汗,猴着头问,再来一个?好,再来一个就再来一个,又接着唱接着喊,台上演变成了他的专场演唱会。这时金明挤在近台晃着大脑壳,也想上台风光风光,高声说张疯子唱得好他金明也唱得好,鸡巴稀奇,一副鄙视天下傲睨万物的表情。既然大脑壳也想上台,看戏人也不怕台高,也想换换口味,卖日杂的老秦等台上的永长唱完一首,喊,欢迎大脑壳唱一个!众人跟着起哄,把本来还有些腼腆的金明推上了戏台。永长正在风光的顶峰,被他金明换下来心有不甘,你个母狗唱得好戏?不要出你娘的丑你下去。金明被激起了欲望,正被台下热烈的掌声撩拨得心旌荡漾,一把夺过永长手中的麦克风,厚重地清了两下嗓门,张嘴就唱:
   自由市场是好热闹,
   做买卖的人们还真不少,
   小姑娘拿着一瓶洗发水,
   拉开腔调喊声高,
   哎,快来买快来挑,
   ……
   像武大郎卖烧饼,声音远不如永长的好听,但小丑似的滑稽,唱腔纯属荆州莲花落,唱词似乎是现编的,一时引来更多的看客。我也挤在人群里,给他呐喊助威,但不明白他没念书,怎么将唱词编得音韵流转?听说他学莲花落首先学了千百转,我没看过千百转,相传千百转像神奇的笼子,里面盛得下千百人间事,百千不了情,起承转合,韵味十足,也应用自如。
   金明抢了永长的风光,永长义愤填膺,好久不同金明讲话。
   我四处寻找金明,经过菜市场,可能还没有及时顶替张永长的清洁工,菜市场垃圾遍地,从前金明和永长,我们白马庙的两个活宝同台唱戏的一幕,仍历历在目,似乎就在眼前。
   从菜市场斜穿过去,是通县城的公路,公路两边矗立着高矮错落的楼房,算是沙口市的副街,有餐馆和商铺,以及银行工商邮电之类的部门,城建在副街的尾端了,风光的时候人来人往车马稠,内设执法队清洁处财务处站长办公室工会门卫等县级般一应俱全,如今早就撤销了,只留了三两个扫大街的清洁工,其他的人都作鸟兽散,而单位的大院还在,办公的大楼还在。住在大院里的人不多,三五家的样子。永长也住在里边,住在一楼一通间耳门屋里,曾经我来过一次。金明经常摇过来同永长做伴,同床而眠。开始永长嫌他脏,不讲卫生,满身的狐臭味,赶过他走,后来惺惺相惜,可能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晚上有人说说话,不至于孤寂无聊也是好事,便不赶他走了。因此金明回福利院住的时候很少,大多时候与永长做伴。福利院几天都不金明,金明该不会仍住在永长屋里?
   进了大院,满目萧瑟,一条灰不溜秋巴满眼屎的小狗前肢搭在耳门上汪汪地叫着,见我来了,畏缩在墙角,愣愣地朝我看。耳门的外窗被人打乱了玻璃,用硬的纸盒封闭着,春夏秋冬的风吹雨打日晒,纸盒也原色尽失破乱不堪。我喊了两声金明大哥,不见回声,二楼住户的一扇门却开了,颤巍巍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扶着铁质的栏杆俯身看了我一会,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又回到屋里,听到楼上“嘭”的关门声。我颠起脚尖,从破损的窗孔里向里望,竟然发现金明正在屋里,蜷缩在床上像泡牛屎。他还在睡大觉 。我挥舞拳头擂他的门,喊他金明起来。太阳都能照屁股了,正头老板金明巳死,你还心安理得在他床上睡大觉?
   金明睡眼惺忪,眼泡红肿,一身明牌服装找错了身架 ,套在他的身上不伦不类,像僧人的道衣被悟空大师所披。
   他趿拉着青灰塑料拖鞋开了门,转身又仰躺在床上,短而外拐的双腿悬在空中。我踢他一脚,问白马庙你不去了?
   不料,眼泪自他眼角扑簌簌冒出来。永长比他小吧?也都六十余岁了,永长死了,金明今天才动了真感情?昨天向我传达永长的死讯时,还一副事不关己的偷着乐,今天发现永长是他亲兄弟了?
   金明哽咽着说:“永长不想去新堤,他从来不爱同当官的打交道,前天他气泡卵发了,肚子也疼,去医院输液,医生说要赶快去县医院动手术,不然性命都难保。他才约我去新堤,弄钱治病……”
   我惊愕,忙打断他丧鼓调似的泣诉,“你也去了?你就没看见是谁骑摩托撞死的?”
   金明一骨碌坐起来,激动的眼神望着我,我的目光坚硬如钢,箭一样射向他,迫切地探寻疑惑。他的目光热烈而清纯,瞬间火一样熄灭了,逃遁了,大脑壳扭向窗口,说:“我看见他进屋了,找吴主任去了。我也就走了。”
   他三个“了”字了得我怒气冲冲,你怎么不同他一齐去找吴主任?你在外面等他也行呀!你个大脑壳母狗,永长把你当兄弟才约你去壮胆,你却跑一边去了,永长被摩托撞死,肇事的人都找不到!
   细想,人也死了,怪他金明也无道理。金明这个农村最最底层的人,也是怕事的人,天生惧官,能伴他永长去新堤,就鼓起了天大的勇气 。再说自己,就没有胆小怕事的情结?不然,怎么不亲自出面找一找吴主任?
   好一阵沉默,我叹了口气,我们去白马庙吧,去守他永长一夜。
   金明说:“永长死了,能不能给他女儿打个电话?”
   我说还打个屁的电话,父女俩形同陌路,几十年没见过面了。
   永长对他女儿也没半点情谊,平时说到他女儿,总是头摇得像货郎鼓,她一辈子不认老子,老子一辈子也不认她这个女儿。几十年他也没去看过女儿一回,好像女儿不是他自己的。八十年代,商品粮户口很吃香,按政策,他是商品粮户口,能分配一个农转非指标。这个指标他竟然没给自己的亲生女,却给予老表得明的女儿翠姑。我批评过他好几次,他听不进去。常去看看,化腐朽为神奇,化冤家为亲家,事在人为,何妨是滴滴亲的父女情呢?人心都是肉长成,看望的次数多了,父女间的隔阂怨恨自然会烟消云散,正所谓水到渠成,只要功夫真,铁杵磨成针。他不听,说到激动时,我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张永长,你不是人。
   金明翻弄着一只老红色旧枕头,说:“你看,永长并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旧枕头有头污的印痕。金明从枕头芯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相片,黑白的,三五寸的长宽,四周有压剪的花边。一胖墩墩的女娃坐在木制嘎椅上,幼稚地笑着向前伸展着手臂,也许照相师傅按下快门时,她的父亲或是母亲正在前面招着手,女儿正想飞翔起来扑向至亲的怀抱呢!相片的反面忸怩着一行文字:宝贝琴琴,1982.4.15。金明说,这就是永长的女儿琴琴。我捏着有些皱褶的相片浮想联翩,永长哥呀,在无数个独处的夜晚,该有多少绵长无痕的相思成了这张相片无法承受之重,在外人眼里,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感叹着,金明说,还有呢。金明又从枕芯掏出一叠手工折叠的长方形红包,在床上摊开,有三十余张,纸面上应该是女儿的生日:1986.4.15,1987.4.15……可能是每年他女儿生时永长费心折叠的,像个小巧的信封,拆开,里面竟然是硬戳的人民币,最早的红包里面是五元十元的,往后在逐年增加,五十元的,一百元的,总计约两千元了。
   我说,还是要给他女儿打电话,相片和红包要收好,我来亲自交给他女儿。
   金明哥说他女儿在加拿大呢!
   我说赶快打电话。
   电话号码又不晓得。
   不晓得我们去里甲口。里甲口她有亲戚吧?
  
   7
   金明坐在摩托车的尾架上,双手紧箍着我的腰部,他没坐过摩托,生怕甩下来了。他一路哭哭泣泣,可能鼻涕泪水都擦湿了我满背襟,我总感觉到背心湿漉漉的。
   我要专心开车,被他号丧得心烦意乱,车都开不稳当,便吼他,还号丧个屁,死都死了,又活不过来了。其实我的心何尝不在哭泣呢!昨晚,我把自己关闭在房间里,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怪他多话,出什么歪主意,恿怂张永长去新堤找吴主任。偷鸡不着倒蚀一把米,落得他张永长暴毙在乡村的夜路上。
   到里甲口的路途有三十多里,但路好走,如今的乡村处处都修了水泥路,四通八达,宽阔平坦,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永长当初在里甲口做女婿,已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如今物非人也非了,况且里甲口属江公松三县交界的繁华小镇,周边有三四个村庄,他琴琴是哪个村的人?以前也没细问过张永长,说里甲口也只是一个大致方位。
   摩托停靠在一幢新建楼房的门口。一桌麻将摆在门前的稻床里,一圈人围着观战。一肥胖女人,五十多岁模样,可能看得烦了,嘴里念着麻将经从人群里出来,我忙迎上去问,大姐,这里有个叫琴琴的女人吗?并双手比划着,以前在这里住过的,现在应该有四十岁了,后来又出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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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人的命运与性格息息相关。张永长身具傲气不肯低头造就他与女儿之间破裂的关系,父爱终生凝结在没有送出的给女儿的红包里;好吃懒做造就了一事无成;哪怕治病也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行动,直至还送了命……但他却天性善良,不论逗小孩儿还是帮助他人,即使迫于生计也最多小偷小盗……事实上,他非常文艺,喜欢播音,平时唯唯诺诺的……文章有现实也有超现实的部分,针砭时弊的同时,有丝丝缕缕的宿命感萦绕,“祸害”是一个象征,一个人的悲剧,是性格使然,也是环境使然。小说语言独到,原生态的乡间风俗,令人耳目一新。推荐阅读。【编辑:凌泽风】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50703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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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凌泽风        2015-07-01 23:20:28
  再次拜读老师佳作,不论是写爱情婚姻,写时代记忆,还是写人物,皆韵味十足,值得一品,
闲杂人等
回复1 楼        文友:守备师令        2015-07-03 11:05:57
  谢凌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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