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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祸害之死


作者:守备师令 秀才,1776.8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861发表时间:2015-07-01 23:15:24


   救命之恩不报不是人。我从乡村小学调来沙口市,对永长关心不少。一些大半新的衣服和鞋子都给了他。他从来不讲穿着,大热天只是破旧的短裤遮羞,赤膊被烈日晒得黢黑。他的长相并不差,还有些英俊和帅气,金明的破样和他相比,简直是端着簸箕来比天。但再好的容貌也要衣冠来打扮,俗话说人靠衣装鸟靠毛装,穿得像叫花子也不养眼。金明穿过我的衣服,太宽松,套在身上成了洪湖水浪打浪,便依然穿自己的乱衣服。好在他并不讲究,只爱喝烟。我家里的人情烟差不多都贡献给了张永长。好烟他舍不得喝,比仿黄鹤楼换红金龙,一包换两包。
   我说:“你的气泡卵要治。我到中医院打听了,你有合作医疗,花得一千多块钱便解决问题。再不要天天捏呀捏,捏得心烦。”
   他说:“还治它个屁,又不要命,也没得钱!”
   他总是呵呵地笑,笑纹在嘴巴两边一波接一波地向外荡。似乎这个气泡卵长在别人身上,与他毛的关系都没得。
   我想到了他的女儿。几十年了,一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老父亲病了也不来看一眼。这也不怪她,要怪就怪他张永长。张永长因为收听敌台,被机械厂赶回了白马庙,还是我爷牵红线做好事,介绍他到里甲口做了上门女婿。女方也勤劳,家境不差。而他张永长依旧懒惰,不爱做事,整天吞云吐雾地喝烟。喝烟得花钱,做了女婿,原先的差烟还看不上眼了,不喝大鸡公唱沅水。荷包空空无钱买烟,经济大权又牢牢掌握在女人手上,他抢班夺权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便低三下四地向女人讨要烟钱。在屋里横草不练直草不拿,像古代的富家公子,女人恨他入骨还给给他烟钱?他脑壳想偏了成瘫汉。女人不给,他想出了最恶毒的办法。将不满周岁的女儿放在嘎椅上,嘎椅放在堂屋当中,四周围上干劈柴,干劈柴上淋上了柴油。他手举火柴,恶眼瞪着女人,说:“你到底给钱下给?不给?真不给?我喊一二三,再不给我就点火。”女人的眼泪瀑布一样流了下来,连忙说我给,我给。他接过钱,收起火柴兴高采烈地买烟去了,人没到家,村支书到了家。这次毫无疑问地离了婚,张永长依旧回了白马庙。
   我问:“这么多年,你没看过女儿一回?”
   他说:“都不理我,我还去看个屁!不看。”
   “女儿也没来看过你?”
   “没看过。狗日的沙牛(骂他的原妻)说了我五百个不对,女儿不会来。”
   他揪扯着身边的杂草,肃穆的眼神望着树丛外深远的天空,有一丝悲凉,有一丝凄怆,有一丝无可奈何。从他的表情里,我还是看出了他对女儿深藏的思念,但这宝贵的思念在他表情里的停顿是短暂的,倏然不见了踪影,他又恢复了惯有的嬉笑。
   他说女儿读了大学,还留了洋,现在成了家,嫁到了加拿大,女婿是大老板,很有钱。
   我说你当时也太做过了,竟然拿柴火烧女儿。他说我又不是畜生,是做做样子吓唬女人,逼女人给钱,我手里一分钱没的。我说要钱也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对女儿伤害太深,伤害了你又不想方设法去弥补,经常去看看女儿,给女儿买点礼物,她一次不理你你就不去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是他亲生爸,只要你去亲近,她总会原谅你了。我晓得他也是做不到的,没有小偷小摸那样的毅力和决心。不然,女儿发了财,还没有他的钱用?早就不用扫菜市场了,气泡卵早就医治得利利索索。兴许接他到加拿大享天伦之福也有可能。
   找他女儿支持一点钱治病,是不可能的了。找单位更是不行。原来张永长至今都是临时工,怪不得他六十多岁了还得工作,若是正式工早退休了,还拿高工资。现在扫菜市场,工作繁重,每月只有七百多块钱,不如去打短工,建筑工地提灰桶都行,每天工资都有一百二。他却不想发财,扫地扫习惯了,别的事做不来,再说扫地时还捡得到废品,废品可以卖几块钱,每天过早没问题。
   后来我听说国家有政策,农村低保户看病及求学困难等,国家都下拨了专项资金予以解决。我将这一利好消息告知了张永长,并立马给他写申请,用电脑誊写规范,请学校打印室打印装订,嘱咐他拿着申请找民政。他捏着灿白的申请,畏畏缩缩地,又是嘻嘻地朝我笑,一副怕鬼的模样。我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做强偷,你做强偷都不怕。这也不是弄虚作假,民政补助你一千两千块钱就够了,就能结束你捏卵子的历史。他又开始捏,我说你看你看,这多不雅观,兴许哪天你女儿女婿来看你,你忍不住又捏,还不丑死八怪,把中国人的丑都出了。
   我硬是把他推进了镇政府的大门。暗叹,张永长呀张永长,你在菜市场疯疯癫癫的,胆大包天,张嘴就骂人,原来狗肉上不了正席,重大事件面前软了裤裆。
   晚上他来找我,说申请交给民政的胖子了,胖子说现在没钱,以后有钱了再说。这分明是在蹋皮球,街上的老秦开杂货店,腰缠万贯,孙儿治血吸虫,吴主任大笔一挥补助他两千。我说永长哥你去找你天天去找,找得他脑壳疼,他烦不过自然给你批了。张永长偶尔硬着头皮去了几回,都悻悻然打道回府。人家三两句话就打发他走了。
   镇政府里的同学常在一起谈论时事,说现在的事情怪,镇长的父母吃低保,开小汽车的人领困难补助,父母双全的娃儿拿孤儿救济……真是无奇不有,真正的困难户却难与享受政策的温暖。我说这叫老婆赶出房,亲家母(指情人)睡大床。说到亲家母,同学来了兴致,说某某镇长有几个亲家母,吴主任也有。吴主任比镇长还牛逼,专门跟亲家母在新堤新农村买了一栋房子,个个双休都去过夜。
   我突发奇想,何不要张永长到新堤新农村去找吴主任?吴主任玩女人,张永长都晓得了,张永长一张破嘴还不满街喊广播?为了堵嘴,兴许吴主任大批一挥,申请也就批了。
   张永长的死,是为了去找吴主任,还是像外界说的去小偷小摸?我更相信前者。过去张永长是喜欢跑夜路,将张村的一张犁背到李村卖,将李村的一只脚盆提到王村卖,不辞辛苦两脚忙碌,而如今老了,跑不得长路,只是在沙口市集镇或者周边乡村里练一练手艺,“根据地”是愈来愈小了。哪能跑到新堤?新堤离沙口市十多里。
   我也很疑惑,进镇政府他都怕,又哪来胆量到新农村去堵吴主任?
  
   3
   张永长一家三代单传。在白马庙,应该说是最穷的人家。传说他爷是应该可以发富的,机会来了,却把握不住,扬叉打兔子,终究从腿空里溜了。他爷跟龙姓大地主当长工,干农活,还负责一大家人的用水。一口大缸,挑满要挑六担水,每晚他都挑满了的,次日,伙夫烧火做饭,却满缸空空如也,滴水都不见。他只有重新挑满水,还挨了龙家的指责。这样的事不是一天两天,简直出了活鬼。他爷睡到半夜,悄悄爬起来,轻手轻脚摸到厨房探究竟,却见眼前白光一闪,一匠白马腾空而出,吓他一个趔趄。哦,原来满缸的水被白马喝光了。白马是活宝贝,纯白金的活物,一般是见不到的。他爷将所见告知龙家,龙老爷不信,约他晚上再去见证真假。半夜,龙老爷果真见到了白马。白马正低头喝水,不知屁股后面有人。龙老爷喜出望外,有股混杂着恐惧的兴奋,他一心想得到这匠白马,便猛然向白马扑去。白马受到惊吓,调过头来,一闪便消失了,从此不再出现。龙老爷心中懊悔不已,怪自己忙人无计,这样的活宝贝不能“空手套白狼”,得准备一件脏物,娃儿的尿片都行。将尿片出其不意地塌在白马身上,白马便乖乖就范,不再溜走。为了纪念这匹白马,龙老爷在屋旁修了一座庙,取名白马庙,后来村子也改名为白马庙村。
   至于永长的爹,我没有一点印象,好像根本就没见到过,可能他死时,我还小,一点都不知事。听说是个瘊包驼,年轻时被抓了壮丁。走时,妻正在家里怀着永长。女人无依无靠,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日夜泪流不断,生生地哭瞎了眼睛。男人从河南逃跑后,乔装打扮,绕偏僻的小路回到家里,已是一年之后,永长在怀里啃着他娘干瘪的奶。
   永长自小干净、漂亮,哪两片柳叶般的嘴唇红润爽朗,叫人百看不厌,笑盈盈的脸更是招人喜欢。他爹中年得子,万分的欣喜,自然把他看着了龙卵子,养成他懒惰的恶习害了他一生。他爹死后,永长自然从金窝跌落到了狗窝,不过还有瞎娘做伴。瞎娘做熟了饭,扯起嗓子喊他,“永长也永长!”他藏在门弯里不应,待到瞎娘喊累了,扑到她耳边大声地呃,吓得她一跳。现在想来顿觉奇怪。他老娘双目完全失明,怎会烧火做饭?永长是个乱弹琴的人物,一直长不大,在家里了不起帮忙淘一下米洗-下菜,生活重担在瞎娘的肩上。乡邻们看不过身,往往扯住永长说教一番,说得乡邻们自己都泪涕横流,永长却是将软言细语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是对牛弹琴,玩耍依旧。队长喊他出工,他答应得比他人爽快,也出工早,就是出工不出力,一会儿要屙尿,一会儿要拉屎,一去老半天。小牛学犁,屎尿屙不赢。你扣他工分也是这样。队长拿他毫无办法。
   永长家山墙开门,门脸朝东,两小间的茅草屋向后挪开。我家住在小河对岸,顺河而居,坐北朝南,开门就见到永长家拖尾巴虫似的小屋。自永长救过我一命,我每日不免要多看他家几眼。家里做了米酒,或是蒸了发糕,姆妈都会叫我端上一碗划船过去,送给他瞎妈。姆妈不准我乱叫瞎妈瞎婆,说这样叫都是缺家教的孩子,只能叫秀婆。秀婆拄着拐棍,乱糟糟的头发白了一半,看上去比我婆婆还老。秀婆接过我的食物,总是万般地感谢,说经常白吃了你们的东西,还的机会都没有,只有等来生了,来生再还。实际上送秀婆东西的不止我们。我看到过乐意送过衣服,捡狗送过南瓜,金明都送过磨制好的蘑芋豆腐。
   金明喜欢吓唬娃儿。他大脑壳上的眼睛一翻,嘴巴一歪,喉咙里嚯嚯有声,迎着小娃走去,娃儿吓得哭爹叫娘。永长不一样,永长喜欢逗娃们笑。虽说永长懒惰,但他单纯,心无杂念,乡邻们都喜欢同他说话,有时还托他去办事,比仿去河沟里舀点水来喝,恐怕天要下雨,帮忙从家里把蓑衣带来,等等,他都乐意去办,只要不做农活,做农活他怕吃苦。金明却有些狡诈,答应别人的事十有八九是办不成的。
   永长对一桩事上了瘾,就是学广播里的播音员。那时家家户户安有广播,除了大队干部讲话,其他时间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节目。什么新闻联播、天气预报、革命样板戏,播什么他学什么。时日一长,便学得以假乱真,惟妙惟肖。都说他的广播比中央台还好,普通话纯正,音质宽洪润亮。出工时,社员们笑话讲完了,乏味了,就说永长,来一段。永长也不推辞,不腼腆,新闻联播、天气预报、京剧《智取威虎山》等,样样都来它一阵。都叹息中央广播电台有眼无珠,不把张永长调上去。我不理解,永长哥学广播时间时也说,“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二点长”。为什么要将“了” 字说成“长” 呢?时间还像庄稼一样向上长?永长哥说你不懂,“了”字普通话里就读“长” 。
   金明的兴趣不同,他的破沙罐声音不敢学播音员。他学打莲花落,年节时手拿竹板跑百家,往人门前一站,竹板呱嗒呱嗒响,说西家打得东家来,东家老板发大财,金银堆得屋里满,男女老少乐开怀。老板得赶忙给他利势钱。接过现钱,他就说给得快发得快,子子孙孙坐八台。瘾也过了钱也赚了。平时哪家老了人,他学打丧棒鼓。赶麻雀时也哼它几声:
   正月里,是什么花人人所爱?
   是什么人肩并肩手挽手同上学来?
   ……
   永长笑他破沙罐,声音沙哑不好听。金明嘁他一声,你的嗓子好听?你的嗓子好听广播电台怎么不请你去?我的嗓子不好听往人门前一站有人给钱。嘿!
   这真不是他吹的。
   金明也勤奋,哪家老了人你都去凑热闹,跟着师傅念唱。日子一长,他的丧棒鼓学得八九不离十了,他没读过书却把鼓词背得滚瓜烂熟一套一套。
   秀婆死了的时候,是金明首次打全场。首次打全场不收钱不收礼,只当是张家免费提供了场所供他练兵。我爹是丧事的总管,还牵着头披长孝布的张永长,令张永长给金明磕了三个头,第一个头磕下去,金明赶忙丢下鼓槌去拉,说这要不得要不得,你快起来。永长和金明年纪差不多,都二十岁出头,金明哪受得了永长的跪拜?永长对娘的死悲痛不堪,磕头也诚心诚意,我爹引导他给所有帮忙的人都磕了头,头也磕得实在有分量,没有半点做作或者流于形式。
   金明将鼓槌一扬,扯起他的破沙嗓唱开来:
   双槌起鼓夜沉沉,
   开场声邀各路神。
   孝子灵前行大礼,
   丧家堂内溢悲氛。
   ……
   唱得有板有眼,牵出了永长哥更多的热泪。
   永长哭娘像经过专业训练,哭得有板有眼,他双膝跪地,上身扑棱在他娘身上,抱着他娘的头,哭声惊天动地。沿河两岸的人争先恐后地将他拉了起来,劝他心放宽些,秀婆是享福去了,再不会遭受病痛的折磨。
   秀婆死前一直喊肚子痛,夜深人静时,那“哎哟哎哟” 的喊叫穿刺着乡邻的心,我深藏在厚实的被窝里,也阻拦不了叫声的阵阵寒意。娘说秀婆的肚子里长着怪物,每每天天在抓挠着秀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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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人的命运与性格息息相关。张永长身具傲气不肯低头造就他与女儿之间破裂的关系,父爱终生凝结在没有送出的给女儿的红包里;好吃懒做造就了一事无成;哪怕治病也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行动,直至还送了命……但他却天性善良,不论逗小孩儿还是帮助他人,即使迫于生计也最多小偷小盗……事实上,他非常文艺,喜欢播音,平时唯唯诺诺的……文章有现实也有超现实的部分,针砭时弊的同时,有丝丝缕缕的宿命感萦绕,“祸害”是一个象征,一个人的悲剧,是性格使然,也是环境使然。小说语言独到,原生态的乡间风俗,令人耳目一新。推荐阅读。【编辑:凌泽风】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50703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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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凌泽风        2015-07-01 23:20:28
  再次拜读老师佳作,不论是写爱情婚姻,写时代记忆,还是写人物,皆韵味十足,值得一品,
闲杂人等
回复1 楼        文友:守备师令        2015-07-03 11:05:57
  谢凌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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