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遇见】悲伤的红裙子(小说)
一
郝秀秀疯了。
郝秀秀是被丈夫郝大庆一巴掌打疯的。
边疆的夏天来得迟,进入五月了,才刚刚有那么一点点暑气,而这暑气也不过是中午那么一会儿,其余的早晚,也和夜晚一样,还凉气袭人。但不管怎样,一进入五月,毕竟是夏天了。
地处南疆腹地的兵团第A师N团也一样。
N团是兵团第A师最边远的一个团场,以种植棉花为主,从N团过去,就是莽莽苍苍的荒漠戈壁、就是浩瀚无垠的大沙漠。
这天中午,郝秀秀从自己的棉花地里回来做午饭。三年前,她跟随丈夫由湖南农村背井离乡辗转到N团,承包了二十亩荒地,种植棉花。本来中午郝秀秀和丈夫郝大庆是不回家里吃饭的,中午只带一两个馕和一壶水,在棉花地里吃。但五月这个时段,棉花早已出苗,而且补苗定苗也已完成,棉花地里除了管理和防治病虫害,没有多少事。看到相对休闲,郝秀秀呆在地里除了陪着丈夫,也帮不了什么忙,便定时中午回家做饭,到时候丈夫郝大庆会自己回到家里吃。
“郝秀秀——郝秀秀——”
郝秀秀饭还没有做完,就听到屋外有人这样高声大气地叫,她赶忙走出自己土巴屋的院子,循声望去,见是宋真真和王棉花。宋真真和王棉花是自己同一连队的邻居。宋真真是山东人,和丈夫早郝秀秀几年到N团,承包的棉花地从刚来的二十亩已经扩展到六十亩,是该连有名的棉花种植户。王棉花是甘肃人,“棉花”这个名字的来源据说是她嘴里经常不离棉花二字,也比郝秀秀来N团得早,她家的棉花地也是郝秀秀家的一倍。此时她们二人正站在连队的灰土路上,不停地向郝秀秀招手。
“喊我做什么?”
郝秀秀手里拿着烧火用的棉花杆,把头探出院子的木栅门,对着宋真真和王棉花这样问道。
“郝秀秀,告诉你,团部今天来了一些摆地摊卖服装的人,”宋真真和王棉花的话语里有一种掩盖不住的兴奋,“我们一起去看一看好不好?”
“我没有钱,不想去看。”
郝秀秀站在自己院子的木栅门内,没有一点想去看的意思。
“只是去看看,不一定要买”
“那我也不去。”
宋真真和王棉花是郝秀秀在连队处得最好的朋友,见郝秀秀不为所动,宋真真和王棉花就奔过来,脚步重重的,一步一脚扬尘。
“不去也得去,不去我俩拉也要拉着你去。”
大凡女人都有爱逛街的天性。不想逛街的郝秀秀,毕竟没有要宋真真和王棉花拉,三下两下把饭做好,闷在灶上,高高兴兴地和宋真真王棉花一起,往团部去了。
郝秀秀所在的连队是N团所有连队中离团部最近的一个连队。
被白杨树掩映的团场沙石路面就像一条幽深的甬道,直直地向前延伸。郝秀秀和宋真真王棉花三人且说且行,不多会儿就到了团部。
N团团部,到底不同于连队,团部主街一溜,已被水泥硬化了,显得干净而又整洁,看起来使人赏心悦目。商贩们的服装摊,就摆在团部主街最打眼的位置,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这时服装摊前,已围住了一圈人,显得喧嚣而又热闹。
郝秀秀和宋真真王棉花三人加快脚步,走向服装摊。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边疆的商业还不怎么繁荣。具体到服装领域,一般的团场,还没有自己像样的服装市场,团场职工的服饰,除了到大一点的城市购买外,主要还是靠外地小商贩的流动服装摊。外地小商贩的流动服装摊花色品种比本地小服装店的丰富多彩,因而很受团场职工的青睐。外地小商贩来摆服装摊的日子,团场职工就像过节一样快乐,尤其是妇女,有事没事都要到服装摊前瞧一瞧,就是不买,挑挑服装、身上比比,也是一种享受。
小商贩们服装摊上的服饰琳琅满目,有男式的夹克、西服、西裤,女士的应时时装,男女T恤,年轻人喜欢穿的牛仔,小孩穿的童装,还有鞋帽袜子短裤等。
“老板,这件衣服怎么卖?”
“老板,这条裤子怎么卖?”
围在服装摊前的团场职工,特别是女人,挑的挑,问的问,弄起一阵又一阵喧嚣。被唤作老板的小商贩,态度出奇地好,脸上总漾着甜甜的笑容,任团场职工如何挑,如何翻,都不生气,而且有问必答。
郝秀秀和宋真真王棉花三人,拥在团场职工里面,这里看看,那里问问,一副要买服装的样子。
一件红裙子吸引住了郝秀秀的视线。
那件红裙子,高挂在小商贩用来牵衣服用的绳子上,在夏日正午的阳光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射线,显得特别招摇。郝秀秀一向偏爱红色,家里的东西,比如床单、被子,都以红色为主,此时看到那件红裙子,就什么服装都不入眼了,趁着宋真真王棉花二人在看一件女式时装的间隙,就独自径直向那红裙子看去。
“老板,把那件红裙子拿下来给我瞧瞧。”
被唤作老板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女人都生有一张巧嘴,特别是女商贩,那嘴更是不一般的巧。听了郝秀秀的话,女老板便笑眯眯地把那件红裙子用挑杆从牵绳上挑下来,一边夸奖郝秀秀好眼光,一边奉到郝秀秀的手里。在郝秀秀比看红裙子的当儿,女老板的舌头仿佛抹着蜜。
“哎呀,小妹,这件红裙子好像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一样,穿在你身上,保管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
郝秀秀只想看看,过一过挑衣服的瘾,所以只是在身上比来比去,不做任何回应。生意做久了的人,顾客买不买东西,从言谈举止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郝秀秀的形态,女老板如何不知道?但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他们总有办法让顾客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女老板便积极地鼓动郝秀秀把红裙子穿在身上试一试。
“可以试吗?”
“当然,试衣服我决不收钱。”
在郝秀秀试红裙子的时候,女老板一会夸红裙子如何如何漂亮,一会夸郝秀秀身材如何如何好,夸得郝秀秀十分受用。
“啊,好漂亮的红裙子!”不知何时,宋真真和王棉花挤了过来。
“小妹,我没有骗你吧?你不相信我的话,你同伴的话你总该相信吧?一看,她们就是有眼光的人啊!”
“这条红裙子多少钱?”宋真真和王棉花听到女老板夸自己有眼光,心里不免高兴,这样问道。
“不贵,才150块钱。”
“150块,太贵了,我们买不起。”
“姐妹真想要,我可以便宜点。”
“当然真想要,不然大忙天的,跑到你服装摊前作什么?”
“既然这样,我一分钱不赚,120块钱给你们。”
“120块钱,还是太贵了。”
“姐妹要几条?”
“我们三个人,当然是要三条啦。”
“三条啊——如果姐妹真要三条,我就亏一点本,整数,100块。只怕你们不会真要三条。”这样说着,女老板拿眼睛乜了郝秀秀一眼。
郝秀秀赶忙说:“我没带钱来,今天不买。”
“郝秀秀,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从你一到连队,两三年了,我就没有看到你买过什么衣服,你这样做女人,冤不冤枉?买,今天你必须听我的,一定得买!三条,就三条,一人一条,谁也不能说不!”
郝秀秀还犹犹疑疑的。但就在郝秀秀犹犹疑疑的过程中,宋真真用山东人的个性,快刀斩乱麻地同女老板砍价,最后以70块钱一条的价格,买下了三条红裙子。郝秀秀只好掏钱。或许,在内心,郝秀秀也有买下那条红裙子的潜意识,因为,哪一个女人,在自己喜欢的时装面前,没有占有它的欲望呢?爱美,是每一个女人的天性呀!所以郝秀秀掏钱的时候,掏得还是比较爽快。
郝秀秀宋真真王棉花三人各自提着自己的红裙子离开的时候,女老板脸上的笑如同弥勒佛。
“这次我没有挣上你们的钱,下次我来的时候,一定要照顾我的生意啊。”
郝秀秀回到家里,丈夫郝大庆正闷着头坐在院子里用来烧火做饭的棉花杆上吃白米光饭,院子里几棵半大不大的白杨树的树荫,正好罩住他。见郝秀秀进院,郝大庆不满地拿眼睛射了妻子一下。郝秀秀一声不啃,低着头往土块砌的又低又矮的房子里躲。
“你手里提的是什么?”丈夫郝大庆突然用这样的问话拦住郝秀秀的去路。
郝秀秀被丈夫的问话拦住,进不了房子,只好停下,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面对丈夫,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
“裙子……一条红裙子……。”郝秀秀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有同你商量,就独自做主,擅自买了,你不会生气吧?”
五月天的太阳高挂在天上,塑下郝秀秀稍微东斜的瘦小的身影,一动不动,浓重得有些凝固。没有一丝儿风,正午的团场也显得相当的寂静。
“多少钱?”
“不贵,才70块钱。”
“啪!”一只碗撞击地面碎裂的声音,不亚于一颗炸弹的轰响,把这个正午的寂静炸得支离破碎。
“你个败家的臭婆娘,家里穷得这个样子,你还有钱买衣服?!‘不贵,才70块钱,’好像你家多有钱似的。要你这样一个败家的婆娘有什么用……”
随着碗撞击地面碎裂声音的,是丈夫郝大庆这样的詈骂。郝大庆越骂越激动,骂到后来,近乎歇斯底里了。他控制不了自己,气冲冲地蹿到妻子郝秀秀面前,狠狠地劈了郝秀秀一巴掌。
“叭!”
那巴掌比碗撞击地面碎裂的声音还要响。
比巴掌更响的,是郝大庆跟在后面像钢铁一样硬的声音:“赶快滚回去给我把红裙子退了,我在家里等着!一个不会持家的婆娘,这个家你也不必当了。把红裙子退了以后,把钱交给我,今后这个家的钱,就由我掌管了,我不要你这样一个败家的臭婆娘当家!”
一块乌云遮住了高挂在中天的太阳,郝秀秀只觉得眼前一暗,黑漆漆的。
二
说实在的,郝大庆不是一个家庭暴力的男人,也不是一个不疼惜老婆的男人,更不是一个锱铢必较的男人。
是生活的风刀霜剑,逼迫着郝大庆。
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期,万元户是人们追求富裕的目标。一个人的家里,如果有一万元钱,就等同于今天的富翁,是很受人尊敬和羡慕的。郝大庆背井离乡来到远在天边的南部新疆兵团,就是奔着万元户而来的。
郝大庆同郝秀秀谈上恋爱以后,为故乡郝家庄人所不容,准备远走他乡。但是他乡在哪里?人海茫茫,郝大庆一时之间没有方向。
“你不是有个亲戚在新疆的什么团场,我们何不投奔他?”看到郝大庆被挤迫得不知身往何处,热恋中的郝秀秀想起来什么似的提醒道。
一语惊醒迷惘人。
郝大庆是有一个亲戚在新疆的什么团场,这个亲戚就是郝大庆的表哥。为了要一个儿子,表哥接连生下了三个妹子,还不到黄河心不死,非得要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不可。由于承受不了乡计划生育工作队一胎比一胎严重的罚款,听说新疆的计划生育要相对宽松一些,便计划着躲避到天远地远的新疆,实现自己的梦想。表哥临走的时候,因为家里被超生罚款罚得一贫如洗,没有路费,摸黑赶夜路跑到郝大庆家里借,郝大庆把自己积攒的准备结婚的为数不多的钱,相当一部分借给了表哥。表哥接了钱,千恩万谢,不知如何感激,说到新疆以后挣了钱,一定尽快付回来还,今后一定报答表弟。算来表哥到新疆已经三四年了,虽然钱还没有还回来,但听说他在新疆的什么团场干得还可以,包了几十亩地,每年有相当可观的收入。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新疆呢?对,我们就去新疆,投奔表哥。以我对表哥的那份情,表哥不至于不理我。”
有了方向,郝大庆立时觉得眉毛舒展开来。
表哥走了以后,一直没有给郝大庆来过信。因为自己借过钱给表哥,怕引起表哥索要借款的嫌疑,郝大庆也一直不敢打听表哥的情况,所知道表哥的一鳞半爪,还是从舅舅舅妈的闲谈里听来。至今郝大庆也不知道表哥的具体地址。既然打算去新疆投奔表哥了,郝大庆觉得在家里一天也呆不下去。时间紧迫,于是郝大庆急荒急火地赶到舅舅家,拿了表哥写给舅舅的一封信,赶了回来。
1990年,春节刚过,还没等到散完元宵,郝大庆就带着恋人郝秀秀,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的故乡郝家庄,踏上了伸向新疆的未知的路途。
一路火车汽车毛驴车,把郝大庆郝秀秀从山清水秀的湖南,载到闭塞荒凉的南部新疆塔里木盆地。
新疆的地理毕竟与湖南的地理不同。湖南的春节刚过,已是一派绿意,虽然那绿有些泛黄,但终究是绿,还是养眼。仅仅七八天的行程,就把郝大庆郝秀秀带到另一副天地。郝大庆郝秀秀踏上新疆塔里木这块土地的时候,眼里只是莽莽苍苍的黄,看不到一点绿,荒得使人眼睛发涩。但新疆的赤野大荒,终究不同于湖南的山山水水。湖南的山山水水,拥挤而又逼仄,看起来心里有些发堵。新疆的山川地理,雄魂壮阔,一望无垠,看了叫人心旷神怡,豪气干云。
郝大庆拉着郝秀秀的手,脚踏着南部新疆塔里木盆地广袤的土地,面对着这块土地上空高原辽阔的天空,大声地对郝秀秀说:
“我要用三年的时间,变成一个万元户,让你过上好日子,用事实证明,你郝秀秀众叛亲离跟上我,是正确的。”
郝秀秀听了,神往而陶醉地偎在郝大庆的怀里。
但是不久,严酷的现实,就无情地击破了郝大庆的豪情壮志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