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遇见】悲伤的红裙子(小说)
“把家里的钱也全部给我!”
在往家奔的过程中,郝秀秀无数次地想过,丈夫郝大庆只是一时气愤,他决不会像他所说,在家里等着,也不会那么绝情,真的剥夺她在家里管钱的地位。一个女人,如果把她管钱的地位在家里剥夺了,那就什么都剥夺了。
郝秀秀一下子觉得天暗了。她愣了愣,然后有些麻木地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把家里尽有的那点钱交给了丈夫郝大庆。丈夫郝大庆接过钱,气呼呼地出了院子,往棉花地里去了,独留下郝秀秀一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
此后郝秀秀神情就有些恍惚,恍惚里,她无数次地看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中向人下跪的情景以及丈夫郝大庆无情的面孔,也看不得宋真真王棉花穿着红裙子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郝秀秀的世界坍塌了。
五
得到妻子郝秀秀疯了的消息时,丈夫郝大庆正在自己那二十亩棉花地里打虫。
地里出现了蚜虫。蚜虫这种东西,繁殖力非常强,今天只有几只,明天说不定就是一大片,如果不抓紧防治,好好的棉花,要不了几天,蚜虫就会把青绿的棉花叶子吃得发焦打卷,叶片背面滴油,使棉花绝收。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防治蚜虫的最好农药是乐果、氧化乐果、敌敌畏等高毒高残留农药(现在这些农药已基本禁用了)。为了把蚜虫消灭在萌芽状态,郝大庆几乎把口袋里的钱都买了这些农药,成天背着一个喷雾器,在棉花地里穿梭。
向郝大庆报告郝秀秀疯了的消息的是连队的一个小孩,其时已是半下午,郝大庆正在棉花地的水渠边配药,一喷雾器水,配三瓶子盖盖乐果,两瓶子盖盖敌敌畏。郝大庆把药配好,正要往后背上背,只见本连队的一个小孩,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
“郝叔叔,郝叔叔,你快回去,你快回去,郝阿姨疯啦,郝阿姨疯啦。”
郝大庆以为小孩恶作剧。自己上午出来的时候,妻子郝秀秀还好好的,因为棉花地里的蚜虫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中午便没有回去,只在棉花地边啃了一个5毛钱一个的干馕,休息了一会。难道仅仅不到半天的时间,一个好人就可以变成一个疯子?郝大庆便没有闲心搭理那个小孩,背起喷雾器就向棉花地里走。那个小孩见状,赶忙奔过来,抓住郝大庆喷雾器的背带,一脸的焦急。
“郝叔叔,我没有骗你,郝阿姨真的疯了,你快回去吧。”
郝大庆狐疑地看着那个小孩。自那天自己勒令妻子郝秀秀退了那件红裙子,并收回了她在家里管钱的权力以后,妻子郝秀秀就一直阴阴的,偶尔还有些神神叨叨。郝大庆以为妻子在同自己怄气,所以没当一回事,心想,待她把气怄完了,想明白了,也就好了。女人嘛,生气就让她生气吧。只是上棉花地,再也没有叫她。难道这几天……?
郝大庆突然慌了,背上的喷雾器就势滑落在地,砸起重重的响声,受到剧烈撞击的喷雾器里的药水,冲开喷雾器盖,四处乱溅,溅起一股浓重的乐果和敌敌畏的气味。几乎是在喷雾器滑落在地的同时,郝大庆撒开脚丫子就往家的方向跑,慌乱中,把水渠边的乐果和敌敌畏瓶子都踢翻了。
郝大庆气喘喘地跑到家里,院门口围满了人,人群里,只见妻子郝秀秀衣着暴露地裹着家里的红被面,一边展示,一边笑着挨个对周围的人说:
“你们看,我身上的红裙子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围观的人,每一个被问到的,都这样回答说。
人群中,宋真真王棉花穿着新买不久的红裙子,和几个女人,正在努力地拉扯郝秀秀,想把她拉回屋里。郝秀秀尽力拒绝着,边拒绝边对她们说:“你们说,我身上的红裙子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宋真真王棉花等也这样回答着,眼睛红红的。
郝大庆排开围观的人,走进去颤抖着抱住妻子郝秀秀,郝秀秀一边挣扎,一边对他说:“你看,我身上的红裙子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
郝大庆说着,抱住妻子郝秀秀就往屋里走。
围观的人散了,一边散一边叹息。只有少数几个平素同郝秀秀相得的女人跟了进来,包括宋真真、包括王棉花。
郝大庆把妻子郝秀秀抱进屋里,扶着她坐在用砖头搭起的床上,妻子郝秀秀复站起来,摆弄着身上的红被面,一边笑一边说:“这条红裙子真好看。”郝大庆怔怔地看着妻子,问跟进屋子的宋真真王棉花等女人:“你们是怎么知道我老婆疯了的?”
跟进屋子的女人一阵叽哩哇啦,最后还是宋真真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我们几个去团部有点事,”宋真真说,“快到你家的时候,远远看到你老婆郝秀秀坐在院门口,神情怪怪的。我和王棉花都穿着那天新买的红裙子,心想如果被你老婆看到,会受到刺激,便打算悄悄地走过去。我们走过你家门不久,忽然听到后面有人说,‘你们说,我身上的红裙子好不好看?’我们回头一看,只见你老婆郝秀秀穿着内衣内裤,披着一床红被面,笑嘻嘻地从后面跟了上来。我们说,‘郝秀秀,你怎么这样?’你老婆郝秀秀只是一个劲地笑,一边笑一边问我们:‘你们看,我身上的红裙子好不好看?’我们预感到你老婆不对劲,便一边把你老婆郝秀秀往你家里拉,一边打发一个小孩去地里叫你。”
“郝大庆,你也忒不是一个男人了,”宋真真把上面的经过叙述完,紧接着就这样说郝大庆道,“家里再穷,也不至于在乎女人买一条红裙子呀,哪个女人不爱漂亮?你看,你把你老婆……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被你……哎!”
郝大庆听了,重重地用拳头擂着自己的头,蹲在地上。
郝大庆也不想这样!可是,一个没有经历过贫穷的人,怎么知道贫穷的艰难?贫穷是一把无处不在的刀子啊!那刀光剑影,迫得人心力交瘁。种地三年,自己背上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家里已经没有什么钱了,而借钱也已四告无门。今年的棉花虽然长势很好,可眼下才是五月,离棉花收获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四五个月的变数是非常大的,在这四五个月当中,如果一旦出现变数,那真的就是四门无靠了。口袋里的那点钱不紧着点花,行吗?可是,可是,郝大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因为一条红裙子的事给了妻子郝秀秀一巴掌,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
郝大庆突然从地上站起来,给妻子郝秀秀换了衣服,背起就往团部跑。
郝大庆把妻子郝秀秀背进团部医院,把情况对医生一说,医生说,你老婆可能是受了什么强烈的刺激,精神失常了,必须及时治疗,不然会越来越严重。郝大庆一下子觉得天旋地转。
郝大庆很想把妻子郝秀秀送进好一点的医院治疗,可是钱呢?得知郝秀秀疯了的消息,老乡李强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安慰郝大庆。郝大庆硬着头皮向他借钱,老乡李强面有难色。郝大庆理解老乡李强。老乡李强已经借了不少钱给郝大庆了,况且,近几年棉花价格不景气,老乡李强的家里情况也不是很好,所有的钱,都投入到面积逐年增加的棉花地里了。郝大庆只好又硬着头皮去了表哥家。
“疯了的人,花再多的钱也没有用。我家的钱,可不想往无底洞里填。”听了郝大庆的来意,表哥冷着一张脸这样说。郝大庆真是欲哭无泪。
郝大庆只有带着侥幸心理,抱着希望等,等棉花出来以后,卖了钱,带妻子郝秀秀去医院。于是,郝大庆只有每天带着妻子郝秀秀,辛勤在棉花地里,板着手指算时间,希望棉花快点出来。
可是,有一天,妻子郝秀秀突然不见了。
棉花地里忙,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怎么看得住呢。也就是眼睛离开那么一会儿,妻子郝秀秀就蓦然不见了。
郝大庆立即慌了,到处寻,没有看到妻子郝秀秀。得到郝秀秀失踪了的消息,郝大庆所在的连队,包括宋真真,包括王棉花,还有老乡李强,都抽出时间帮郝大庆找,然而郝秀秀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也没有看到。
也就是在这时,郝大庆最后一次去了表哥家。妻子郝秀秀精神正常的时候不想去,精神失常了以后,当然也不会去。郝大庆之所以去表哥家,只是抱着一线希望。从表哥家回来,郝大庆就立即去电视台打了广告,还在电线杆上和当要的路口,贴了许多寻人启事。棉花地是再也没有心思管了,郝大庆只团场内外,城市乡村没头的苍蝇一样寻找。
然而,妻子郝秀秀真的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一点音讯。
得到妻子郝秀秀的死讯是在一个月以后。
几十公里外另一个团场连队的荒废在戈壁滩上的一间破败的土巴屋里,一个维吾尔老乡在周围放羊,闲来无事,跑到那土巴屋里去看,一看,就看到了一个蜷缩在墙角的女人,身上卷着一床红被面,喊,没有声音,走过去一看,竟然死了,身上散发着一股死尸的气味。那维吾尔老乡大惊失色,连忙逃出来,向当地团场职工一说,听的人立即跑去荒废的土巴屋里,仔细看了看,觉得是不久前在电视上打广告要寻找的人,便打电话到电视台,问了当事人留下的电话号码,把电话打了过来。
郝大庆得到消息,失了魂一样,立马就要往那地方赶。连队领导听说了,便派了一辆拖拉机,带上宋真真王棉花的男人,老乡李强也得到消息赶过来了,一行人劝着郝大庆,在拖拉机的“突突”声中,急急地往前冲。
赶到那荒废在戈壁滩上的破土巴屋里,郝大庆一见到妻子郝秀秀蜷缩的尸体,就失声痛哭地扑在上面。男人有泪不轻弹,一旦有泪,就会惊天动地。随来的人没有劝,任郝大庆撕心裂肺地嚎。
时间已近黄昏。这时,一抹血色的夕阳打进破土巴屋里,映出满屋子墙上暗红的手印。戈壁滩上吸血的蚊子多,那墙上的血手印,大概是郝秀秀在拍打叮在身上的蚊子时,印在墙上的。那满屋子墙上的血手印,不知郝秀秀在这里打了几多天,印了几多天。
“你们看,这些血手印像什么?”突然,宋真真的男人发现了什么似的问。
王棉花的男人、连长、老乡李强等人听了,仔细地盯着血手印看。
“裙子,像裙子,像红裙子。”王棉花的男人看明白似的说。
“是的,像裙子,像红裙子。”宋真真的男人肯定地说。
宋真真的男人这么一说,大家再认真地看墙上的血手印,竟然越看越像,越看越像。印在墙上的血手印,每一个都是上面八字形两巴掌,中间竖着一巴掌,下面再八字形两巴掌,五个巴掌连在一起,就像一条红裙子。满屋子都是这样的血手印,满屋子都是这样的红裙子。联想到郝秀秀在拍印这些红裙子的心境,众人不由得重重地叹息着。
当郝大庆得知妻子郝秀秀印在墙上的血手印都是红裙子的形状,翻看着妻子郝秀秀,身上满是蚊子叮咬的伤痕时,哭得更伤心了。
六
郝大庆坚持着把妻子郝秀秀葬在自己的棉花地边。下葬之前装殓的时候,特意把派人从附近城市买回来的一条红裙子给妻子郝秀秀换上了。把妻子郝秀秀葬在自己的棉花地边以后,郝大庆就在妻子郝秀秀的坟旁,搭了一个帐篷,日日夜夜守护陪伴着妻子。
一当坐在妻子郝秀秀的坟头,郝大庆就一遍又一遍地想起了自己同妻子郝秀秀相亲相爱的过往。
郝大庆和妻子郝秀秀都是郝家庄人,一个住在庄东,一个住在庄西,两家相距约两三里路。郝家庄,顾名思义,整个庄子都姓郝。郝大庆大妻子郝秀秀5岁,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又总觉得自己是天生我才必有用,今后会有一番事业,男子汉大丈夫要先立业后成家,便三耽误两耽误把自己的婚姻给耽误了,到了二十六岁,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在郝家庄,男子到了二十五六岁,就已被打入大龄青年之列,郝大庆的父母急得什么似的。郝秀秀是村支书的女儿,也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里待业。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还刚刚吹起不久,东南沿海私营企业的发展正如火如荼。郝家庄人,也和其它村庄的人一样,孩子初中毕业,就辍学蜂拥往广东深圳等地打工挣钱去了,因此一个村庄,没有几个高中生。郝大庆郝秀秀高中生的学历,拉近了他俩的距离。他们时常待在一起,谈生活、谈理想、谈文学,这样三谈两谈,便谈出了感情。
在郝家庄,同姓之间是不准谈对象结婚的,纵然没有血缘。郝大庆郝秀秀的行为,在郝家庄引起了轩然大波,虽然他俩有着八杆子也打不着的血缘,但还是被郝家庄人誉为丧德败行,大逆不道。当然,最为光火的是他们各自的父母。
郝大庆的父母骂郝大庆道:“你不要让我们被人家指背心了好不好,你不要脸,我们还要皮呢!”
郝秀秀的父母骂郝秀秀道:“你要再这样给我们丢人现眼,我们就打断你的腿,把你赶出家门,再也不认你!”
但是郝大庆郝秀秀已经爱得死去活来,贴心贴肉,自然枉顾了父母亲人村邻的反对,坚决地在一起。父母亲人可以容忍儿女的所有缺点,但决不能容忍儿女给自己丢脸,让自己在庄里被人家指指点点,抬不起头,特别是伦理道德方面的事情。在多次教育打骂无果的情况下,他们就视郝大庆郝秀秀为陌路,再也不认了。当有人提起他们时,他们就漠然地说:“不要提他们,我们不认识他们!”
就这样,郝大庆郝秀秀在郝家庄再也呆不下去,双双远走到了新疆塔里木盆地的兵团第A师,在N团安顿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