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青春记忆(小说)
一
1999年。
在峨山县政府机关办公室工作了二十五年的刘天石终于提前从单位退休了。他结婚后和妻子两地分居,上班的时候,领导经常派他到蓉都出差,他心里清楚这是有关领导对他特别的关照。在他五十五岁的时候,领导又暗示他,趁机关调整精兵简政的机会,他可以申请因病提前退休。心领神会的他,找关系搞定需要的证明,经有关部门审批后,去办理退休手续时,他想把自己在单位集体户上的户口一并迁回家乡蓉都市。开口一问,单位劳动人事处的同事对他说:
“老刘,我们只能管给你办理退休,户口迁移,我们不管,也没有权力管,这个事,你要找我们单位属地的管辖派出所问。”
办好了退休手续,刘天石去派出所问迁户口的事。办理户口登记的民警对他说,户籍迁移制度规定十分严格,个人的户口是不能随便迁移流动的。尤其是迁入蓉都那样的省会城市,省内其他县市的户口想要迁进去,不容易,很难。不过你老婆孩子家住蓉都市,户口在那里,你退休了,应该有条件办理户口迁移的事。首先就要回蓉都市申请公安机关的准迁证。
退休回家后,刘天石去辖区派出所打听,弄清楚了从外地单位退休的人员要迁户口迁入蓉都市的政策规定,以及所需要的手续材料。他并且列了个清单:
1,外地工作单位发的本人的退休证;
2,填写退休后本人申请户口迁入蓉都的申请书表格;
3,填写好的申请书须经峨山县原单位和峨山县劳动局签盖鲜红的公章;
4,上山下乡时本人户口迁出蓉都市的户籍迁移存档证明材料;
5,在蓉都市有住房(投靠父母或者爱人子女居住均可);
6,蓉都市和峨山县两地派出所签发的户籍迁入迁出的准迁证。
同院的邻居朋友对他说,老刘,现在,户口不那么重要了,仅仅代表居民身份,迁不迁,无所谓。又不是以前粮油肉凭户口簿按人口计划供应,如今这些东西到处随你买,有钱就行,迁户口,好麻烦。
刘天石笑了笑,他也知道户口仅是自己居住所在地的身份证明,但他还是决意要将自己当年上山下乡时迁走的户口重新迁回蓉都市。为此,他在蓉都市和峨山县之间,来回跑了三趟。
走出蓉都火车站出站口,他站在站前广场上,眼睛里都是乘火车出出进进川流不息的人群。他抬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上,堆积的云朵什么时候闪开了一点缝隙,透出了些许阳光。太阳快出来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经周折,这第三次从峨山县回来,他办妥了所有手续,明天,他就把自己的户口迁回蓉都了。
第二天一大早,九点钟,刘天石已经到了派出所上户口。他带着自己在峨山县单位退休的退休证;带着盖好了原退休单位和峨山县劳动局大红公章申请迁回蓉都的申请书;带着上山下乡迁出蓉都留存的户籍档案证明和辖区街道办事处出具的他在蓉都有房居住的证明;带着蓉都市、峨山县派出所分别签发的迁入迁出的户口准迁证,与家里老婆女儿的户口簿,雄赳赳气昂昂大步跨进辖区派出所的大门,办理户口登记。
听刘天石说起他当过知青,派出所年轻的户籍民警说:
“啊,老同志,一九六九年迁出,您是蓉都市最早去下乡插队的知青之一,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不容易啊,这么多年一直在外地奔波。祝福您,回了家,好好安度晚年。”
刘天石微微一笑点点头,看见民警将他的名字登上家里的户口簿。几天来反复奔走的身心疲惫,一扫而光,他一下感到了轻松高兴。接过民警递过来的户口簿,他笑吟吟地说:
“谢谢了,民警同志。当年少小离家迁走户口下到农村,今天我总算是将自己的户口重新迁回了家乡,了却心愿。”
刘天石觉得把自己迁走了三十年的户口重新迁回蓉都,这才算是真正回到家乡,叶落归根。他收好户口簿,转身昂首向前豪迈地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他真想大喊一声:“蓉都,我回来啦!”他的心情,此时就像头上蓝蓝的天那样晴朗。
蓉都,是刘天石度过童年和少年时光的地方。生于斯长于斯的他,结束知青生活后,多年来在峨山县工作。他也曾试图通过关系想找个单位调动回蓉都,就算在近郊的小单位也行。可是,因为受蓉都市入城指标的限制,一直没能够办好。父母看见刘天石不愿在外地找对象安家,一天天一年年岁数也大了,心里为他着急,四处托亲戚找朋友为他介绍对象。前两次都没能谈成。二十七岁那年他回家探亲时,介绍人有一天领来一个快满二十岁的姑娘和他见面,姑娘和他彼此心里都满意对方。父亲对刘天石说,双方能一眼相中,这是姻缘。短短的一个月假期,他和姑娘两情相悦,常常相会,一来二往,两人很快感情升温,假期结束,在火车站分别时双方真有点依依难舍了。分别后的一年里,年轻的他和她在信中倾诉着遥远的思念。第二年年初,刘天石探亲回家,他们就结婚了。从此以后分居两地,夫妻双方有过多少朝思暮想的白天和夜晚,岁岁年年,望相聚伤离别。直到现在退了休才结束这聚少离多的生活。
身上揣着换发的新居民身份证,退休后的刘天石常常一个人悠闲地走在蓉都的大街小巷上。他仔细地打量着这座具有古老历史文化的城市这些年所发生的变化:高楼多了,道路宽了……许多的地方在他眼里既熟悉又陌生。岁月远去,依稀的记忆,仍然不时浮现在脑海中。他特意去了一趟当年上学的那所中学校,过去的和新建的教学楼、实验室、阅览室、操场、食堂。时空在这里交错,他不由想起了一起读高中时的同学们;想起了和同学们一起去上山下乡在峨山县峨山公社小镇大队度过的那段日子。
回首几十年的经历,真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正如相交多年的同学王川对他说的,六七十年代下乡、支边去当知青的他们,至今仍有一些人,一直漂泊在外,浪迹天涯,没有能回到家乡。当初的知青同学们每个人的境遇,各有不同,在那些难忘的日子里,有多少游子身处异乡?谁不思念家乡思念亲人,何时才能重归故里与亲人团聚?他们日夜都在梦想着。
退休了,当刘天石梦想成真的时候,已是年过半百,老之将至。
漫步在锦江岸边,他望着流淌不息的江水。家乡的这片热土,沧海桑田,人事全非。他心里一直希望能碰见昔日的同学和朋友。历经三十年的风雨磨难,许多的同学就是对面走来擦肩而过,也未必认得出来。没有想到。不久他就在街上遇见了很熟悉的同学王川和阮玉琴。王川告诉他,他们是一九七三年离开峨山县小镇大队先后回到蓉都的。阮玉琴办理的因病返城,王川是他母亲退休顶替回城。后来他家从城北搬到了城南,他们两人结了婚,成为了夫妻。
刘天石说:“难怪,我去你家找你,那一片都拆迁了,面目全非,打听不到你家的下落了。”
久别重逢,喜出望外。刘天石和王川、阮玉琴走进西郊浣花公园。坐在浣花溪旁边的茶坊里叙旧,共同回忆年少时一起上学一起下乡的高中同班同学。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同学们,如今都已经上了年纪,许多人失去了联系,人海茫茫,他(她)们身在何处?交谈中,说起曾思雨这个女同学,王川和阮玉琴说,他俩返城回到蓉都这些年,打听过,一直没有得到曾思雨的一点消息。当年曾思雨离开小镇离开峨山后,不知什么原因,刘天石也一直没有见她的来信,现在她是否还在这座城市里呢?
阮玉琴问:“刘天石,你还想找曾思雨吗?”
刘天石仰望着遥远的天边,和天边飘浮的白云,轻声地说:“自从她离开峨山后,就杳无音讯……”
“怎么,她没给你写信?”阮玉琴显得有些诧异。
“一直没有。一晃,快三十年过去了。”刘天石回过头说。
阮玉琴伸出一只手抓着王川的手,说:“刘天石,一直以来,我心中都认为,曾思雨和你,有比起一般同学都要深得多的同学情谊,咋会,失去联系呢?”
阮玉琴说出的话,正是刘天石心里的一个心结。他说:“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算了,聊了别的吧,我们也难得一见。你们的孩子有多大了?”
王川脸上露着笑说:“我和阮玉琴,结婚很晚,孩子也生得晚,算是模范的晚婚晚育夫妻吧。一个儿子,现在还在读书,高中二年级。”他看了身边的阮玉琴一眼,“回城以后,忙忙碌碌。为了彻底治好她的美尼尔综合症,常常跑省医院治疗,服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药。”
“将近三年,西药中药,把我吃恼火了。”阮玉琴插了一句。
王川接着说:“回城后,两边的爸妈,都一再多次催促我们结婚。我俩同年,她还大我五个月,都快三十二岁时,才把婚事办了。”
“刘天石,自从你去工农兵大学后,我们一直也没有你的消息。现在几个孩子,多大了?”阮玉琴问
刘天石思索了一下,说:“工农兵大学毕业,又回到峨山,下乡知青同学们前前后后离开了小镇,离开了峨山,都走了。我被分配到了县团委工作,后来改革开放又调到县政府机关办公室。二十八岁时探亲回家和一个家乡的姑娘结了婚,第二年生了个女儿,一直分居两地,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女儿高中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现在二十六岁。我因为身体不是很好,向单位打报告申请提前退休,得到批准。王川,你和阮玉琴退休了吗?”
“我?”王川嘿嘿一笑,“慢慢混吧,还有四年。我们木材综合厂,女的退休一律五十岁,生产车间的男职工活路重的五十五岁,轻松点的六十。我在后勤部门上班,清闲,六十必须做满。阮玉琴还好,她提前,四十五岁退的,市棉纺一厂。”
傍晚,夕阳西下。刘天石和王川、阮玉琴,去饭店一起吃了晚饭,留下了联系方式,握手告别。
二
回到蓉都这些日子,刘天石经常怀念过去的岁月,尤其是青少年时代的许多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幕,一幕幕,浮现在他的脑海。在他内心深处的角落,许多忘不掉的那些日子犹如心灵的叹息和低䜣,在他写回忆录时从笔端不断地流淌出来,汇成一条记忆的小河。
曾思雨是高中二年级下学期转学到他们班上的。
刘天石至今清楚地记得,开学报到上学的第一天,班主任老师将新来的她介绍给了全班同学们。身材高挑匀称的曾思雨,眉眼清秀,俊俏的脸上一对浅浅的小酒窝时隐时现。她说话时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语气轻柔好听。在课堂上,语文老师常常让她朗读课文。后来,她告诉同学,她是随父亲从部队上转业工作安置举家搬迁来到蓉都市的。
开学不久的一件事,是刘天石在学校与曾思雨相互接触交流的开始。
他记得那天星期一,下午四点钟放学回家的路上,从学校对面必经过的一条小巷东头走了进去。
夏末秋初,天空晴朗,太阳光还是强烈地照晒着地面。这俗称的“秋老虎”天气,夏日的余威仍在,灼热的阳光明晃晃的。走在街上,路人还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热浪。
巷子里三个陌生的少年,从西头走过来,距离刘天石约有三米远的地方,他们停住了脚步,分左中右,成三角形围站在刘天石身前,三个人的眼睛都望着他。
一看他们吊儿郎当的模样,刘天石知道,这是在社会上游手好闲,惹事生非,混迹街头的小混混。他注视着他们,将自己双脚略分开一点,站稳脚跟。
正对刘天石的是个小胖子,身上穿件短袖花衬衫,黑色的短裤,面孔、手臂、小腿,被阳光晒得黝黑。
小胖子微眯起眼睛盯着刘天石,问:
“你,就是刘天石?”
看着小胖子,刘天石应了一声:“是。”
小胖子咧嘴一笑,说:“听说你练过两下,在学校夸海口,说学校外的那些街娃,你不虚不怕,看来,打架,你厉害啊?”
看见小胖子脸上一副嘲讽的神情,刘天石平静地说:
“我没有这样说过。”
“没有说?”小胖子大声吼叫起来,“老子们有个小兄弟,就在你们学校,他告诉我的!前天,星期六,在学校,你打过他!不敢认账了?”
前天?刘天石想起了,上周星期六,在学校操场课间休息时发生的一件事情——
操场上男生女生很多人在玩耍,跑的跳的,开玩笑打打闹闹的。在教室里坐了四十五分钟,同学们下课都在活动一下身体。
一个长得三大五粗面带凶相的男生,嘴巴吹着口哨,走到一位女生身边,忽然用右手抓起女生胸前的一条长辫子,将辫梢在他自己脸上扫来扫去。
女生一脸惊讶、羞涩,小声地斥责道:
“你,你,干啥?”
那男生,嬉皮笑脸地说,“你的这长毛根辫子扫在脸上好舒服,我都闻得到你头发的香气。”
女生羞得满脸通红:“你,你放开手,不然,我要去报告老师。”
“去呀,你去呀!”那男生满不在乎,将女生的辫梢放在鼻孔,做出很夸张的动作,鼻翼煽动两下,故意发出嗅闻的声响。
女生一时不知道咋办,脸上显得又急又吓,看她那样子都快要哭了。
有同学在一旁小声地议论,说这个男生,是高一年级一个很调皮捣蛋的家伙,有点蛮横,平时,动不动就想要出手打人,受到过学校的警告处分。同学大都避免招惹他,基本上没有人和他往来。
刘天石正在隔得不远的地方练单杠,他看到了发生的事情,也听到了同学在旁边的议论。他注意地看了一眼,那个男生,他不认识,侧对着他那个女生,他看清楚了,是才转学到他们班上不久的曾思雨。这个新来的女同学平时话不多,文文静静的。刘天石还不太熟悉她,他迈开大步,几步走到那男生旁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