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福插嘴之八：教授的哲学和我的八卦学是相通的，都得讲命。马醒的命不好，他命犯狮虎，注定要杀人。（马福不时提起马醒，想把话题从遥远的天际拉回来，在马醒的命运问题上展开充分的讨论，但陈宝贵总有意无意地回避，令马福急不可耐又无可奈何。）
　　 在离开十六年后，我又回到了米城。中山路的路灯已经焕然一新。市政府大楼正好举行落成庆典。我还没有进城，市政府秘书长张家辉就把我接上他的庆典专用车，亲自给我戴上嘉宾红绸，直奔庆典现场。
　　 我是如此风光地凯旋归来。
　　 2．洪峰：我的风光
　　 米城不是一个创业的城市，而是一个比谁更风光的擂台。这是米城和深圳的区别。米城破破烂烂的，像由几个村寨合并而成，到处都挂着虚张声势的标语，我记得，我回来的第二天，政府就全市动员，像迎接美国总统一样迎接泰国华侨考察团，在寒风细雨中，成千上万的小学生穿着裙子手摇鲜花，排列在主大街的两边，站立了五个小时后，泰国人居然没有来，半路上被葳次市拦截邀请过去。市政府一气之下提出“自力更生，米城人建米城”的口号，可想而知，像我这种人是多么的受宠，我像个财神爷一样被人供奉着，仿佛我才是米城的救星。米城有人地方叫算命一条巷，又叫语录巷，文革时红极一时的地方，每天都有形形式式的人到那里排队算命，都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飞黄腾达。也许马老兄你就在那里营业过，说不定我们见过面。
　　 马福插嘴之九：我在人民公园榕树下，只是混饭吃，有人说黄半仙就很准，能算出一个人何时飞黄腾达。我呸，他还是跟我学的。
　　 陈宝贵对插嘴九的回答：我不是要测什么时候才飞黄腾达，而是算自己还能风光多久。
　　 我的风光是以千万身家作为基石的。我在米城投资办了一个大型家具厂，产品销向周边城市，主要是销往广东，半年后就成了米城的纳税大户。有了多年的基础，一月之内，我结交了米城大大小小一千三百名官员。很多官员家里最得体的家具都是我送的，有三十三名官员可以在米城任何一家饭店以我的名义点菜吃饭，酒足饭饱后，拿我的红色泊金名片就可以结帐。张家辉就是其中之一。他是米城市政府的秘书长。认识我后，便以兄弟相称，他所有的私人宴请，全是用我给他的红色泊金名片记的账。我的义气和好客，使我名声大振，人人以结识我为荣，称我为峰哥。在我如日中天的时候，连违反交通规则的司机也打我的招牌逃过交警的惩罚。我最风光的一次，是杨市长开口向我借钱发教师的工资，我慷慨解囊，借了三百万元解了政府的燃眉之急，成为全市的新闻。第二年春天，我成了米城政协委员，不久当选为常委。我也能像其它委员们一样，坐在政协会议室里，闲情逸致地品尝着发霉但仍津津有味的茶叶，和一帮像模像样的人以闲聊扯淡的方式为米城的发展献计献策。
　　 马福泪如雨下，插嘴之十：我有两个儿子，另一个叫马早，排第一，三年前死了，从建筑工地的十三层楼上摔下来。我前世做错了什么事呀？我，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一送就是俩……
　　 陈宝贵对插嘴十的回答：你也挺可怜的，兄弟呀，人嘛，就几十年，但要操多少心才过得去！
　　 不知民主路三里巷拆迁了没有，那里住着好几十户贫困户。我经常暗地里给她们送去日用品，开始她们并不知道我就是电视里常露面的洪峰，后来她们知道了，就主动接受记者们的采访，把我乐善好施的事迹传到了更远。但一些官员一边享受着我的好处，一边说我的不是。有人说，我有政治野心。有钱人一旦有了政治野心是非常可怕也是非常复杂的事情。
　　 当初我并不热衷于与政治扯上关系，但米城就是一座官城、权力场，深圳的人老是想着发财，而米城几乎所有的人都想当官，当着官的人总是想着当更大的官。我是被他们推着转的，他们放的音乐，我就随着节拍起舞，想停也停不下来。跳呀跳呀，就晕头转向忘乎所以了。在米城呀，我养着一群推磨的小鬼。
　　 开始，我还以为坊间流传着与我有关的流言蜚语，仅仅是因为我被人看作有政治野心，后来才发现，更大的流言是与苏美有关。
　　 苏美出了问题。她一出问题，我就开始堕落了。与年轻时的堕落不同，那时候堕落得没有份量，像一根狗毛，现在我像一个十吨重的玻璃球从云端上坠落，不仅自己摔得倾家荡产、粉身碎骨，还引起了米城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没完没了的议论、嫉妒、指责、谩骂，没有人关心你，劝慰你，还有人落井下石，给你泼脏水……
　　 你知道苏美吧？你不知道我有多爱她，就算谁给我十座米城也换不走她，换不走……
　　 陈宝贵突然不说了。马福抬头一看，陈宝贵倒在桌面上睡着了，呼噜像鼓地般响而沉闷。突然，马福的后脑被人重重拍了一巴掌，惊骇间发现，陈宝贵的老婆披头散发站在他的背后，一如既往地朝他咧开了空荡荡的嘴。嘴角流着白沫，在月光下，白沫五彩缤纷。
　　 马福朝陈宝贵的老婆做了个手势，让她帮忙把陈宝贵扶到屋里。但她无动于衷，眼直直地盯着马福，忽然咯咯地笑。她幽暗的喉咙深不可测，仿佛越张越大，足以把一个人吞噬。
　　 “他叫陈宝贵。”她断然道。
　　 七
　　 3．他的堕落
　　 本来一个人的堕落史由他自己讲述或许更形象更真实些，至少细节更饱满些。但陈宝贵醉死过去，唯独马福是个酒桶，醉不了。他躺在床上，苦思冥想：洪峰怎么回事就变成了陈宝贵？
　　 是苏美害了他。马福想。
　　 马福倒是见过苏美。有一次在米城的旺角超市前，有人暗指着一个有富贵相的女人告诉马福：她是华美家具厂的老板娘苏美。苏美身上有着都市女人挥之不去的娇艳和霸道。陈宝贵所说的“出事”就是红杏出墙。她与广东顺德的一个家具经销商勾搭上了。她的张扬和无所顾忌被好事者传得沸沸扬扬，这令洪峰很没有面子，很气愤。
　　 洪峰心平气和地和苏美谈，他想如能使他们夫妇达成共识哪怕谈上十个通宵也不怕。但苏美并不打算和他谈得那么久，在话题刚转入敏感时，她从家里的沙发上拂袖而去，留下洪峰和他的儿子洪亮。洪峰从来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失败，一气之下，驱车进入富丽华酒店，从此，每天彻夜不归。一个月后，与酒店一个湖北的女硕士生（后来证明文凭是假冒）成为知己。此后的三年，洪峰在女硕士生的身上投入了三百多万元。苏美也因为与顺德家具经销商爱得死去活来，无暇顾及经营，家具厂一落千丈，连小偷也不屑光顾。
　　 洪峰终于入不敷出，有一天他搜尽衣角也找不到给车加油的钱。令他绝望的是，此时女“硕士生”突然离他而去，只留下几件污秽的内衣。夫妇二人都像同时做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恶梦。一夜醒来，发觉已经一无所有。心力交瘁的苏美想重新开始，但家具厂已经破落得无法重头再来，竞争对手已经将它彻底埋葬。更无法重新开始的是洪峰，他无法从三重挫败中站起来，将小车卖掉后，除了填补家具厂的欠债，全部花在形形式式的妓女身上。当公安机关将他从妓女身上拖走的时候，他才彻底明白：连公安局都敢动他，进一步说明，风光无限的洪峰真的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他只剩下政协常委的帽子别人还没来得及将它拿下。但它是那么的轻、那么的软，那么的飘，只需要一次例会，就可以从他的头顶上摘下来，戴到别人的头上。
　　 马福为了寻找洪峰，早已经将他的履历、家境、性格、爱好、怪癖、特长、弱点、交际等调查得心里有底。他曾发动很多人为他打听洪峰的下落，为他出谋划策，也曾有一些人给他出过主意，但都是叫他守在夜总会的门口或会议厅的走廊，“洪峰好色，好权，除了这两种地方，没有其它去处。”马福十分反感这样的建议，现在看来，这些建议一点建设性也没有。马福知道，他要尽善尽美、仁至义尽，给洪峰一个自首机会争取一条生路，因此必须要进入他的内心，与他推心置腹。但他一旦知道洪峰并非是一个头脑简单的破落户，洪峰的学识甚至比他高出一大截，他始料不及，甚至不知所措。他是以谎言开始进入他的内心的，担心一些谎言被他识透，所有努力将毁于一旦，甚至还引来杀身之祸。其实他已经坦白，他不是杀人犯，是他儿子杀人，现在要洪峰救他儿子。坦诚是最好的劝辞，容不得半点虚假，揉不得半点小聪明。
　　 第二天，在河滩的稻田里种马铃薯的陈宝贵一边整理着土地，一边向马福道歉：“在我最风光的时候，没有把马醒培养成才。哪怕我给他在家具厂做一个管理员也好呀，至少让他明白，跟着谁的屁股也没有用，总得动手干活才能成功。但我只让他为我跟踪苏美，我叫他电子眼，因为他做得很好，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让她发现。但他最后告诉我，苏美和顺德佬的游戏结束了，她想回到你的身边。我误认为马醒被苏美收买了，反过来欺骗我，一气之下将他炒了。本来我是想帮助马醒的，但发现我错怪他想补偿他的时候，我已经不名一钱、说话没人听了。”
　　 马福说，是马醒自己不争气。
　　 陈宝贵欣慰地说，洪亮经营自己的小店，虽然没有发财，但能给他母亲一些钱治病。苏美病了，病得不轻。是因为顺德佬把她抛落了万丈深渊。我放不下架子照顾她，其实我很想照顾她，但我不能。你不知我多爱她，看到她面容枯槁我心如刀割，但我不能让她看到我那么轻易就原谅了她。你看，我在赌气和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我们没有离婚，我从没有打算要离婚，我对自己说，到了我们都白发苍苍的时候，她老得走不动了，我就放下架子，原谅她。
　　 马福说，原谅一个人真的很难。
　　 陈宝贵突然笑了笑：你看这马铃薯种。
　　 马福说：你说它是巴西种子，怎么样？
　　 陈宝贵摇摇头：没有什么，它腐烂了。
　　 马福把它扔掉。陈宝贵却又把捡回来：还是种下去，让它腐烂在泥土里。
　　 马福忽然说，我调查过你。
　　 4．洪峰：我的没落
　　 陈宝贵若无其事说，我知道你调查过我，你调查的是洪峰。但你永远调查不到洪峰落难时的样子。有一天，我在米城东门口的牛腩粉店吃早餐，碰上了两个政府小官员，科长吧。他们喜出望外地说，峰哥在这，今天的早餐不用我们掏钱了。我热情地说，不用不用，你们尽管吃。但吃完后，我才发现，我搜尽身上所有，也不够付他们的早餐钱，才七块钱呀，我把皱巴巴的一毛一毛的散钱凑起来，还是差四毛。在他们的惊疑和鄙夷的眼光中，我无地从容。这时候，钱已经背叛了我，钱又把我打回了原形。一夜之间，米城再也没有官员认识我。他们碰到我，装作没看见。米城是比谁风光的地方，是一个落井下石的城市，没有同情，不会给人东山再起的机会，我想贷款救活家具厂，但米城所有的门都向我紧锁。我异常郁闷，觉得自己被米城人愚弄、嘲讽、出卖、抛弃，我恨不得把米城一把火烧了，见到人我就想杀！冷静的时候，我骂自己，同时意识到年轻时的恶性和凶暴像被困了多年的野兽终于惊醒并重新走出牢笼，把自己逼向危险的境地。其实每个人内心都有杀戮的冲动，包括你马福，绝大多数人能将杀戮的恶念死死拴住，但有时一千匹马也拉不住。
　　 马福说，你选择了张家辉。
　　 陈宝贵说，其实我没有报复和发泄的具体目标，我恨他们，恨世态炎凉，但没有恨具体某一个人。只是张家辉多说了一句话，激发了我的杀戮恶念。所以，我悟出了一个道理，说话一定要和气。
　　 马福说，我认得张家辉，他曾率领城管队驱散过算命先生。
　　 “那天，米城政协召开会议，增选了新的政协常委，我的落选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虽然我有点留恋，但因为我的名声的确不太好，不再适宜留在政协。会后，政协黄主席对那些副主席说，我们和新老常委们合个影留念吧。大家就高兴在站在政协办公楼前（办公大楼的门口原来还是我几年前捐款装修一新的），排成队列，我很识趣地站在后排的最不显眼位置，但张家辉还是注意到了我，他的眼光充满了鄙薄和嘲笑。此时他已经是政协副主席，副厅级干部。我依旧向他点头致意。但他没有给我好脸色，突然大声嚷道：‘我不想跟洪峰这种人合影留念！’二十多个常委和政协的其他领导一下子把头转向了我，他们并无挽留抚慰之意，他们都在暗示我从这个整齐权威的队列中离开。我犹豫片刻，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从凳子上下来，强装笑脸，面对他们，举着双手像向张家辉投降一样，点头哈腰，一步一步地往旁边退出。当我走远时，我听到了身后摄像机卡嚓卡嚓的声音，那是我曾经很熟悉的声音，但连这种声音都远离我而去，我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十三年了，陈宝贵说起这段往事时仍然感慨不已。马福从他用力的铲和愤激的表情看到了他当时的心境。
　　 “我找到了马醒。我说，我要杀了张家辉。但马醒不愿杀人。一向听话的他此时也不听我的话了。我只好自己动手。但我警告马醒，不要告诉别人。因为我能杀张家辉，一样可以杀了你。我相信马醒不会说出去，我了解他，他比刘胡兰还坚强，不会说出去的。一个月后，我抓住了一次机会，在张家辉的车做了手脚（这个我很拿手），他和他的女儿、妻子、岳母，还有司机，在往上海的路上，随着小车坠落了山涧，烧成了灰烬。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后来警方以车祸结了案。我当时看到了现场的照片，很难看，但很解恨。我把我的一切失意的怨恨都发泄到张家辉身上了。其实他是替死鬼。只是他的女儿、岳母和司机是无辜的，这是我很快就后悔和自责的原因。半年后，我安然无恙，但我内心充满了恐惧，张家辉的女儿常常在我的梦中向我呼救，我无法平静，我想过自首，但我怕死。五条人命！我担心自己有一天梦中突然醒来，糊里糊涂地走进公安局。于是，我找了一个很充足的理由，跟苏美狠狠地吵了一架，一气之下抄起行李就离家走，给人造成我不堪戴绿帽子的耻辱而负气出走的假象。你不知道，吵这一架我是多么后悔莫及，甚至比杀人还后悔。因为我看到了病床上憔悴的苏美无比绝望的眼神。她本来要和我和解的，而且已经作出了一些细微的举动。我觉察得到，她要和我言归于好。尽管我彻底衰败，连儿子都与我不相往来，但她并没有放弃我，她是米城唯一一个没有最后放弃我的人，此时她变了，变得更让人心痛了。她等待我给她一次机会，原谅她，她设法让我看到她内心的忏悔，但我对此装作视而不见。我以决裂的姿态走出家门口的时候，我知道她是多么的绝望，她的心肯定在慢慢碎裂直到肝肠寸断……在我埋怨别人没有给我机会的同时，我也没有给自己最爱的人机会，我放弃了她，逃之夭夭，像一条背叛她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