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黑，人何往？马福故作无奈地说，那我明天再走，不会给你们添大麻烦。
　　 陈宝贵转身说趁天还未暗，找些草药给你敷。
　　 马福很感激涕零的样子，点点头。盲目的三脚狗在屋内外来回走动，一点也不像盲目的，只是跳跃走路的动作有点难看。
　　 “兄弟，你犯哪种法了？”陈宝贵突然回头，又笑了笑，“不要介意，随便问问，不说也可以。说了我也报不了警，此离有电话的杂货店有十一二公里。你得相信我不是出卖别人的人。这里的人都不理睬该由法律管的事，做损人利己的事会被毒蛇咬死。”
　　 马福脸色凝重，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琢磨着按洪峰的经历编织谎言。
　　 陈宝贵安慰说，不要紧，人总有犯错误的时候——不过看来你犯得不轻，但你瘦小得不像犯大事的人，放火？投毒？盗窃？抢劫？强奸？
　　 马福说，杀人。
　　 三
　　 山里的夜色来得快而准，一下将茫茫树林罩死，连鸟也飞不出去。但这样的夜色却给人增加了安全感，它更像保护网拒绝了外来的侵袭。
　　 “兄弟，我把你的旧衣服埋了。穿我的，我的衣服比你的干净。”
　　 在简陋的澡房里，马福听到陈宝贵在外面说，他把热水捣得哗啦地响，答道：“也好，太破烂了经不起洗。我的口袋里也没有钱，你就拿去埋了吧。”
　　 “看来你真的是走投无路、山穷水尽了。”陈宝贵同情地说道。
　　 马福平淡而煞有介事地说：“四十多天来，我四次差点饿死，三次差点病死，两次差点被车撞死，还有一次差点被人当臭乞丐打死，好在没有被公安查问过，一查问恐怕就出事了，我就打算一挨公安查问就老实交待争取从宽处理。但想想杀人偿命，哪有从宽处理的道理？最从宽也只不过是给你多活几天吃上几顿好饭再枪毙。”
　　 陈宝贵说：“兄弟你受了不少苦了。你好好休息，能多活一天就算一天。不过你放心，这里民风淳朴，我从来没见过警察到过这里。你身上没有钱，想逃也逃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能屈就，就在我这里帮我，我的橡胶园虽然不大，但正是要人帮忙的时候。这段时间我忙不过来。我管吃管住还给你工钱。”
　　 马福说：“我怕给你添麻烦咧，弄不好还连累你们全家。窝藏罪犯也得坐牢。”
　　 陈宝贵嗔怪地说：“你还是不肯相信我。”
　　 第二天，睡了一个好觉的马福早早就起来。但陈宝贵他们比他还早。陈宝贵已经从山上收橡胶汁回来了。
　　 “这些橡胶树已经老化，割不出水（胶）来。看来真的要砍掉种速丰桉了！”陈宝贵手提一只胶桶，桶里只有半桶橡胶。
　　 马福说，快到秋季了，胶汁肯定少些。
　　 “春季也差不多，我真想一把火烧了这些破树。”陈宝贵笑道，但看上去他对这么少的橡胶汁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在乎。把橡胶汁倒到一个池子里，接着就是打开往水缸时里流的自来水、把鸡从栏里放出来、斩猪草、烧柴、做早饭……陈宝贵很有节奏和章法地忙碌着，似乎每天都在干同样的事情，驾轻就熟，一丝不拘，有条不紊。
　　 陈宝贵的老婆给十几只鸡喂糠，鸡异常活跃，拼命争抢盆里的糠米，她的女儿在一旁观看，一声不哼。那条盲目三脚狗蹲在她的脚下，竖起耳朵听别人说话。
　　 “我的女儿是聋哑的，老婆也不正常，你这别见笑。”陈宝贵尴尬地说。
　　 马福微微吃惊，抬头一看，这里山绕水抱，橡胶林和阔叶林、竹林交错，身后是高高的山，山坡上除了橡胶树还有一地剑麻和几株橙树。正如陈宝贵所说，对面的山腰上有三四户人家，还传来了几声狗吠。清新的空气、稀薄的烟雾和恬静的山谷使人心旷神怡，没有人会想起自己来自哪里。陈宝贵说这里称作桉海，就因为他家的三棵桉树和一条小河而得名。云南人喜欢把一个巴掌大的水沟称作海。
　　 马福暗地里观察着陈宝贵。身材高大，嘴唇肥厚，鼻梁塌陷，额头左侧有一个窝。他脸色幽黑、神态憨厚、举止谦卑，背有点陀了还满脸沧桑，皱纹纵横交错，看上去比马福还苍老，但他肯定就是洪峰。
　　 但他与洪峰的个性相差悬殊。马福曾经查明洪峰的前世今生。洪峰的祖上都是农民，跟他马家一样，但洪峰后来发达了，成为米城风光无比的人物，听说县长还向他借钱发过工资。洪峰年轻时凶残好斗，十九岁生日那天率七个马仔一夜之间将臭名昭著的“锑刀帮”赶出米城，二十五岁后改邪归正，到了深圳创业，功成名就，荣归故里。他曾是米城政协唯一的私营企业主身分的常委、米城工商联的副会长，叱咤风云。而面前的陈宝贵不像一个气势磅礴的人，他没有那种气质，他温顺、谦和、好客而且具有朴素的侠义情怀，还不太懂法律并缺少报警意识，纯粹就是一个农民，充其量是一个农艺师，中国边陲的一个家庭主男，饲养着一头牛犊、两头小猪、十八只大小不等的鸡和两个不正常的女人。马福甚至怀疑自己的判断能力，他确实没有见过洪峰本人，如果周大昌在就好了。马福要掏那张“全家福”，但一摸才发现身上的衣服不是自己的。
　　 “我的衣服！”马福大惊，往澡房跑。
　　 陈宝贵轻描淡写地说，你是在找你的照片吧？你的衣服只有一张照片。
　　 马福失态地说：“是，是，那是我的……我的全家福。我一直带在身上，就算死也要带到棺材里去。”
　　 陈宝贵指着墙头的一只破篮子说：“在那里。有点湿了，放那里容易干。现在应该干了。”
　　 马福从那篮子拿出“全家福”，心有余悸地说：“还好，干啦。我还以为你不小心将它也埋葬了。”
　　 陈宝贵面无表情，不动声色，继续斩他的猪草。青秀的猪草在他熟练而锋利的菜刀下寸断。
　　 “他叫陈宝贵。”
　　 他的老婆又向马福咧开空荡荡的嘴，笑得很难看。但她的介绍恰如其分，不卑不亢。
　　 陈宝贵吃过早饭要上山给橡胶树施肥、喷药。马福坐在屋前，看阿娟玩弄石头。她从地里捡回来一衣袋的小石子，往他的面前一撒，很有成就感地看着马福。马福笑容可掬地为她把散落一地的石子弄成一堆，又把石子分成二十颗一小堆，然后伸出两根指头，意思是说：“二十。”
　　 阿娟一点也不懂他的意思，把石子扒成一堆，然后摊开，排成一列火车状。
　　 “你见过火车？”马福说，把手张开展示“很长”的意思。
　　 没有回答。他也知道不会有回答。但还这样一句又一句地问：“你上过学吗？”、“你去过曲靖城？”、“你的头发真漂亮！”他只想和这个女孩子消除隔阂，拉近距离，甚至让她对他产生亲近感……突然，阿娟抓起一把石子和泥沙，猛地向马福的头掷去。马福躲避不及，被撒得一头泥土。
　　 阿娟的妈妈坐在桉树下的石凳上，双手搓着大腿，得意地向马福咧开了空荡荡的嘴。
　　 中午时，陈宝贵扛着一些干柴回来，柴草上还有一条长长的葫芦瓜。他高兴地向陈宝贵展示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这个蜂窝够我们吃三天了。”
　　 陈宝贵放下柴草就做饭。马福要帮忙，但帮不上。陈宝贵的老婆和阿娟兴致勃勃地拿蜂窝到一边将蜂蛹抽出来，扔到一只变形了的锑盘里。马福也凑近帮忙，陈宝贵的老婆向他再次展示了空荡荡的大嘴，嘴里喷出臭气，他只好坐到另一边，一个人想儿子马醒。一想到马醒，他便不能如此悠然自得地呼吸新鲜的空气，一下子陷入了困境。
　　 马福想：一个人阔别故土和亲人十三年之久，突然看到自己的“全家福”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连眼皮也不跳一下，这不符合常情。除非这张不是他的全家福而是别人的全家福，与自己毫不关联。难道陈宝贵仅仅是陈宝贵而不是洪峰？
　　 中午吃饭的时候马福一直在察言观色，但陈宝贵一点也没有异样，大口大口地吃饭，不断地把蜂蛹往嘴里送，还不时地叮嘱马福：“不要见外，有什么吃什么，就当自家一样。”
　　 马福享用着非常可口的饭菜，同时心里越来越焦虑。陈宝贵显然看出了他内心的翻江倒海，安慰说：“先吃饭，别管过去的事情，慢慢就好了。”
　　 马福说：“一想到自己杀了人心里就发毛，睁大眼睛也做恶梦。我不能这样，我得自首去，就算被枪毙也死得安稳。你不知道，潜逃以来我多难受，整天担惊受怕，东躲西藏，草木皆兵，我快崩溃了。我差不多就是一个疯子了。”
　　 陈宝贵放下饭碗，同情地凝视着马福。马福心里有些得意，因为他越来越靠近陈宝贵的内心，至少已经到达他内心城堡的门外，他很快就会将城门打开迎接他的到来。
　　 马福一想到狱中的儿子悲从心来，不禁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悔之不及呀！我怎么就贪一时意气呢？忍气吞声一时就不用丧家犬一样逃难一辈子。我恨自己呀！兄弟。”
　　 阿娟睁着大眼看马福哭，突然“吱”一声笑了，把兔唇遮掩不住的牙齿和饭菜全露给你看。
　　 陈宝贵摆摆手示意阿娟不要笑，出外玩去。陈宝贵老婆打了一个喷，把鼻涕和饭菜喷到了桌面上。马福顿时没有了胃口。
　　 陈宝贵的眼睛有点泪花，也许受到了马福的感动，情不自禁地感慨了一声：“冲动是人生大敌啊！”
　　 马福说：“你不要劝我了，就让我自首吧，心灵折磨比割肉还痛，我受不了了。”
　　 陈宝贵默不作声，起来从容地收拾碗筷。
　　 马福捶胸顿足，懊悔不迭。
　　 “人，总有两难选择。”陈宝贵叹气道，“往南走三十公里，最近的派出所。”
　　 马福满面惊愕。
　　 吃了中午饭，陈宝贵并不休息，挑起农家肥又往山上跑。步伐稳健、轻盈、富有节奏。
　　 马福一下子不知所措。他的脚并没有骨折，只是扭伤，现在好多了。但他不能一走了之，他要将洪峰带回去。他想到了报警。他真的想到了，此去报警只需走二三十分钟的路，到了一个杂货店就有电话机，哪怕口袋里一分钱没有也不要紧，因为打110不用付钱。用不了多久，桉海就会第一次出现警察。警察会先将陈宝贵抓到派出所，严加审讯，真相将大白于天下，一桩沉寂了十三年的悬案峰回路转，宣布告破，必将轰动整个米城。这桩当年米城第一大疑案的破获使死者的灵魂得到最大的宽慰，但最大的受益者将是马醒，自己的儿子。他就可能因有重大立功表现而获改判，至少不会立即执行死刑，也就是死缓吧。现在，一直在追寻的凶手就在眼前，法律给他寻凶的时间不多。但只有洪峰承认罪行，马醒的举报才有意义。
　　 然而马福到底不是一个只为自己着想不顾他人死活的人，此时此刻他不忍心将一个残疾女孩的父亲和一个精神病女人的丈夫送上刑场，至少他不愿将一个善良、厚道、有责任感的农民往死路上推。尽管他十三年前杀了人，而且一杀就是五个。
　　 马福在想，他能自首多好。自首就可能得到从轻处理，既能救马醒一命，又能救自己，还使我的良心好过一些，这是多么好的结果。其实，我也从来没有出卖过任何人，现在也不想。
　　 马福想将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陈宝贵，劝他承认自己就是洪峰，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但他不敢。他怕陈宝贵一旦知道事情败露会铤而走险，将他杀了，往更隐蔽的地方逃遁。杀一个人是死，杀两个人也是死。陈宝贵杀了他也许还能多苟活几年。
　　 马福坐在第三棵桉树下苦思冥想，几只鸡围住他试探性地向他的脚底攻击。陈宝贵的老婆在自来水管直达的屋檐下的水缸前，用一条毛巾往水缸里浇水洗脸，洗脖子，洗肩膀，洗胸脯，将上衣脱落大半截，露出了尚算白净的奶子。她用毛巾搓，擦，揉，全不把马福放在眼里，只是那缸做饭用的水……
　　 四
　　 马福决心以最好的方式劝陈宝贵自首。
　　 首先要让他说出自己就是当年米城的洪峰。
　　 怎么样才能让他承认自己就是当年米城的洪峰？
　　 马福的脚基本好了，可以干活了，便主动跟陈宝贵上山干活。陈宝贵不给他干重活，怕他吃不消，还把刚愈合的伤弄复发。
　　 “你看我怎样干就成了。”陈宝贵说，“割橡胶是一门学问，你看，刀口锋利，但不能往死里割，割深了会伤着橡胶树的心，那样流出来的不一定是乳汁，而是脓血。”
　　 马福说，那一棵就是被割伤了，伤口太深，黑茧厚厚的，至今还未能愈合，应该有十几年的伤口了吧。
　　 陈宝贵说，那是别人割的，一棵树的两边都被割伤了，现在我不得不在第三侧割开口子，把这棵树弄得浑身是伤。
　　 马福说，你就不能让它的旧伤口生愈合后才割它？你看，密集的刀痕都像一张老脸了，总不能把一棵树的四面都割伤吧，那将变成四张脸了，一棵树哪有四张脸啊！
　　 陈宝贵说，你越是可怜它，它就越懒惰，到了最后伤口好了，汁液也不会有了。橡胶树有时可怜不得，它就是一条贱命。
　　 马福说，但是，看上去你对你的橡胶园很有感情。
　　 陈宝贵说，靠它养家活口嘛。不过这些树老化了，产量大不如前，去年别人劝我种速丰桉，澳大利亚的品种，长得快，来得实惠。你看，别人都砍掉了橡胶树种桉树了，我有点舍不得，这些树还有汁，还不至于马上要砍掉。
　　 累了，陈宝贵就坐下来，和马福一起抽水烟。陈宝贵喜欢仰面把烟雾喷得老高，把余下的烟雾从鼻孔里排泄出来，然后用一根小树枝轻轻地将烟烬从水筒的斗口上挑起弹掉，重新装上一摄烟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