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流淌在祖院的时光(小说)
“世事咋变,咱都能想得通,栋学妈变成这样,咱打死一百遍,也想不通。”
“都有点……嗯嗯……老不要脸了。”
村委会只好用算账的方式替奶奶解围,意思是我爸爸、伯伯捐献的财物是最多的,而奶奶拿走的不及九牛一毛。当儿子的大捐,当母亲的小拿。羊毛出在羊身上,根本就碍不着乡亲什么。也可以理解为,奶奶拿的那一点点,权当是自己家里的吧。
这个算法好像是个算法,好像也不是个算法,倒也说服了很多乡亲。可是另一个问题反而很明显了,当儿子的时不时拎着大包小包来看老人,老人就缺那一袋面、一桶油、一瓶醋?
六
媒体隔三差五都在报道灾区重建的情况,四川的,陕西的,甘肃的;市里的,县里的,乡里的。我们全家既想看电视,也不敢看电视。我们的目光和电视银屏之间,像耸立着一个巨大的屏障,那是奶奶的身影。
当初紧张而活泼的家庭氛围,笼上了一层雾霾一样深重和不明不白的不确定性。爸爸和奶奶的通话内容,无非是腰腿啊天气啊安全啊走路啊吃饭啊喝水啊大便啊什么的。对爸爸的这些唠叨,奶奶往往只是三言两语。可是,聊到我这个孙女时,奶奶似乎才会施舍一点面子,十句的,八句的,二十句的,问我吃问我穿问我学习问我作业问我睡眠问我个头,反正能想起的要问个通遍。问到最后,还要让我接电话,把给爸爸问过的又对我重复一遍。其实我是明白的,她只是想听听我的声音。后来有一次,老人家情不自禁地感慨:“虎虎,一定窜个儿了!”
这是个重大信号,她内心其实是有目标的,而且黑白分明。
我的泪水“哗”地就下来了。我赶紧把这个信息转告给伯伯。
奶奶尽管对伯伯、伯母心硬,但心里装着虎虎呢。虎虎是她老人家唯一的孙子,将来老董家的顶门人呢。我有时就想,假如我是男孩呢?分量肯定是不一样的。在我和虎虎之间,奶奶尽管没有直接表现出过重男轻女的迹象,但她内心的那点小九九我早就洞察出来了,比如过去一起聚会,她总会乐呵呵地给我和虎虎的碗里夹点菜夹点肉什么的,而顺序必然先从虎虎开始,那是情不自禁的、下意识的、骨子里的。奶奶走后,我家和伯伯家的聚会由过去的每周一次变成了每半月一次,后来成了一月一次,有时大家一忙乎起来,两月也聚不了一次。在我看来,大人们纯粹是瞎忙。奶奶在时,聚会就像编入了程序,那是板上钉钉的;奶奶不在,聚会纯粹成了形式主义,松了,泄了。其实奶奶在虎虎心里是什么位置,我是看出来了。奶奶刚走那阵,虎虎简直就要疯了,用“十万个为什么”式的诘问向伯伯、伯母发起进攻,哭闹着非得要把奶奶请回来。不久家里雇了一位下岗女工。这位女工高中文化,能说会道,会上网、懂围棋,至少要比奶奶精明十倍,还会赔虎虎玩城里孩子流行的“三国杀”,陪虎虎一起玩“奥特曼”。虎虎很快就和女工混得难舍难分。
我曾问过虎虎:“你还想奶奶吗?”
“过去想,阿姨来后,我就不想了。”
这话假如让奶奶听到了,还不相当于五雷轰顶?我当场指责虎虎:“奶奶对你那么好,你真没良心。”
“良心?”虎虎一脸的迷惘,“姐姐,啥叫良心。”
我反而语塞。是啊!啥叫良心呢?
我只好迂回到奶奶的教导上来:“记得吗?奶奶在时,还给你教过‘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传’呢。你难道都忘记了?”
“我们老师说了,奶奶教的那些玩意儿,考试时根本用不着。”
伯伯第二天就去了老家。让我们欣喜万分的是,奶奶终于跟着伯伯回来了。前提是伯伯答应了奶奶的两个条件:一是拒绝住伯伯家而是住我家;二是伯母必须彻底洗手不再干那事儿。
关于那事儿,据说伯伯给奶奶跪了半个晚上,奶奶才妥协的。其实就奶奶那脾性,跪不跪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伯伯一句话击中了奶奶的软肋:“您不在的日子里,虎虎夜夜缠着我要奶奶,每天都要哭几场,梦里也在喊奶奶,他已经瘦了好几圈儿,学习成绩也受到了严重影响……”
伯伯把谎言变成了杀手锏,而且大获全胜。这样的杀手锏如果过早拎出来,必然是不灵的。是岁月发酵了奶奶对孙子的苦苦思念,最终让奶奶做出了重大让步。当然,前提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对伯母的要求。
其实伯伯那次去接奶奶,还有调虎离山的意思。奶奶不同意异地搬迁,急得村委会的干部们抓耳挠腮、一筹莫展。只好把电话打给爸爸和伯伯求助,动员他们给奶奶做思想工作。爸爸和伯伯又不好意思扬家丑,只能满口答应坚决支持村里的工作,并表示等异地搬迁进入实质阶段时,由伯伯前往尖山参与建设,投资投劳,坚决不拖全村灾后重建的后腿。爸爸和伯伯是商量好的,等奶奶到了省城,只等村里一个电话,伯伯就重返尖山,参与建设。
离开村庄那天,奶奶叮嘱伯伯:“你先下山找个僻静的地方等我,我随后下山。”
“为啥呢?我陪您下山不是更好吗?”
“还是那句话,村里人看到你来了,你就走不了了,家家户户都在山下忙乎哩,你不闪面,还不被村里人骂死?”
锁院门之前,奶奶去了一趟耳房,那里堆满了爸爸、伯伯送去的东西,所有的礼品盒均未打开,米面油盐原封不动。哦,不对!其实早已千疮百孔了。随着门板“吱扭”一声响,一群麻雀从窗子的破洞处飞奔而出,在树梢上盘旋。两只黄鼠狼“刷”地窜到了屋顶,钻进了墙缝。一堆儿正在饕餮的老鼠四散奔逃,瞬间无影无踪,只有密密麻麻的蟑螂们、蝇子们、蛾子们大大方方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翼之飞之……
奶奶不为所动,这预料中的场景显然早已司空见惯。
这非常不符合她勤俭持家的秉性,却非常符合她对爸爸和伯伯的态度。宁可玉碎,不能瓦全。她紧紧地闭了眼睛,谁也不知道那一刻她想了些啥。
七
村干部们对爸爸和伯伯给予了极大的理解和宽容,始终没有来电催促义务投劳的事儿。伯伯还主动问过,村长就说:“你寄来的几笔款子,完全可以折算到劳务里了。等到了下一个阶段,给你家的新院开槽、动土方时,我再给你打电话,那时必须要来。”
伯伯就说:“我寄款子的事,是瞒着我妈的。我们坚决响应政府异地搬迁的号召,好在我妈现在省城,我和我大哥慢慢给她做思想工作。”
“全村人,谁也不会想到你们家居然就是钉子户。”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村长您受累了。”
什么经啊?无非就是伯母那点事引起的连锁反应。关于伯伯和伯母的关系,让我怎么说呢?在这个世上,很多事情真是难以理喻的。大人们置身其中的很多事情,无论多么的诡异无常,也只能认了。一个认字,也潜移默化地渗透了我们这些小不点儿。比如我入园、上小学、读中学,不得不按照大人们的安排舍近求远上全市最好的。一要求人,二要交钱。大人们都是这种权钱交易的当事人,而我呢?既是当事人,又是这种交易的主角儿。大人们认了的事儿,我不仅也要认下,而且心灵深处无时无刻不发酵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怆和愤懑。看病也是这样,每次都是爸爸利用自己的身份托关系联系医院和医生,否则不是被挨宰,就是遭冷遇。再比如我家的住房吧,每次买小房,换大房,卖大房,买更大的房,给人的感觉,一切都是在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关系与人情的大网中进行的,这还不包括房款,贷了还,还了贷;贷了再还,这世上除了钱,还有什么呢?
有次爸妈吵架,妈妈一气之下说出了这样的话:“离就离吧,我只要两样,钱,和萍萍。”反过来的意思,是不是我只有和钱才是等值的呢。我当时就反应过来了,她要我,无非是未来不再寂寞,老了有所依靠。当然,这一切也可用爱的名义来解释。可是把我和钱并联起来,再辅以爱的名义,也未免太有些冠冕堂皇了吧。好在都是气话。你一定难以置信,我们全班五十名同学,居然三分之一都是单亲家庭子女,而且年年有递增的态势,但我敢打包票,我上边的这两口子是离不了的,他们彼此可以不爱了,但我是他们的骨血,是他们的心头肉,他们对我的爱好歹是真的。像爱钱那样爱我的人,准离不了。钱嘛,对吧。
“就得认。”这好像是左邻右舍的口头禅了。
一个认字,放到伯伯伯母的关系问题上再也准确不过。后来,我通过零打碎敲的信息或多或少分析出了伯伯家的大概脉络。当年伯伯部队复员找不到工作,摆在面前的道路就两条:一是回家务农,二是进城打工。爸爸托关系给伯伯找了个在洗浴中心当保安的营生。那种保安,我算搞清楚了,伯伯的保安不同于一般意义的保安,是俗话说的压场子的那种。洗浴嘛,听起来是洗一洗搓一搓的事儿,里面的内容热闹着呢,多是男男女女之间的那事儿。一要防着公安来检查,二要对抗江湖上的欺诈拆台。第一个问题好办,有爸爸这样的“内部人”通个风报个信啥的,说穿了就是保护伞。最棘手的是第二个问题。同行是冤家。伯伯在部队练就一身功夫,这下派用场了,打打杀杀,敢动刀子。胳膊腿儿上的刀伤,就能看出他的生猛和血性了。说穿了,伯伯那营生和涉黑差不多。多年前,年轻的伯母就是这家洗浴中心的前台领班,漂亮那是不用说的,当领班的,都是女人中拔梢儿的。
其实伯伯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他的第一个对象是我们村的凤鸾。据说早先两人一起上的小学、一起上的初中。两人的感情那个好啊,像卷心菜的菜叶和菜心似的,紧着,包着,用青梅竹马来形容,那是很贴切不过的。那时的凤鸾张口就能背几段《太上感应篇》什么的,是伯伯教的。伯伯从哪里学来的,还能有谁呢?
凤鸾兄妹二人,哥哥在乡政府当勤杂工,后来凤鸾经哥哥介绍,去县城给一个什么局长家当了保姆,祖院里只剩下体弱多病的“空巢”老爸、老妈相依为命。伯伯和凤鸾的悲剧由此开始了。谁晓得怎么搞的,局长就把凤鸾给睡了。一睡两说法,一种是局长醉酒状态下把凤鸾扑到沙发上给办了,另一种说法是凤鸾主动投的怀送的抱,把局长当大鱼钓了一把。无论哪种说法,最终的结果是局长的种子在凤鸾的沃土里植根了,发芽了。这样的结果变成了梅开二度:哥哥不久从乡政府转正成了全脱产的正式干部,凤鸾也嫁给了局长的司机,户口随迁,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父母也被接到城里,成了尖山的“空巢”进城大团圆的典型范例。
当年凤鸾给伯伯的绝交信中,有这样的文字:“……亲爱的栋梁,凤鸾我骨子里相信,你还是原来的你,我还是原来的我,我对你的爱,一辈子都不会改变。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面对世事,你可怜的凤鸾没有一点办法啊……”
后来这封信变成了茅坑里的零散纸屑,那洒落在屎尿和草木灰上的只言片语,依然能辩得爱字、情字什么的。
关于凤鸾结婚前和伯伯在洗浴中心见面的版本很多,其中经典的版本有两个,一个是伯伯当场打了凤鸾,硬是把凤鸾赶了出来;另一种说法是两人喝了一阵红酒,凤鸾打也挨了,也请君入瓮地让伯伯睡了。我是不相信第二个版本的,但传言逼真得像现场直播似的,说是伯伯睡完之后骂凤鸾:“你别以为有了这一次两人心里就平衡了,我根本不稀罕你这第一次,何况你和局长早就有过第一次了,你他妈的还有多少个第一次?”
凤鸾说:“第一次和第一次是不一样的。”
“你这是啥话,这是跟我玩深沉还是玩哲学啊?”
“这第一次里面是有爱的。”
“少来这一套,在我心里,你,还有这所谓的第一次,一文不值的了。你知道吗?你个无情无义的臭婊子,我恨不得把你宰了。”
凤鸾本来泪流满面,这下反而笑了:“真希望你把我给宰了呢,我失去了你,可是父母和哥哥都被我安排妥帖了,我也到死的时候了,这样没皮没脸地活着,真是没意思了。”
这句话,如果套用老师给我们作文的批语,那就是主题鲜明、立意清楚、观点明确。气头上的伯伯,立即蔫了下来。
“栋梁哥,你记住了,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听到我自杀的消息,请你一定记着,我是为你而死的。”
伯伯紧紧地抱住了凤鸾,一个大男人,顿时哭得天昏地暗。“我的好凤鸾,你千万不要死,千万不要。将来那个臭司机如果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会拾掇他,让他一辈子乖爽乖爽地对你好。”
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相信凤鸾当时的表白一定是发自内心的。为爱情而死的故事,我看过的传统秦腔戏曲里有,神话传说里有,古典小说里有。据说几十年前四邻八乡也时不时有过。——几十年前,其实很近的,听着咋那么遥远呢?那是指腹为婚、娃娃亲、“两换亲”的时代,为爱情而抗争中的小伙子、姑娘们上个吊、喝瓶药、跳个崖什么的,偶尔也被老人们提起,像一段古老的传说。这年份如果谁为了爱情而送命,岂不成咄咄怪事了,荒唐事了,除非脑子进水,除非走火入魔,除非鬼使神差。
凤鸾果然没有死,据说和司机结婚后的前几年里,曾经一度郁郁寡欢,差点得了抑郁症,几次跳楼都被司机拽了回来。后来又慢慢风光了,变样儿了。脸蛋更漂亮了,身材更苗条了。旗袍三天一换,发型也是最时尚的。山水滋润过的乡里妹,只要底子过硬,再让洋房捂一捂,让高级美容霜补一补,天然的美就焕发出无与伦比的鲜亮。这样的女人既能上厅堂,又能下厨房,先天与后天结合起来的优势,城里女人是无法比的。两口子用铮明瓦亮的奔驰牌公车接送孩子时,立即让那些档次不一的私家车黯然无光。凤鸾在校门口时而款款而行、时而亭亭玉立的模样,像风景一样吸引着家长们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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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秦岭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