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愿得两个成翁妪(小说·情征文)
彭城公主抬起头,两眼中的泪水已是在滚来滚去,“皇妹知道,皇兄一直不待见我。可是皇后娘娘要我嫁给她弟弟冯夙,我不想嫁,她却不让步!我明白皇兄眼下南征,只是我怕我挨不到皇兄回宫,皇后娘娘便会硬硬拿花轿把我抬走。”
“轰隆”一声炸雷,在一阵强烈的闪光后如猛兽的怒吼般将这天地震撼,彭城公主吓得小声惊呼出来,身子猛然一缩。
“你疯了不成?”元宏微微闭上眼睛,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额头,有如眼前之人不过是个无礼撒泼又素不相识的泼妇,“你既然生在皇家,嫁人岂可随心所欲?刘承旭是孱弱,可当年你就算不嫁,祖母也会把你绑到驸马府上去成亲。”
“皇兄!”彭城公主几乎是将哭喊声拔至最高处,泪水如同外头的暴雨般滚滚落下,“皇后自己都不检点,她的家人又岂可能是良人?皇兄舍得将皇妹嫁与品行败坏之人么?”
又是“轰隆”一声,可这一回,大雨之中却并未响起惊雷。这声惊雷,响彻于元宏心中,几近将他劈为两半。
“放肆!你不想嫁就算了,大逆不道之言岂可随意胡说?”他依旧死命忍着,愣是没让自己提高声音。可他只觉着似乎外头的大雨正在不住穿透军帐,化为凛冬之时的冰雨不住往他五脏六腑渗入。然而他的胸口处,一团火竟是在冰雨之中不住燃烧,并且有愈燃愈旺之势。
“皇兄!”彭晨公主又是向他磕了一个头,“此事怎会有假?若是假的,我根本不必如此大老远冒雨前来,最后自己人头落地!皇后娘娘与宫中宦官高菩萨淫乱后宫,此事宫中姐妹人尽皆知,只是碍于皇兄宠着她,谁都不敢多言!本来我也当没看见,可这回,皇后娘娘实在叫皇妹忍无可忍!”
“出去。”元宏的右手已然握上了剑柄,死死盯着彭城公主,冷然发令,“给我出去。”
“皇兄!您这是……”彭城公主通红的双眼开始发怔,双唇不住哆嗦着。
“此事我自会定夺,你给我出去,马上。”元宏冷眼盯着彭城公主,“明日我还得行军,你别在此处妨碍我,否则军法处置。”
彭城公主似乎还想张口说些什么,却是被他盯得目瞪口呆,如同受了惊吓的小女孩一般浑身直哆嗦。半晌,她才悻悻拾起进来时扔在地上的湿透的雨伞,逃亡般退出了这杀气在盘旋的军帐。
“嚓”地一声,元宏拔出了宝剑,不住往军帐的地上死命劈杀着,犹如所有的敌军全然杀进了这偌大的军帐。
骤然间,他看见冯润的面容竟是出现在了地上。
就在他一把朝那张面容劈去时,那张笑容骤然消失,却很快在他的右侧出现。他又是狠命刺去,可那脸就如同鬼影般再度消失得无影无踪。
挥着挥着,他只觉气力全无,粗气阵阵。他将宝剑尖端立于地上,右手紧紧握着借以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胸口处的腥甜就如同大雨中的河水开始不住上涨,越涨越高,正朝着他的喉头处步步紧逼。
“噗啦”一声,那一阵腥甜之气终是冲破了他的喉头。猩红色的“雨点”倾泻而下,溅上了利剑的剑端。
二十一、金屋伫娇时
冯润如同石像般坐于东窗之下,两丈之外,高临松跪于元宏的床榻前,低着头。她没有看一眼正半卧于榻上的元宏,就这么死瞪着高临松。
她的面前,是无数个扎满针,并且写有元宏名字的小人偶。这些她自己都不知从何而来的小人偶,都是侍卫从她宫里搜出来的。
她恨不得自己双眼能化为弓上利箭,这样就可以把高临松直接射死!
彭城公主告发她与高临松之事后,元宏并未当即回宫,而是打完了仗后才回到洛阳处理此事。他下旨拘捕高临松便对其用刑,高临松招架不住,便承认了。前前后后,还有诸多下人和妃嫔指证,不仅供出他们二人的事儿,甚至连她暗中使巫蛊之术这等凭空之事都讲得在她听来实在以假乱真。
若只是承认他们二人曾有奸情便罢了,可叫冯润全然不曾想到,连高临松也竟然声称她生怕苟且之事败露,便暗中行巫蛊之术企图咒死皇上,以求万无一失。
“娘娘若是怕奸情为皇上所知倒也罢,可她……”高临松面色犹豫,侧过头瞥了她一眼。虽然隔了足足两丈远,可元宏的寝宫内除了高临松的话语,便再无其他嘈杂之声,因而她几乎将高临松所言所语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却亲口告诉小的,唯有死人才不会知道。只要皇上一死,便不会有人以此在皇上面前要挟她。况且她为太子义母,太子眼下尚未能全权打理国政,她便可如已故太皇太后般……”
“你休给我血口喷人!”冯润忽然站起,正准备如烈马般飞奔出去狠命痛打一顿高临松时,一旁的侍卫便迅速押住了她。
“小姐,小姐您别这样了。”惜瑶跪在她身边,泪如雨下。
“你听见了么?我竟是不知道他如此能无中生有!”忍了多时的泪水,终是不争气地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滚而下。
“皇上,小的自知犯下滔天大罪,罪不可赦,但求将所知之事尽数告知皇上,以求些许良心宽慰。”高临松说着,朝元宏深深一拜,“皇后娘娘非但不检点,还如此狼子野心企图把持朝政,小的所言,皇上明察!”
说着,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迟迟没有抬起。
冯润的泪水,已是将她的膝盖处裙裾彻底打湿。她知道高临松心中定是恨她,可他为何非要作这般足以置她于死地的伪证?
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冯润闭上眼,不住叩问自己,却是死活无解。当年她爱高临松爱得不能自已,何错之有?后来她渐渐爱上元宏,又何错之有?
“啊——”骤然间,她的胸口处爆发出母狼愤怒的嚎叫声,紧接着,却是感觉脸上突如其来的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就如同母狼为猎人的羽箭射中要害,那原本在荒野上四散开来的长啸戛然而止。
打她的,正是一旁看管她的侍卫。元宏下令,若是她有任何不敬之举,可以尽管以耳光责罚。
“对我不敬?活腻了么你?”冯润瞪着眼前那名年轻的侍卫,突然间不知哪儿上来的气力,一把朝那侍卫如猛兽般扑过去,却是迅速被那侍卫按住了手臂,而后将她一把往地上推去。
“小姐!”是惜瑶迅速扶住了她,才叫她不至于摔在地上,“小姐,您冷静些,您这般发狂于事无补啊!”
“娘娘,皇上之命,在下不敢违抗。”那侍卫面不改色,话语之间寻不到一丝一毫的人情味。
不知不觉间,她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拖了起来,好像就在一瞬间,她就被拖到了元宏的床榻之前。
“高菩萨所言,冯润你可都听见了?”元宏冷冷出口之时,冯润霎然间只觉凛冽寒风穿过了她的身子。
他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却将“冯润”二字咬得分外重。
冯润……冯润……她怔怔望着半卧于床榻上,面色蜡黄的元宏,却只觉眼前的元宏她全然不认识。她的面上,泪水流过之处皆是万分冰凉。
他喊她“冯润”,而非妙莲。冯润……冯润……他……
这是一个唯有她和元宏才会明白的暗语。
“那以后我们就这样,若是我真生你气了,我就喊你冯润不喊你的乳名!怎么样?”许多年前,他们还只是孩子时,俩人为究竟喊她小名还是名字较劲儿。
她不喜欢元宏喊她“冯润”,可元宏却觉着横竖都是喊她。后来,是元宏让了步。
“行啊,我记着啦,你也得记着!”她掷地有声地答应了元宏的提议。原以为不过是孩子之间的玩笑,谁知,却是一直记着。
可为何偏偏——这个暗语,偏生在此时此地从元宏口中朝她刺来?
二十二、罗襦方掩泣
“皇上,有些事儿,臣妾想单独说与皇上。”望着床榻上双目微闭的元宏,冯润定了定神。她强忍着不再去看高临松,多看一眼,好不容易恢复的些许理智,只怕又要变位癫狂的怒火。
冷静些,在一派嗡嗡作响的怒火与痛苦之中,她拼了命地告诉自己务必冷静。眼下所有人证物证俱在,矛头已然全数直指她这个“妖妇”,她再如何发狂,也不过如濒死的野兽般在挣扎。
“都下去吧。”元宏挥了挥手,可冯润却是发觉,他的动作,比平常虚弱了太多,“惜瑶,你也下去,白整你留下,这贱妇所言,必须再有一人为旁证。”
“末将遵命!”殿中的数名侍卫齐声应着,而后将惜瑶和高临松都押了出去。宫内的所有侍从宫女们欠身后,都纷纷离开了这叫人窒息的寝宫。
冯润死死盯着白整,不知不觉中,方才仓皇而逃的皇后威仪终于回来了些许。白整面上平静如常,可冯润察觉,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白整开始越发不自在。
“白整,你以棉花塞住耳朵,退到那东窗之下。”元宏依旧和她默契有余,只需她一个眼神,他便能明白她未出口的话。
青瓷灯中,灯火晃动,将她的影子照在了墙上。她跪坐在床边,一点点挺直了几近瘫软的身子,抬起头,凝望着元宏。
金色的发丝,在一派缃色的烛火下熠熠生辉,可他面上的蜡黄,却是与这熠熠生辉的发丝那般格格不入。几日前处理此事时,元宏怒不可遏,可就在昨天,他就这么闷声不响地病倒了。
“冯润,你何苦如此骗我?”没等她开口,元宏便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望着她,可她无法从那双带着琉璃色的双眸中寻得哪怕一点柔情。
因为病重在身,元宏颧骨凸起,眼眶已然有些凹陷,可那眼中的冷漠,并未因卧病在床而有丝毫的减退。
“你可愿意听我把话说完么?”冯润挤出了一丝笑,可就在她含笑之时,一滴泪,就这么跟着她的笑从面颊上缓缓落在了地上。
她说的是鲜卑语,多年不说,有些生硬了,可她不会忘记的。有些私语,于冯润而言,似乎用鲜卑语说出口,还会叫她更有些勇气。
元宏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反对,她便不再等他回应。
“我和高临松当年在府中相恋,只有我爹爹还有冯夙知道。冯清那时还小,她自然不认得高临松。”冯润擦去泪水,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年姑母给我们定亲时,我就和当年彭城公主一样,又哭又闹。那时,我当你是我兄长,哪儿有妹妹嫁兄长的道理呢?”她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的木制横梁,“大婚前日,我把三尺白绫系上了悬梁,结果呢?被我爹爹发现后,狠狠打了我两个耳光。”
迷迷糊糊之间,她似乎能看见,头顶上的横梁上,忽然间就挂上了一条长长的白绫。
“当年去贤觉寺时,别提我多么兴奋。可是后来……”她将她的目光,重新放回了病榻上的元宏,“高临松想带我远走高飞,我也想,可是我没答应。事情一旦败露,冯家上下定会遭殃,何况……”
就像是飞鹰如弓箭射中后掉落般,岑寂骤然间又一次笼罩了大殿。
“对不起我么?”元宏同样以鲜卑语回应道。他轻笑一声,嘲讽之意没有一点儿保留。她许久没听他讲鲜卑语,儿时,总觉着他说鲜卑语比他说汉语更好听。而今,那在她听来陌生而神秘的鲜卑语,在元宏口中,比茫茫北方的寒冬更加寒冷。
她点头之时,她瞧见元宏的瞳孔骤然睁大,却又很快归于方才的冷淡。
“若是真一走了之,我对你必是千万个愧对,所以我一直没答应。然而,是我自己太傻了。”她自嘲地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那不是愧疚那般简单,彼时,我只怕是早就心属了你,我却浑然不知。”说着说着,那失去已久的流利开始回流。
泪水在她的眼眶中如同雪球般拼命滚大,很快,又是几滴泪水在她的眼中如化雪般划过她冰冷的脸颊。
“不错,回宫后我是与高临松还曾有过男欢女爱,却是彼此好像渐行渐远。我一直不敢承认我心思变了。小公主胎死腹中时,过后你忍痛废了元恂,我便彻底下了决断和高临松一了百了,我不想再如此自欺欺人。”她没有再去强忍泪水,就这么任凭泪水在她脸上流下一道道冰冷,“已是走到那一步,我又怎会想咒死你?”
她没有力气再说下去,原本以为,这会是漫长的故事,谁知她就这般打住了。
她不是傻瓜,巫蛊之术乃死罪,想当年一时“霸天下”的卫子夫卫皇后,便是被江充陷害,令汉武帝相信她使巫蛊之术,最后竟是逼得结发妻子自尽。前有卫皇后一事儿,就算她果真厌烦元宏,又有什么理由使这般邪门玩意儿来咒死他?
岑寂,犹如成为了这座大殿永恒的主人。仿佛已过多年了,这寝宫里的岑寂依旧无人打破。她静静跪着,不再开口,就这般望着睫毛正在微微颤抖的元宏。
“滚。”他虚弱地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
她缓缓起身后,转过身子,才踏出不过五步,便停住了。
“不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从未使过什么巫蛊之术。无端有的事儿,我绝不会认。还有胎死腹中的公主,的的确确是你的女儿。”她没有回头看元宏,话毕,便缓步离去。
“娘娘。”侍卫正欲押解她时,冯润沉声道:“我并非残废,不必你们押着。”
寝宫外,侍卫、侍从、宫女、任城王元澄、咸阳王元禧、彭城王元勰以及一干重臣均是站立在外。
侍卫守在她前后左右,严密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面色从容,不曾理会众人眼中若有若无的指指点点,款款走过了人潮。
没人看见,她的眼泪始终在她的眼眶内不住滚着,只是一直没有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