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拓跋宏偷偷从书房里溜了出来，拉着她一路沿着偏僻小道跑着，跑进了后花园里。
　　 她坐在花园的秋千上，拓跋宏站在她身后，慢慢为她推着秋千，越推越高。
　　
　　 十一、鱼笺锦字
　　 太和十七年，拓跋宏决议将都城由平城迁至洛阳。此令一下，又是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以任城王拓跋澄为首的一干鲜卑王公重臣，认为自开国道武帝拓跋珪以来百年均以平城为国都，此举是弃祖宗的北方根基。
　　 拓跋宏怎么可能被这些人吓退？他以南下伐齐为由，领三十万大军亲征，实则想借机定都洛阳，借以打入中原腹地。
　　 “待安定于洛阳，必接妙莲回来。”以凤纹为底的信笺上，小巧却不失刚劲的字在凤纹间如鱼儿穿梭。这是出征前，拓跋宏寄来的。
　　 “小姐，我瞧皇上接您回去，就跟要迁都一样坚决呢。”惜瑶在一旁笑着道，冯润故作生气地向她一蹙眉，“少啰嗦了你！”
　　 她和惜瑶，说是主仆，可早已如同姐妹，彼此说话更是随意，不拘礼数。
　　 “都出来七年了，托小姐的福，我算是体会了出家人的日子。”惜瑶的面上带着坏笑，冯润无奈地朝她眯了眯眼，“就你贫嘴！”
　　 “小姐莫非是喜欢这出家日子？那我改日偷偷溜了，一去不复返，自己去享福了！”惜瑶故作不领情，闷哼一声。
　　 出宫七年，宫里一直在变。而今，她的小妹冯清按冯太皇太后遗诏被封为皇后，拓跋宏长子元恂被立为太子。
　　 当年在宫中时，她记得拓跋宏并不喜欢好吃懒做的元恂，可终究是立了他为皇太子。同样，拓跋宏好像对冯清不过是相敬如宾，却也只能按太皇太后遗诏立了她为皇后。
　　 “皇上的锦书么？”不知何时，高临松略带醋意的询问声从她头上浇下，她慌乱地把信笺夹入了佛经中，回过头看着看似平静的高临松。
　　 “惜瑶，你先出去吧。”冯润朝惜瑶挥了挥手，惜瑶微微一欠身，退了出去，为他俩合上了房门。
　　 “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高临松死死盯着她，左手手指弯成拳状，搁在桌上。
　　 “皇上算是我在宫里最亲的人了，你可别误会。”冯润看着他，知道他小心眼又犯了，嗔笑着，“别皱着个眉头呀，多难看呢！”
　　 拓跋宏平日写给她的信件，素来都是寥寥数语，可冯润一封都不曾丢，尽数都收藏了起来。她也不知为何会这般，只觉着心中十分排斥将拓跋宏的信件丢弃或是化为灰烬。
　　 “罢了罢了，是我多虑了。”高临松释然一笑，将她抱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脑勺，“皇上看来是硬了心非迁都不可了。”
　　 他还是看到了信笺上的内容，不过冯润没有揪着不放，而是小心翼翼地道：“平城这地方是太寒酸了，况且北方现在北狄（柔然）蠢蠢欲动，不迁都，难道找死啊？”
　　 拓跋宏平日里性子看着宽柔，可冯润太清楚，真到大事儿上，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儿，定是不成不罢休。平城乃用武之地，非文治之良所，想改变鲜卑族原有的落后与野蛮之气，久居平城绝非好事。
　　 “虽然心底恨皇上，可我是不得不承认，拓跋宏是个能成大事儿的国君。”一阵长长的气息缓缓从高临松口中呼出，纵然语气中随处可寻不屑，然而那敬佩却是不假。
　　 “你想回宫么？”沉默了片刻后，高临松低声问她，而冯润的心骤然间“咯”了一声，又是一头调皮的小鹿开始在心间那片森林中乱跑。
　　 一片密林中，那小鹿在飞速跑着，时而停下，咀嚼着鲜嫩的树叶与青草，时而又在枝繁叶茂中飞奔。
　　 病根已经几乎除尽，先前拓跋宏便想接她回来。她犹豫再三后，以想彻底根除病根为由婉拒了。她还是想在这隐世之地，再与高临松多度些安静日子，虽然她清楚，回宫不过早晚，拓跋宏不会一直这么让她寄居宫外。
　　 然而不过数月，她的心思已然又比乱麻更为凌乱不堪。她现在无法很坚定地说出她究竟是想，还是不想了。
　　 “再不想，也是得回去呀。”心绪太凌乱，她只能如此折中说了，免得高临松又要小心眼了。在寺院的日子所剩无几，她不想闹不愉快。
　　 “妙莲……其实我想……”高临松似乎喉头处“咯噔”一声，他低头，凝视着冯润的眼，坚定中柔情如袅袅青烟。
　　 “我也一道进宫，你能帮我一把么？这样不必受相思苦了。”高临松的右手轻轻在她的眉上来回抚摸，“有我在你身侧，也可暗中保护你。”
　　
　　 十二、家居洛阳下
　　 拓跋宏率军至洛阳时，正值洛阳连下一整月秋雨，四处泥泞不堪，行军极为困难，士气低落。谁知拓跋宏执意前行，诸位重臣将领们自是反对。
　　 拓跋宏以大军行军至此，半途而废会为后世留下笑柄为由，令众人在继续南征与定都洛阳之间抉择。众人不愿继续劳心劳力南征，便纷纷选择了迁都洛阳。
　　 “多谢那场秋雨，小姐终于可以来洛阳这繁华地喽！”坐在马车中，惜瑶掀开了马车的帘帐，望着洛阳城中的人声鼎沸。
　　 拓跋宏下旨封她为左昭仪，并指定了数名心腹精兵前来护送她前往洛阳，以确保万无一失。并且，他还令冯夙一同相伴护卫。
　　 在马车上颠簸了几日，冯润终于再度踏上了中原大地。
　　 她出生于长乐信都，却曾于幼时来过洛阳。洛阳的鳞次栉比、车水马龙、杏花春雨，无不与平城的清冷是天壤之别。
　　 “你就少贫嘴了，就算没那场雨，皇上也能编出一个借口让他们选择迁都。”冯润对惜瑶瘪了瘪嘴，“他定了心要迁都洛阳，就必然能编出上百借口。”她瞧着马车外屋宇鳞次栉比，听着被喧嚣与嘈杂不住掩盖的马蹄声。
　　 迁都洛阳后，拓跋宏并未放缓学习中原之物。就在冯润回宫前几天，拓跋宏颁布懿旨，鲜卑人尽数改着汉装，改说汉语。对于上了年纪的，可适当放宽，但依旧得学习汉话，不得逃脱。与此同时，朝堂禁用鲜卑语。
　　 “那小姐就多编几个，看看哪些能站得住脚？”惜瑶戏谑地笑着，冯润则轻轻用右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越来越没规矩了。”
　　 “惜瑶姐，你就别跟我二姐比嘴皮子了，你可说不过她。”冯夙在一旁和冯润站在一条战线，“别看我二姐这些年不在皇上身边，可皇上的性子，我瞧除了去世的姑母，就二姐最了解了。”
　　 “二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当宫中侍女领着她来到新的寝宫时，冯清已然在里头候着她了。
　　 “参见皇……”她正准备对着妹妹行大礼时，冯清赶忙制止了她，“二姐姐别如此客套，亲姐妹何必讲这些没用的礼数？”
　　 数年不见，眼前的冯清虽一身皇后华服，却全然遮挡不住她的少女之气。毕竟，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姑娘。
　　 “皇上现在上朝呢，本来他打算亲自盯着下人装点你的寝宫，是我劝他此事儿是我分内之事，他就交代了我一些得留意的，然后让我全权操办。”冯清说着，牵过她的手，咧嘴笑着，“二姐，来看看可满意么？”
　　 她的手很温暖，可是那温暖，好像无法进到冯润的心底去。
　　 她究竟是真心想与她姐妹相互照应？还是出于拉拢？冯润看着眼前面容虽稚嫩，行事却万分成熟稳健的冯清，心中不住思索着。果然，一回宫，她就看见了烦心事儿的影子正在朝她不住走来。
　　 除了冯清眼前捉摸不透的示好，她还得去帮高临松进宫。高临松准备化名为“高菩萨”，以假宦官身份为掩护。
　　 “这珠帘……”她的卧榻前，雪青色珠帘飞流而下，好似湖面波纹，又似星光熠熠生辉中的流光溢彩。她伸出右手，轻轻碰触着这一片珠帘，不觉忘却了所有的烦恼。
　　 “二姐姐喜欢珠帘，这我还是记着呢。”冯清嘴角弯起，右手食指轻轻点着一颗珠子，侧过头望着冯润，“还真别说，二姐定是调养得十分精心，看你现在这姿色，就跟这珠帘一般美呢。”
　　 “你的嘴果然越来越甜了呢。”冯润故作喜悦地夸赞着冯清。不知为何，见着冯清这般亲昵，她心中居然愈加不安，虽然惜瑶和冯夙都说，她现在似乎比以前更为动人。
　　 想想原来在宫里，她和冯珏几乎老死不相往来，而今回宫，冯清却是如此热情相待。结果即便如此，她也觉得说不出的奇怪。或许这便是后宫生活，叫她已然连妹妹都无法再相信。
　　 “好了二姐，路途遥远，你一定也累了，我已经让下人备好了热水，姐姐先去沐浴，然后就好好谢谢。傍晚皇上还有我们众位姐妹特地给姐姐办了个家宴，专程迎接姐姐回来呢。”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冯清的声音又一次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高贵人准备带长乐公主一起来见您呢，长乐公主听说姐姐漂亮，一直嚷嚷想见见呢。”
　　 “家宴”二字，在她耳边清晰地回响，迟迟没有退去，她莫名产生了打人的想法。家宴，所谓家宴，无非又是一场假意的其乐融融在上演。偏偏她也是其中的戏子，逃不掉。即便逃掉了这次，也逃不过下次。
　　 她想回贤觉寺，离开这豪华的监牢。贤觉寺纵然清苦寂静，至少在那儿，她不必充当戏子。突然之间，她开始后悔自己的顾虑重重，而没有如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一般，斩钉截铁地与高临松一道私奔。
　　 又是在恍惚之间，那片流光溢彩的珠帘，莫名在她眼前一点点幻化为贤觉寺庭院中的那棵樱树。风动之时，樱花雨纷纷落。
　　
　　 十三、理还乱
　　 “还热着呢，凉了再喝。”高临松一身侍从装束，将他亲自熬好的安胎药端来。冯润已是怀胎四月，平日里送来的所有汤药，她都是让惜瑶偷偷倒掉，而后高临松会按照相同的分量重新暗中为她熬制。有过一次教训，而今她是格外小心，就连冯清送来的食物，她也让惜瑶尽数偷偷处理干净。
　　 冯清贵为皇后却一直没有怀孕，而今的太子元恂，说到底元宏并不待见。元恂并不好学，体格肥大，可真正叫元宏最不满的，是他一直排斥习汉语着汉服，甚至将所赐的汉衣尽数撕毁丢弃。冯润最为受宠，又贵为仅次于皇后的左昭仪，种种情势交错下，这么一怀身孕，自然又在暗中掀起一波暗流。
　　 去年，拓跋宏下旨将鲜卑族原有复姓，尽数按汉人习俗改单姓。相应的，“拓跋”这一姓，改为了汉姓“元”。
　　 高临松在宫中化名为高菩萨，为了不让元宏发现什么端倪，她把高临松送进了掖庭当差。
　　 “这当真不是我的孩子？”高临松怔怔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低声的自言自语中，难以置信夹杂着无尽的不解。
　　 冯润刚刚端起那药碗，便轻轻放下，“是我对不住你，都到这一步了，你也不必再纠结痛苦了。”
　　 “为什么”三字，从高临松嘴中犹如雨滴般砸在冯润心上——他为何还在纠结？而今他们每次见面，高临松几乎都会追问她。
　　 这孩子，算算日子便知道定是元宏的，因为三个月前，高临松奉命出宫，足足整月不在洛阳。
　　 “你为何非要执着于这因果？”冯润语气有些冲了——她的耐性，在被他一次次追问“为什么”之中开始消磨，“事已至此，你纠结起因又能如何？”她开始不顾他的感受，又一次加重了口气。
　　 “你忘了？凡事皆有因果。”高临松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反驳她。半晌，他长长叹了口气，低下头，“娘娘，您而今果然有些不大一样了。”
　　 “你怎么也喊我娘娘了？这里只有我们。”冯润哭笑不得地望着高临松，方才的不耐烦转瞬间成为了不解。
　　 “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告诉娘娘，只是觉得——”高临松抬起头，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口吻是叫冯润极为不快的恭敬，“娘娘待我，好像有些不似从前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冯润皱起了眉头，眼前的高临松，叫她看不透，也无法明白。
　　 “小的还有要事，先行回掖庭了，娘娘告退。”高临松没有回答她，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后，缓缓退出了寝宫。
　　 她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又呆呆看着门坎，不禁出了神。他们俩究竟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可以在宫中时常相见，然而这个孩子的到来，却是开始叫他们二人彼此在无形中开始莫名疏远。
　　 “小姐，皇上差人来传话，半个时辰后要过来和您一道用晚膳。”惜瑶的禀报声在她耳畔响起时，她缓缓抬起头，只见惜瑶正在她面前，弓着身子。
　　 “哎，这安胎药都凉了呀。”眼见那汤药分文未动，惜瑶赶忙端起来，准备让侍女前去热一热，却是被冯润一把夺过，一饮而尽。
　　 安胎药凉凉的，和融化后的冰雪一般冰凉。她梳理了下面色，勉强摆出了张笑容。
　　 “小姐，有些话我想跟您说。”突然间，惜瑶的面色万分严肃，就如她自己的姐姐一般。
　　 “有话直说嘛，反正其他人都屏退了，你我难不成还要客套？”惜瑶望着她，努力摆出一张笑脸，却是自己都觉得笑容太过勉强。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别这样！”惜瑶骤然间跪倒在她面前，冯润赶忙起身，正伸出双手想扶她起来，惜瑶摇了摇头。
　　 “小姐，我这些话说出来，定是会被您狠狠责骂，可是我看自打高公子回来后，小姐和他愈加不对头，真的还是有些话想跟小姐说。”惜瑶说着，朝她深深一拜，而后抬起头，目光中的关切，就如同是冯润的胞姐般真心。
　　 “小姐，在我瞧来，或许您昔日对高公子是一往情深，可您还是一直很在意皇上。早在贤觉寺时，我就有些觉着小姐已经爱上了皇上，只是小姐以为自己所恋之人是高公子。皇上虽不常来看您，可每次皇上来看您，您从来都没有不开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