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五爷的晚婚史(小说)
硝烟里,街南边走过一个人来,走路很慢,却是一脚高一脚低,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破棉裤,棉絮毫无顾忌左突右露,与雪花融为一体。头上箍着的毛巾,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了,两手揣在袄袖里,胡子拉碴,鼻涕在胡须上结了冰。浑身上下土里吧唧,那双棉鞋也露出脚趾头。走近了盯着看:“是、是成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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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子的亲爹来了!这消息在村里炸了锅。
不是死了吗?不是好几年没信吗?这可麻烦了。尤其是队长刘善宁、六婶那些热心好心关心五爷的人们,更是吵翻了。
刘善宁想的是:人都迁来了,不会说走就走的。就算走,也得说道说道。
六婶们想的是:好几年没信,谁知道你死活呀?这边找个老头,过得不赖,你来这算哪一出哇?
那帮子老娘们吵吵嚷嚷说:“不行,翠花不能走!这边五爷待她娘俩这么强,走了五爷咋办?”“五爷是好人,好不容易有个对脾气的,过得好好的,哪能说走就走?”“翠花是好女人,他男人是不是难说!”“好几年不给个信,不管娘俩死活,谁知道在外边干嘛去了?”“哎,翠花怎么想的?总得她拿主意呀。”“她?一个女人,她有嘛主意?她忍心让五爷光棍着呀!就怕她顺着儿子的心思说话。”
不管人们说嘛,毕竟是外人,当事人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六婶对刘善宁说:“队长,你总得出面解决一下吧?”刘善宁挠着头说:“这事,还真没经过。不过,五爷怎么想的,咱得尊重吧。”六婶说:“那不行。五爷是个好人,万一他心一软,让步了呢?”刘善宁说:“那怎么办?五爷不死留,难道队里硬拦么?”六婶一时无话。
刘善宁说:“五爷有个幸福晚年,谁不替他高兴?真他娘的无巧不成书,一天天听五爷讲古,偏偏他就遇到了这种稀奇古怪的事。他不是一天天说今古拍案惊奇么?说嘴打嘴,下雨不打伞——轮(淋)着了。看他自己怎么说吧。我先去摸摸底,看这几个人嘛态度再说。”
来到五爷门前,撩开门帘就推门进去。半晌才看清屋里的情况:炕上摆一张小方桌,一壶酒,两凉两热四碗菜,三个坐炕上,成子坐凳子上,正闷声喝酒。五爷冲门盘腿坐,看到刘善宁,屁股一扭坐起说:“队长,你来了,来来,闹两盅。”翠花和那个男人坐在炕沿上,忙站起来,嘴唇颤动着,好像要说什么却没出声音。刘善宁笑着打个招呼说:“坐吧,都坐下吧。”成子也忙站起来把凳子让出来,取出一个酒杯,倒满酒,双手递给刘善宁。刘善宁接过酒杯说:“这下好,一家人团圆了。”翠花尴尬得脸都红了,那个男人两手拃煞着,不知道怎么好。刘善宁说:“过年了,这杯酒,敬你们。”说着一饮而尽。五爷说:“吃菜。”刘善宁夹起一块肥肠,大嚼起来:“香,真香!”五爷说:“香就多吃,吃饱了不想家。”
刘善宁听话里有话,说:“这位大哥,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呢!”那个男人笑得很勉强,咧咧嘴说:“还什么尊,叫我徐驴子就是。”刘善宁说:“驴子兄弟,这好几年没个影子,你跑哪里去了?也不管家里。”驴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都是我的错……”原来他与人瞒着家里搞“投机倒把”,说去南边找点活。前几次倒腾东西,赚了点钱。可后来被抓住了,没收不算,还判了三年劳教,干了三年苦力,想给家里去个信,又觉得忒丢人,就放下了,想怎么着也得混个人模人样再回家。好不容易熬过三年,出来后思家心切,正好走到一个火车站,就扒火车回家。走了几百里到一个站停下,被发现了,跳车的时候,把腿摔断了。说着说着,竟呜呜哭了起来。翠花还有成子也陪着掉眼泪。
刘善宁叹口气说:“得得!别哭,这大过年的,多背兴。有句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会过好日子的。”驴子擦擦眼泪说:“还有啥后福呀,这都成废人了。腿断了当时不知道,还一个劲的跑,跑不动了,才觉得腿疼,也没地方看,好不容易挨到一个村子,碰到一个好人,用木板夹住,拄着拐棍挨到家。真是出门难啊。生产队的介绍信丢了,哪也是搞斗争,抓坏人,心惊肉跳的,总算回家了。家里没人,房子也倒塌了半边,家破人不见,找到成子他舅舅才明白怎么回事。我想,总得见个面吧,就打听着来了。看他们过得很好,我真不该来。”一脸痛苦。翠花只是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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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善宁想,这家伙也不算是个坏人,可能做不惯累活苦活,财迷心窍,光想投机取巧,说起来也是为了这个家。踌躇了半天才说:“五爷,你心里怎么想的?”
五爷先是一脸茫然。又琢磨一会儿,心想,毕竟是人家的前夫,成子的亲爹,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人家过了十几年,自己才几年?千不情万不愿,也得拿出男人的气度。随即主意已定。端起酒杯说:“过年哩,就得有喜庆样,不许哭哭啼啼了。来,先喝一杯,我再说我的想法。”说着先自干了。刘善宁也喝了。驴子嘴唇抿了一下,眼无神,嘴无声。
五爷说:“这样,翠花跟我这几年,受了不少苦。我挺感谢她的。原先不知道驴子兄弟还在,所以,不知者不为怪。驴子兄弟原谅我就是。我觉得,你们一家应该团圆。”
翠花听了,抽搐不已,要不是成子抱住,几乎栽倒。驴子忙站起来说:“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
五爷截住他的话说:“什么不?一日夫妻百日恩,还能不想?再说还有成子这么大个孩子呢。我呢,半辈子独身了,也没嘛了不起的,不就是再回到独身?早习惯了。我就是转了一个圈圈,画了一个圆,这么着,你们也团圆了,这个圆比我画得好,圆,值,我也觉得心里安稳了。”说着端起酒杯说:“就这么定了!干!”说着酒盅翻下,滴酒不剩。
刘善宁心里暗暗佩服,真性情,真男人,有古人之风范。一时之间,刘善宁也说不出什么话。本来,怕双方闹出纠纷来,看现在情况,纠纷没有,互让互谅,你情我愿的,倒让经历多种离散场合的他,竟然没了主意。表面上看,双方的谦让好像出于本心,实际上呢?刘善宁暗暗好笑,思忖道:这俩家伙,装得真像。谁都不愿意放手,但都很爷们的样子。尤其是五爷,就像一个古代侠士义士,以为自己真的是个侠士义士?挥手赠宝剑,不,是佳人……呸,嘛佳人,连半老徐娘都不算,这“赠”字也不能算是,“还”字还差不多,挥手还女人,还值得这么大义凛然?不过,男人的表现还是值得赞赏,就是让来让去,也不是个办法。总得都满意,最好是翠花不走……
这时候的驴子,感动得眼泪鼻涕一把抓,让在场的人一阵腻歪又是一阵恶心。不过,好在翠花缓过劲来,取过毛巾让驴子擦了。翠花哽咽着说:“这几年,托队长的福,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成子也长大成人。我没话说,我想,我想……”想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来。
还是驴子长出一口气说:“说实话,我当然想一家团圆,可家已经不成家了,这会就算回去,家里也没法住。回去受罪,还不是害了你们。我想既然这样,还不如就这样,你们也是合法的。成子说,成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选择留下,以后成子记着寒食忌日的时候,回去到祖坟上烧个纸,我就知足了。”
成子低着头说:“爹,我跟你走。”
翠花眼泪哗哗流,说不出话,心如刀绞一样。她自问没错,寻条活路有什么错?可就是遇到这种事,真的很为难。要是跟驴子走,五爷的情义实在放不下;要是不走,毕竟是多年夫妻,还有成子这个孩子。可是,走了,那边家不成家,日子煎熬,活着更艰难。思来想去,真想有分身法,一分为二,一边一半,那多好?眼泪止不住,大脑一片混沌。
刘善宁想了想说:“看你们这样,我都不好说话了。不过,话还得说。这不,过年了,都先不走,驴子跟成子都去队上先凑合着住下。过了年再好好商量。你们说怎么样?”
都没意见。这顿饭吃的,不尴不尬的,酒喝的,不辣不酸的,人呢,心里却苦辣酸咸,唯独没有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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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善宁领着驴子、成子走了,翠花默默拾掇着桌子,擦拭干净,洗刷碗筷,放好,擦手。默不作声站在一旁。
五爷怔怔地看着翠花,半晌才说:“这以后,又没人听我说话了。”
翠花泪水顿时淌下来,走到炕边,倒在五爷怀里。
五爷紧紧抱住翠花,老泪横流。这一夜,只有老俩口的拥抱,没有了无聊的聊天。似乎,所有的话语,都在前几年里,说完了。这一夜,五爷的心,从不息的波纹,退回到无声的古井,又从古井无波似的寂静,跃入奔腾不息的江河。这颗老心,几乎承受不了这个变化。
还是翠花打破了沉闷。翠花在五爷耳边说:“对不起。”
五爷说:“没有对不起。”
翠花说:“我不想离开你。”
五爷说:“本来你就不属于我。”
翠花说:“不,老天错了。”
五爷说:“老天没错。是我错了。”
翠花说:“那就,忘了我吧。”
五爷说:“忘?能忘么?”
翠花再也不说话了,直到天亮。
下雪了。是后半夜开始的,先是细细的雪糁,再就是片片的雪花,飞舞漫天,地上已是厚厚一层。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是驴子父子俩。
翠花赶快坐起来,开门,成子背着被窝卷,和驴子站在门外。翠花用手招呼进屋,驴子不进。五爷也穿上棉袄。棉袄是翠花一针一线新做的,新棉花,絮了二斤,暖和。五爷走出来,大声说:“你这个家伙,不够意思,这么冷的天,下着雪,回家找死去?到不了家也冻死了。先进来,吃完饭再说。”
驴子与成子无言,进屋。五爷说:“这个样子,就走?不是队长说好了,过完年再走么?”
驴子叹口气说:“大哥,队长是这么说的。可我不能啊。你们待我们这么好,心里不落忍呀。越这样,我越觉得良心上有愧。”
五爷说:“好,好,你有愧,我没有话。可是这么走,路上怎么办?回家吃喝怎么办?有住的地方没?有吃的没?房子塌了,吃的没有,你回家是找死啊。你说良心不落忍,那你对得起翠花和成子么?都他奶奶的冻饿而死,你就心安了?这就是你的良心?”驴子低头无语。
五爷喝声:“进屋。”驴子和成子很乖,进得屋来。翠花已经点火,灶膛柴火熊熊燃烧,屋里暖烘烘的。放下被卷,驴子就势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活像被抓的罪犯,一言不发。成子只是直直地站在一旁,更是不发一言。
五爷看着,心里又恨又疼。冲着翠花说:“蒸个碗,用盆,多放肉。”翠花看锅水响了,就拿盆,切菜,切肉。肉是煮熟的,切成薄薄大片,白菜一层肉一层,还放了丸子,豆腐,葱姜蒜,酱油调料一起倒入盆子,然后上锅。大火蒸。一会儿工夫,屋内热气腾腾。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放馒头。炕上放桌子,摆碗筷。翠花又切了一盘猪头脸,葱花酱油醋还有蒜泥,往上一浇。那边,馒头热透了,蒸碗也好了。翠花拿块蘸布垫着,端出小盆,放到桌上,回头说:“真傻呀?还不快坐下!”
驴子这才站起来到炕沿前坐下。翠花盘腿上炕坐好,五爷与驴子对面坐着。成子照旧,拉把凳子面向娘。
这饭吃的,好像都成了哑巴。谁也不说话,五爷没话了,翠花不想说话了,驴子想说但不知道说什么,成子更别说,话本来就少,这个场合,好像自己不应该说话。大口的馒头,大块的肉,就是没有大碗的酒。有人来看到这个场景,肯定以为到了梁山好汉的聚义厅,但没有那个吆五喝六的热烈氛围。就这么沉闷着吃饭,好像都在赌气,谁先说话谁洗碗。
打破这个沉闷状态的,竟是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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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大家沉默无语时,成子站了起来,先是犹豫后是坚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嘴唇有些哆嗦,嘴巴张着,显然有点紧张,还有些结巴。想来这小子肯定在心里琢磨了不知道多长时间。
队长刘善宁走了进来,大家站起表示欢迎,上炕坐下,队长挥手示意大家坐好,听成子说话。
成子向队长笑笑:队长好!然后开口说:“队长,大伯,爹,娘,我说几句行不?”
大家扭头看着成子,先是疑惑,后是肯定,队长刘善宁说:“说,成子说说。”
成子冲着队长说:“队长大伯,谢谢队里收留,让我过上好日子。有的地方欺负外来人,咱们村对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我舍不得离开……”说着眼泪盈眶,翠花眼泪止不住淌着。成子继续说:“我呆得时间不长,也有两年多,队里照顾我,挣工分,分红,我不知道怎么感谢,这不过年了吗,我给队长大伯拜年,磕个头……”说着,咕咚跪在地上,冲着刘善宁磕了一个响头。刘善宁忙说“别,别!”从炕上要下来,被驴子拽住。
成子站起来,又对着五爷跪下说:“这个头,为大伯拜年,感谢对我娘对我的恩情。”五爷脸都红了,腰也直起来,嘴里说:“成子啊,这都是应该的,咋这么大礼数哇,快起来。”
刘善宁暗自点头,这小子有良心,可惜了。
就见成子站起来说:“爹,娘,两位大伯都是好人,这里的人都是好人。我喜欢这儿。大伯还要为我盖新房,娶媳妇,我心里……我不知道说嘛好,就想好好干,报答大伯他们。可是,原先认为爹不在了,如今爹回来了,一个人也很苦。爹也是好意,想赚钱,走错了道,好不容易回家了,家,没人,是谁都难受……可我和娘都来这里了……我想回去还是不回去,我想,想说……”却说不下去,只顾抽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