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就好，安全就好。送他来读书吧。”九千安全回家，靳力老师揪着的心放下了，刚才还酸疼的腰一下不疼了，刚才还酸涩的嘴唇没有了那种感觉。
　　 七
　　 九千和他母亲一起走进了办公室。如果是往年，靳力老师是绝对不让九千再进教室的，肯定赶他回家，因为，这样的学生在教室里呆的时间越多，他建立的圈子人数就越多，班上的纪律就会越难维持。但是，现在他不敢，制度不允许，他不会蠢到去触碰红线；家长也不同意，他不想因为家长的一个电话而受处分；现在的学生，见识的东西太多了，不知道他们会采取怎样的极端行为，他不想悲剧出现……再有十来年就退休了，慢慢应付吧。
　　 靳力老师看着九千的母亲，眼睛红红的，很肿。靳力老师又看看九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九千，老师不骂你，也不打你。就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老师就行了。”
　　 九千点了点头。靳力老师心平气和地说：
　　 “你知道你妈得的是风湿心脏病，这病气不得，你为什么总要惹你妈生气？告诉你吧，我母亲也是风湿心脏病，在我五岁半的时候死了。你想你妈死？想你妈早点死？”
　　 九千摇摇头。
　　 “现在，我姨妈他们还在笑我。在我母亲死了之后，他们问我：‘妈死了好不好？’我当时的回答是好，妈死了就再也没有人骂，没有人逼我去扯草，捡柴了。当时，我是不是说了这样的话，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六岁就踩着凳子上灶台，做饭，洗完。没有妈教，我不会炒菜，不会折叠衣服，很多东西我到现在都不会。看见你们有妈，有妈爱着你们，管着你们，教着你们，我真的羡慕你们。哪想到你会……”
　　 靳力老师摇着头，说着“不可理喻”；然后停下，静静地看着九千。九千的眼睛红红的，有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你听田心的？他父母好好的，没病，你的母亲一样吗？你真这么蠢？你妈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爸是能干人，每年挣的钱不少。你妈死了，给你找个后妈，你爸挣的钱还能给你吗？你又这么不争气，你爸巴不得你早点自谋生路，他还会把钱给一个败家子？你爸还年轻，他和你后妈完全可以再生一个……”
　　 九千母亲的眼泪又大颗大颗地滴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衣服。靳力老师拉开抽屉，拿出擦眼泪的纸，递给九千，说：
　　 “去，帮你妈把眼泪擦了。”
　　 九千擦着母亲的脸，母亲趴着老师的办公桌上，放声痛哭起来。靳力老师的泪水也被逗引了出来。九千抱着他母亲的肩膀，轻轻摇着，流着眼泪对母亲说：
　　 “妈，你别哭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做了。我知道错了。”
　　 等九千的母亲哭够了，靳力老师说：
　　 “九千啊，该学的学。你的双手是拿来孝顺父母的，不是用来杀害父母的！我说的你能听懂吗？”
　　 九千点着头。
　　 “你看你现在的身体……和那抽大烟的有啥区别？不但学习没有弄好，连身体都受伤害了。”
　　 正说着，下课铃声响了。田心一伙跑到了办公室门口，嬉笑着，说闹着。九千看着他们，大声喊道：
　　 “滚开！老子不跟你们玩了！”
　　 “什么？你敢拆老子的台，不怕老子收拾你！”田心站在办公室门口，指着九千说。
　　 靳力老师突然起身，一把抓住田心，猛一用力，把田心拖进了办公室，然后又一用力，办公室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靳力老师指着田心，呵斥道：
　　 “你刚才说了啥？再说一遍。”
　　 田心看看关上的门，看了看办公室里的人，除了九千母子，就只有靳力老师。他有点害怕了，他战抖着声音说：
　　 “老师，我是开玩笑的。”
　　 “你开玩笑，我不开玩笑。”
　　 靳力老师拉开抽屉，拿出手机，播放录音，他快速拉到刚才田心的说话处，田心他们刚才的嬉闹，刚才和九千的对话，在寂静的办公室，很清楚，很响亮。田心没有想到靳力老师会来这一手，他怔在了那里。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茫然，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害怕。
　　 “你太可恶了！我不想用这样的语言来评价我的任何一个学生。这是你逼我的。我一次又一次地给你路走，你是得寸进尺。真的以为我们害怕你那些‘这法那法’？走，到学校去！让学校看看你对同学的威胁恐吓。去见见学校的法制校长，他是派出所的副所长。”
　　 田心还是愣在那里，不说话。
　　 “我就在这办公室里给你几耳光，踢你娃几脚头，你又能把我怎么样？信不信，不信我们实验一下。”靳力老师说着，举起了手。九千母亲赶紧起身，拉下了靳力老师的手：
　　 “靳老师，熄熄火。都是孩子，都是闹着玩的。”
　　 “把手给我伸出来！”过了一会，靳力老师命令着田心。
　　 田心伸出了手，手很小，手指细长，很嫩。
　　 “你这手就用来拉着同学陪你玩游戏？就用来强迫同学，威胁同学？”
　　 田心摇摇头。
　　 “田心，你别逼我。我真的不想你走上歪路。你要打游戏，你就一个人打，不要拉着同学打，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你今天的话，我给你留着。我暂时不上交，也不传出去。我记住你说的，你是未成年人。但是，记住，你的双手是用来干正事，干好事的，不是用来祸害人的。请你保护好你这双手。你的手太嫩了，老师不忍心打。走吧，回教室去。”
　　 田心弯腰敬礼，说了声“谢谢老师”，转身开门，慢慢走出了办公室。办公室外，挤着学生，看见门开，他们轰的一声散开了。靳力老师长长地出了口气，庆幸今天终于没动手。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躁了，脏话越来越多了，有时很想动手打人了。他也预感到，他在把自己逼向危险的路。
　　 “老师，你还是把那段录音删除了吧。”九千看着靳力老师说。
　　 “为什么？”
　　 九千不再说话了。靳力老师也不再问。
　　 九千母亲走出校门，苟文的爸妈又来了。靳力老师蜷在竹椅中，他很疲惫，很累。他无力地看着苟文的父母。苟文的父亲说：
　　 “刚才见你在处理学生问题，就没来打扰。有个事情得麻烦靳老师！”
　　 “什么事？”
　　 “手机！”
　　 “说吧，咋回事？”
　　 苟文的母亲说：
　　 “昨天晚上，苟文九点钟就上床睡了。十点左右，他爸上楼去看，他竟然在铺盖窝中耍手机，玩游戏。”
　　 “他的手机是哪里来的？”
　　 “他怎么也不说。昨天晚上，他父子俩干了一架。今天早晨，也不来上学。他婆婆总是在骂，在护短。”苟文的母亲没有回答靳力老师的话，而是讲述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靳力老师起身，走到教室门口，在上课老师的喊声中，苟文走了出来，他看着靳力老师说：
　　 “啥事？九千的事与我无关。”
　　 靳力老师没有说话，只是朝着办公室门口挥挥手，苟文朝办公室门口走去。
　　 苟文站在三个大人面前，就像一根瘦削的木柱立着。小子好像天天在长，已经高出靳力老师半个头了。
　　 “苟文，你娃成绩一直不错。你是能上国重高中，能上重点大学的。为什么和田心裹在一起？”靳力老师没有说手机的事情，苟文不知道靳力老师喊他进办公室的原因。听了靳力老师的话，他更糊涂了。他看看靳力老师，看看他的父母，茫然地呆立着，不说话。
　　 “你是一只鹰，能飞很高的。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一只麻雀？你是应该在高楼大厦中工作搞研究的，为什么要让自己在竹林中飞？田心不想升学，你也不升学？田心说将来打游戏挣钱，你就信了？田心说你们将来搞网络直播，你就当真了？”
　　 苟文还是不说话。
　　 “你回答老师呀，你是哑巴？他就这个德行，随便你说什么，就是不搭理。”苟文的母亲着急地说。
　　 “手机是咋回事？又是借的同学的？借的谁的？”靳力老师问。苟文还是不说话。
　　 “不说就算了。想玩，就回家玩，不想玩了，想读书了，给我打个电话。”
　　 不说话。沉默。
　　 “手机是新的，是他自己买的。”苟文的母亲说。
　　 “哪来的钱？”
　　 “前天卖耳子的钱，放在抽屉中，少了一千。”苟文的父亲说。
　　 “有出息了。今天可以偷父母的，明天呢？是谁给你出的馊主意？告诉我，为什么要买手机？昨晚是咋回事？”
　　 沉默。不说话。
　　 “那好吧。靳老师错了，你爸妈都错了！去，把书包背上，回去耍！”
　　 苟文站着不动。靳力老师用力往办公室外推着苟文。苟文人高，但是像藤条一样，靳力老师稍微用一点力，他的身体就往外办公室外滑去。
　　 到了办公室外，他还是站着不动。靳力老师径直朝教室走去；没隔多久，靳力老师就提着苟文的书包走回了办公室，把书包往苟文父母面前一放，生气地说：
　　 “拿走吧。他不想读书……我很开通的，不强迫他，你们回去吧。”
　　 苟文父母坐着，没有起身。靳力老师伸手扶着苟文父亲的肩膀，像赶人一样说：
　　 “走吧，走吧。我这里不欢迎苟文。”
　　 八
　　 苟文父母站了起来，提起了书包，走出了办公室。
　　 “究竟是读书还是回家？”办公室外，苟文的父亲说。苟文的父亲比苟文略矮一点，但是比苟文壮实。
　　 苟文不说话。
　　 “不说，就走吧。回家反省一个星期再来。”靳力老师说着走出了办公室，就要往楼下走。
　　 “靳老师！”苟文喊了一声。靳力老师没有理睬，继续往楼下走。
　　 “靳老师！”苟文又喊了一声。靳力老师站住了，重新回到办公室。苟文也跟了进去。
　　 “手机怎么来的？”
　　 “街上手机店子买的。”
　　 “哪来的钱？”
　　 “我爸妈的。”
　　 “都是他婆婆迁就溺爱的。我们说文文偷了钱，他婆婆还护短，说‘偷你们的咋没偷我的’，每一次都是这样。”苟文的母亲说。
　　 “为什么急于买手机？”
　　 “玩游戏。”
　　 “游戏对你这么重要？为了玩游戏，竟然偷父母的钱？如果父母的钱偷不了，你又想咋办？”
　　 “没想过。”
　　 “现在想吧。”
　　 苟文沉默了。
　　 “昨天晚上咋回事？”
　　 “我和我们的团队正挑战强敌，我父亲突然收的我手机。只要我不参战，我们那个团队就彻底完了。所以，就扑倒我爸身上抢手机，他们就说我和我爸打起来了。”
　　 “你们的游戏团队？谁是负责人？”
　　 “田心。”
　　 “偷家里的钱买手机，玩游戏，也是田心鼓动你的？”
　　 “嗯。”
　　 “咋你们不结成一个学习团队？游戏真的比你的学习重要？田心不学，你也不学？田心我可以放他一马，你希望靳老师放你几马？”
　　 “不放。”
　　 “为什么？”
　　 “放了，我的学习就完了。”
　　 “知道学习重要，还要加班加点玩？”
　　 “手机，放学后你们去找卖家退。”
　　 “他会退吗？”苟文的母亲说。
　　 “苟文是未成年人。这种贵重物品，苟文是没有购买权力的。他敢不退？”
　　 苟文回到了教室。靳力老师在后面跟着，他刚走到关着的后门处，就听到了同学们在教室里的喊声：
　　 “田心玩完了。你的手机团队要被靳哥给拆解完了。”不少学生都称呼靳力老师为靳哥，为什么这样称呼，靳力老师没有去追究。有些学生当着他的面喊，有些学生背着他喊。
　　 “这个靳哥真没劲！看来，我得想办法，让他变乖一点，少插手我团队的事情。不然，我这王还怎么荣耀？”
　　 “你娃吹牛吧，提劲吧。当心靳哥收拾你。”
　　 靳力老师悄悄走进了教室，向田心走去。田心还在那里吹牛提劲。看到靳力老师的同学都呵呵地笑起来，田心还是自顾自地说着。靳力老师站在了他的面前，一把搬过他的头，对视着他的脸。
　　 田心的脸红了一下，很快恢复了正常，他笑着说：
　　 “说笑的，说笑的，别当真。”
　　 “你也会说笑？你有不当真的？你究竟想把这个班的同学带到什么路上去？”
　　 田心尴尬地笑着，不说话。
　　 “告诉我，你采用什么办法让我变乖点？你想给钱让我整容吗？”
　　 “老师，真的开玩笑。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嘛。”田心说着，就往人群外挤去。
　　 “站过来！”
　　 “老师，我上厕所，憋不住了！我待会投案自首。”田心说着，就往教室外跑去。
　　 “你们给我记住，我遭遇不测，首先就找田心。”
　　 “老师，没那么恐怖。”田心的声音消失在了楼梯上。
　　 太累了，好像肚子里的东西被人取走了，好像腰杆没有了骨头。一回家，靳力老师就倒在了床上。靳力老师的床是硬板板床，自从腰肌劳损出现之后，他就再也不敢睡软床了。躺在床上，他把一个硬枕头塞在后背下，慢慢放下身子。腰杆往后弯在硬枕头上，发出一阵顿挫的痛，然后就是一阵畅快。他把枕头移到肩膀下，然后慢慢往髋关节处移动，这样塞垫一遍身子，经受一阵阵顿挫的痛，身子变得轻松起来，好像刚才身体里缺失的东西，又安全恢复了。
　　 刚把“按摩”做完，靳力老师的电话又响了，是苟文父亲的。
　　 “苟文不让退手机。一到家，就拼死活命要手机，不给手机，就不吃饭，不看书，不做作业。看着他不吃饭，他婆婆又开始骂起来，还说不给她就上街去买……”
　　 靳力老师“哦”了一声，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有这样的婆婆“保护”着，他还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