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三个人皆无功而返，连马俊山的人毛尾也没见着。三百块，全队存款三分之一还拐弯的钱，就这么不声不响打了水漂。郑小平心疼之余，更多的是懊悔。放走马俊山这个偷鸡贼，已是犯罪，又害得生产队三百块打了水漂，更是罪上加罪。郑小平犯下的罪，群众可以饶恕，郑小平自己无法饶恕。当然，柴疙瘩也不会饶恕。柴疙瘩不仅不会饶恕，还赖上了郑小平，死死地咬住了郑小平，三十多年都不曾松过口，弄得郑小平哭笑不得无可奈何。柴疙瘩当了两年队长，因工作上老拖后腿，也被大队支书曹子成摘草帽一样摘了。被摘了队长的柴疙瘩，一个华丽转身，成了流西河乃至整个峡口县有名的上访户。柴疙瘩先是到乡里县里，而后市里省里，最后还跑到了北京，就差没到联合国了。柴疙瘩上访，不为别的，为的还是那只正下蛋的老母鸡。马俊山偷了柴疙瘩的老母鸡，郑小平放走了马俊山，马俊山跑了，柴疙瘩自然要找郑小平。找多了，找烦了，郑小平说，我给你一只，两只，中吧？柴疙瘩斩钉如铁地说，不中！冤有头，债有主。柴疙瘩要郑小平把马俊山找回来，由马俊山赔。我柴疙瘩要的不是鸡，是理！柴疙瘩不要鸡，郑小平就没了招儿，只能眼睁睁看着柴疙瘩到处告他的状。
　　 几年前，柴疙瘩去了一趟北京，得到了高人指点，乡里花了一万多块把他接回来，他提出要组里给赔鸡。那个乡干部不摸根底，满口应承了，可等柴疙瘩把帐一算，傻了眼：按一只鸡一年下五十个蛋算，五十个蛋孵出五十只鸡，五十只鸡，每只鸡每年下五十个蛋，五十只鸡下的蛋再孵出鸡，再下蛋，再孵鸡，就这样，鸡下蛋，蛋生鸡，三十几年下来，要下多少蛋，要生多少鸡？柴疙瘩说，不知道吧，回家慢慢算去。那个乡干部一连熬了几个通宵，也每算出个子丑寅卯，只告诉郑小平说，若真有恁些鸡，撒出来，能把整个丹阳市的庄稼叨光。郑小平说，妈那个屄，上球弄恁些鸡，柴疙瘩百分之二百疯球了。结果，柴疙瘩没疯，差点给郑小平弄疯了。
　　 郑小平抽完那根烟，吐出最后一个烟圈儿，把烟屁股在条凳腿上拧灭。然后，去了一趟卫生间。
　　
　　 7
　　 火车跑得飞快。郑小平有好多年没坐火车了。
　　 当兵那年，郑小平第一次坐火车，一个县的新兵蛋子全挤在一个闷罐子里，汗臭，脚臭，狐臭，让人透不过气。那时候，火车很慢，走走停停。一旦停下来，气味就陡然增浓，几乎让人窒息。复员时，郑小平坐了直快，虽不再是走走停停，但也不如现在的快，从新疆到家，整整五天五夜。车厢里依然是人山人海，气味熏人。现在这火车，那才叫快，车厢里人也没那么挤，气味也没那么熏人，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香水味。郑小平抽了抽鼻子，确定是淡淡的香水味，而且这种淡淡的香水味好像在哪闻到过。在哪闻过呢？流西河的女人们是不擦香水的，可郑小平是很少外出的人。郑小平吃劲儿想，几乎绞尽脑汁想了好一阵儿子，才想到是在支书李金鼎家。
　　 那是跟柴疙瘩干架的第二天，郑小平吃过早饭去找支书李金鼎。流西河有句顺口溜：早上饭，九点半。这就是说郑小平去的时候，已是十点多了。李金鼎住在黄楝树，与皂角树隔着一个庄子。黄楝树的黄楝树早就没了，树疙瘩也早叫人劈光了。李金鼎的小洋楼就坐落在原来长黄楝树的地方。黄楝树没了黄楝树的标志，人们仍叫它黄楝树，只是在遇到外地人问路的时候，会说：顺着流西河走，看到一个两层小洋楼，那就是黄楝树了。郑小平不用问，径直去了。郑小平敲了敲门，少顷，门开了。开门的不是李金鼎内人，而是一个与李金鼎内人长得很像，却又比李金鼎内人年轻鲜活漂亮的女人。门一开，这种香水味扑面而来，直逼郑小平指头粗的鼻孔。后来，郑小平才知道，那个年轻鲜活漂亮的女人是李金鼎的小姨子。
　　 郑小平进到院子，见李金鼎正在摆弄一个造型很美的树桩盆景。李金鼎头也没抬说，瞅瞅我这玩意儿，胜不胜城里大玩家玩的玩意儿。郑小平不懂盆景，却装得像行家一样琢磨了老半天，说，我瞅着比电视里的都强一百倍。郑小平有点拍马屁，话一出口，自己也有点惊讶。
　　 李金鼎的院不算很大，院子两侧，靠墙摆着许多各式各样的盆景，树桩的，假山的，花草的，树桩是从奶头山的沟沟坎坎上挖的榔榆、黄荆、松树之类；假山是奶头山上的叶岩石或蝙蝠洞里的水锈石拼铸的；花草有奶头山的野花，更多的是从市场买的或向人讨的。大门两侧的墙角，一角堆着一些未经加工的奇石，图案各异地杂在一起；一角种着笔竹，翠翠的一丛。笔竹旁，一株鸡蛋粗的葡萄藤斜斜地爬起来，在四根被裁成一般高的水泥电线杆子撑起的棚架上铺展开，形成一片绿荫。棚下，一个硕大的山石，扎在土里一般，石面平平的，展展的，看上去很像一艘航空母舰泊在那里。四周放着五个屁股大小的石头，略微平展的石面被磨得油光发亮。郑小平对住一个，吹了吹，才坐上去。今儿，郑小平特意穿了喝茶衣裳，做好了跟李金鼎一起去乡里的准备。李金鼎继续侍弄着盆景问，头不疼了？郑小平说，邻居毗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斗恁深的拽扣，日后咋球佫和？放球算了。放个球！派出所是你开的？李金鼎嘴上这么说，郑小平走后，还是给派出所打了电话。
　　 柴疙瘩本应在派出所住十天半月的，郑小平表示不追究，李金鼎又说了情，就被放了。柴疙瘩在派出所的套房里住了一天一夜，准确说是在套房的墙角里蜷缩了近二十个小时，也就是流西河说的近十个时辰。当然，柴疙瘩还可以在套房九个平方的自由空间里自由自在地踱一踱步子。派出所的套房是一间屋子从中间隔断做成的。前边是民警们值夜班住的地方，靠墙放了一张席梦思单人床，床头放了一个破旧的老式桌子。套间没有窗子，有些黑，柴疙瘩刚住进去的时候有些不习惯。柴疙瘩在黑地里摸了一遍又摸了一遍，套间里除了墙，还是墙。柴疙瘩什么也没摸到，就大失所望地坐在墙角里。
　　 柴疙瘩现在真的跟蛰伏的小动物刚醒来一样，急需找点可以果腹的东西喂一喂自己。在镇子上的时候，柴疙瘩看到过一个卖小吃的铺子，可布袋里一个钢镚也没有，只好咽咽唾沫继续走。现在，路边什么吃的也没有。柴疙瘩有点后悔，后悔在镇上的时候没有抹下脸向人讨一口吃的。这时候，郑小平骑着那辆紫红色的宗申摩托窜到了跟前。郑小平说，刚接到电话，赶紧来接你。知道你饿，拿了俩馍。郑小平说着从车篓里取出用报纸包着的两个白面馍。柴疙瘩饿虎扑食，一手抓住一个，张开本就硕大的大嘴，狼吞虎咽，噎得脖子老长。郑小平又取出一瓶矿泉水递过去。柴疙瘩也顾不上说话，仰起脖子就是一大口。柴疙瘩吃得噎住了噤儿，见郑小平想说什么，便抢了话头说，啥也别说，你把马俊山弄回来，咱俩就算扯平。郑小平说，正想跟商量这事，我脱不开身儿，你若肯去找，组里给你开钱。柴疙瘩说，人是你放走的，找人是你的事，与我球不相干！郑小平本想用这种办法把柴疙瘩支开，使征地的事好办点。没想到这办法在柴疙瘩这儿不好使，郑小平还是决定自己找。
　　 郑小平闻到的香水味，来自对面的那个女人。郑小平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那个散发香水的女人，想找个话头搭讪，一时又找不到，习惯地轻轻吧唧了吧唧嘴巴。也许是旅途的困顿与乏味，也许是那女人看透了郑小平的心思，竟主动与郑小平搭讪，大哥是去深圳？郑小平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呢？那个散发香水的女人叹口气说，儿子不争气，跑了，估摸着来深圳了，就出来找找。郑小平问，孩子多大了？那个散发香水的女人说，读八年级，也就是初二。郑小平问，他爹呢？他爹咋不来找？那个散发香水的女人说，离了，要了孩子，又不管，简直就是个人渣！那个散发香水的女人说到前夫，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一般。一日夫妻百日恩。郑小平每每看到电视剧里这样的情节，总觉得有点假。现在，郑小平有点相信“爱之深，恨之切”这句台词了。那个散发香水的女人说了自己去深圳的缘由，郑小平就觉得不说说自己有点过意不去，便说，我也是找人，一个发小，跑三十多年了，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讯。那个散发香水的女人问，咋跑恁长时间？郑小平把自己放走马俊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末了说，群众是想把人找回来，给大伙儿一个说法，大伙儿要的是个理儿。家丑不可外扬，郑小平没说柴疙瘩鸡生蛋蛋生鸡的事。那个散发香水的女人说，大哥说得是，恁多年，不说赔东西，总得还大伙儿赔个不是，你找得对，找的不光是人，是理！蒸馍还蒸屉气呢。郑小平说，你说现在的娃儿们，不学好，净学害，不给老的争气，咋也不让老的省心？两人正说着，列车员推着手推车儿过来，边走边有板有眼地吆喝：盒饭——桶面——饮料——面包——火腿肠。有人问价，就停下车儿，停住吆喝。问过，买过，收好钱，车动，人动，吆喝声就又响起来，依然是有板有眼的：盒饭——桶面——饮料——面包——火腿肠。列车员推过来时，那个散发香水的女人要了两个盒饭两瓶绿茶，递给郑小平一份。郑小平上车时只买了桶面，没买饮料，也没带杯子，现在正渴着，可钱被他装在了内裤的口袋里，无法掏出来。郑小平嘴上推让一阵儿，还是接了过来。
　　 吃过饭，车厢里，灯亮了，车厢外，天黑了，继而渐渐响起了鼾声。郑小平与那个散发香水的女人又聊了一阵儿，觉着有些困，掏出手机一看，已过零点，便说，打个盹吧。于是，两人便各自闭了眼休息。
　　
　　 8
　　 郑小平在深圳的街上找了三天也没找见有果说的那个公司。郑小平感到有些累，找了一个树荫凉坐下来。在流西河，郑小平整天爬坡上岭，挑柴挖地，也没觉出累，在这溜溜平的大马路空手溜达，咋就这么累呢？郑小平掏出烟，刚刚点上，一个老太太就走了过来。公共场所严禁吸烟，罚款五十！郑小平一听，噌，蹿起来，兔子一样跑了。老太太在身后，哎哎哎地叫着追了一截儿，见追不上，只好嘟囔一句，作罢。
　　 深圳虽不算大，但也顶几个县城，要命的是公司多如牛毛，一栋大楼就是一谷堆公司，更要命的是许多公司还在一些背街小巷里。不能这样盲目地找，郑小平决定给有果打一个电话，弄清那家公司的确切地址。这也怪自己做事马大哈，没问清就来了。郑小平掏出手机打过去，筷子兄弟立马唱了起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就像天边最美的云朵，春天又来到了花开满山坡，直到筷子兄弟停了唱，电话小姐说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暂无人接听，有果的声音也没出来。郑小平再拨，一连拨了三次，有果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问，啥球事，忙着呢，快说！郑小平问，你说的公司在深圳哪儿？有果在那头说，我就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也不拿指头蛋儿想想，眼见马上就要关门大吉了，谁会瞎眼把单子给我。
　　 郑小平被有果一炮打了四十五里，一下子瘫坐在路沿石上，许久没能起来。既然来了，就再找找，兴许瞎猫真能还碰见个四老鼠。郑小平坐够歇足了，起来继续找，找过一道街，再找一道街，找过一条巷，再找一条巷。傍晚的时候，腰里的手机叽溜叽溜响了两下，有信息进来了，郑小平掏出来一看，是那个散发香水的女人发的大哥，快来火车站，我的包丢了。郑小平看过信息，第一感觉是遇到骗子了。
　　 那年，柴疙瘩去省城，半路遇到一个女的，跟自己很聊得来。那女的说女儿在东北读大学，出车祸住进了医院，自己要赶过去护理。柴疙瘩听说那女的是第一次出门，又摊上这样不幸的事，便十分热心地给她说了许多注意事项。譬如如何看好自己的行李，特别是钱包之类的贵重物品；如何防止上当受骗；如何签票转车；如何避免乘黑车被宰，等等等等。临下车时，两人还特意互留了手机号码。柴疙瘩出了火车站，刚找到公交车站牌，兜里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那个女人的，摁下键就听那女的在哭，泣不成声的样子。柴疙瘩在手机里劝了老半天，那女的才住了哭，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给女儿治病的钱被偷了。柴疙瘩挂了手机，忙向那女的说的地方跑去。柴疙瘩远远地看见一堆人，并听到了那女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柴疙瘩拨开人群，把那女的拉到一边。柴疙瘩接着又劝了劝，那女的仍哭得泪人似的，煞是可怜。自古英雄多怜香惜玉，英雄救美佳话频传，现在美人就在眼前，美人正在落难，怎能不让我们的英雄柴疙瘩大动恻隐之心。于是，英雄柴疙瘩果断作出决定，倾囊所有，把自己仅有的一千多块人民币，全部塞到了那女的手里。那女的自是感激涕零，就差没双膝跪地叩仨响头了。那女的爱意十足地问，大哥把钱都给了俺，你咋办？柴疙瘩英雄气十足地说，别管我，救女儿要紧，我自有办法。在省城，柴疙瘩举目无亲，能有啥办？柴疙瘩说的办法，是他惯用的办法，也是屡试不爽的办法，就是到信访局去，随便反映一个村里或乡里或县里亦或亦村亦乡亦县的问题，关键是末了必须说一句：不行，我就上北京！话要说得铁死，让信访局的人看到你解决不好誓不罢休的坚定决心。那女的听了，似乎有些放心地走了，走了一段儿，还回过头来，向柴疙瘩妩媚一笑。这让柴疙瘩十分受用，心里美得啷哩里个啷起来。第二天，柴疙瘩死乞白赖从信访局弄来三百块钱准备买票回家时，在火车站又看到了那个女的。那女的仍然瘫坐在人堆儿里，哭得和昨天一样撕心裂肺泣不成声。柴疙瘩这时候方才醒悟，上了这死婆娘的当了。柴疙瘩立马气冲霄汉，一个箭步蹿上去，一把揪住那女的头发，正要左右开弓教训一下那个女骗子，自己刚扬到半空的手臂被人死死地钳住。一个男人嗡嗡地质问道，这女人多可怜，你咋敢动手！紧接着便是一阵劈头盖脑的拳脚相加。等柴疙瘩在满身的疼痛中醒过神来，一伙人早已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