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不孝有三(中篇小说)
家宝父女走后没多会儿,四丫头就搀着儿子过来玩。那孩子带了个玩具汽车,一会儿就跟成成玩熟了。忙珍拉了张凳子叫四丫头坐。她说:“你来得正好,我也正想去找你呢。这向时,我跟你家宝哥愁煞格。你看你们家多好,儿子也养了,还在外面发了财。我们家虽然也有了后代,可眼前背上了这么多的债哪年哪月还得清?”
“我跟所根也谈到过你家现在这情况,他说,靠在家里种几亩田是没法余下钱来还债的,不如也叫家宝哥跟我们出去。正好我们开了春要到那边去换一条大一点的船,他如果想出去,我就把这条旧船先借给他用些日子,等做出钱来再给我点船钱。我今天过来,就是来问这事的。”
“好是再好没得,就是你说的这条路怕的我们走不通,你想想,你们家里有嗲嗲奶奶,把三个丫头照顾得好好的,我跟家宝出去了,孩子丢把哪个?虽说成成可以带上船,凤丫头明年初中毕业了也可以一起上船,但总不能让秀丫头连小学也上不成吧?还有最要命的一条是家宝根本不是弄船的料,你是知道的,他连小船都不会撑,哪能到潮水河里去弄大船?”
“这倒也是啊。他拿了半世笔杆子的人肯定吃不了那种苦。”
“我想问你个事,昨天在听二瘌子说,过了年他要跟人家出去打工,种的你家的田不想继续种了,不晓得曾跟你家说过?”
“说过了,说让我们在麦收后找下家。怎么啦,你想种?”
“我跟家宝商量过了,没得旁的赚钱的法子,只能多拾点田种。如果不曾有人接手,等他家收了麦子由我家接过来栽秧。”
“这个没事,我还愁找不到人种呢。不过,你家现在就有五亩多田,再加上我家那七亩多,凑起来就有十二三亩了,怎么种得过来?而且家宝哥又没干过农活,靠你一个人,能行?”
“这主意就是家宝想起来的,他叫我打听哪家有田要让人代种,他说:‘我还不曾老得做不动,做农活又不是绣花,大不过我从头学起。’”
“你真想种,不要你贴粮,只要替我家把田亩的上缴款缴掉就行了。”
“这个哪行?人家贴多少,我家也贴多少。”
“也没贴多少,以前二瘌子家是一亩田一年贴一百斤稻,你家接过去,我真的一斤稻都不要你家的。我也巴不得你早点把欠人家的钱还清了呢。”
“这么说,我也一年称七百斤稻给你家做口粮。”
“肯定不要,说起来你别骂我轻狂,这几年,在江南吃惯了粳稻米,不想吃家里带过去的籼米。不多说了,说好了,我叫二瘌子家收了麦把田交给你家。”
忙珍晓得,所根那人一天到晚只是死做,家里是婆娘当家,四丫头答应了,这事就成了。
十一
那一年,宋家宝家栽了十亩田水稻,另外还种了三亩棉花。那时农业机械化的水平还很低,当年生产队里也只有一台手扶拖拉机和一条抽水机船,现在已经作价归了机工个人,为群众服务时按面积收耕作费。因此,只有耕作和灌溉不需要用人工。除此而外,像收割、脱粒、栽秧等大宗农活还全是靠最原始的体力劳动。家里有三四个大劳力的人家也只能种十多亩田。家宝家只有一个忙珍是干惯了农活的大劳力,但她也没干过男人干的重活计,家宝只能算是个半劳力,大女儿凤莲初中毕业后没考高中,倒也不是要她回家帮种田,她成绩不好,自知考也考不上,但那丫头才刚学做农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可想而知,这一年,家宝夫妇过的是什么日子。
分田到户后的这些年,农民都是将自己的田一年种两季庄稼,冬天种小麦,秋熟栽水稻或者种棉花。种麦栽秧的田平时农活不多,最忙的是收种季节。种棉花最吃工,平时也闲不下来。一过了春节就要预先整好棉花苗床,过些日子就要忙着制棉苗钵子、下种、苗床管理。麦子收割后要抢睛天将棉花苗一棵棵地移栽到大田里。接下来就是灭茬、翻土、除草、施肥,到秋天还要剪公枝、摘顶心、拾棉花。因此,种棉花的人家要从早春一直忙到寒冬。这么费工的庄稼为什么还有人家种,就是因为它是经济作物,一亩棉花收成好时能抵两亩水稻的收入。
春天,庄上人听说他家拾了所根七亩多田,还准备种三亩田棉花,都觉得他家是财迷心窍,不自量力,想发财想疯了。有人说:“以前种了五亩多田,到农忙时还要村里派人去帮忙,今年不会有人去帮他了,肯定要把田种荒掉。”对此,家宝心里也没底,心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忙珍比他有信心,她说:“别愁,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种了半世的田了,又不是没做过,当年在生产队里,我一天割过一亩半田小麦呢。”
那年春节一过,他们就有条不紊地忙开了。先是准备棉花苗床、耕翻水稻育秧的秧池,接着又购买种子和育苗用的塑料薄膜。忙珍就像是大集体年代的生产队长,家宝反面像一个刚下乡插队的城里人。
幸好,这一年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成,水稻收成不错,十亩田收了六千斤稻,那时候的一亩田能收到六百斤就算是高产了,在大集体时连四百斤都收不到。美中不足的是,因为管理没跟上,棉花收成很不理想。这里霜期早,要得棉花收成好,重要的一点是做好苗期的田间管理,促进棉苗早发,而那时节正好忙着割麦栽秧,哪抽得出空来给棉花田间苗、除草、追肥?等到全家披星戴月把十亩田水稻栽下去后,棉花田里已经长满了茂密的杂草。本来是一亩棉花的收入是应该抵两亩水稻的,但事与愿违,这三亩田的收入还不如水稻,家宝夫妇想靠棉花收入来还掉一些债的计划也落了空。
这一年,宋家宝算得上是脱胎换骨了,原来白白净净的身子晒得黑不溜秋的,他本来个子就不高,现在走路时又习惯地佝偻着腰,就像是个种了一辈子田的老农民。不过还好,他们算是闯过了第一关,虽然没能达到预期的结果。如果棉花收得好,满打满算应该能还掉一千元的债,现在他们用卖稻的钱只还掉了四百元,相当于他在乡政府领到的两个多月工资。
第二年夏收夏种时,他们遇到的困难要比第一年大得多。头一年所根家的那七亩多田是人家收的麦,麦后才丢给他家种的,这一年,他们要在不长的时间里抢收完十三亩麦子,还要将这些田栽上秧苗,其中有四亩地要移棉花苗。虽然家宝经过了一年的“培训”已经由“二流子”变成了一个半拉子庄稼人,但他始终没学会割麦割稻,去年五亩地小麦,忙珍一个人割了五天,现在的麦子长势好,密度高,不像大集体时容易收,那时麦子长得稀稀拉拉的,产量也只有现在的一大半。如果今年还是由忙珍一个人割,一天不歇气也要割半个月。常言道:割麦如救火,割稻慢慢挪。意思是说小麦一旦成熟便要迅速抢收,如果延误时机遇上梅雨季节,就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麦收前,忙珍就叫家宝新买了三把镰刀,他想让凤莲学着帮她割点儿,去年麦收时,她就想学割麦了,忙珍说:“今年就算了吧,你不曾做过,这点麦我割得起来。”后来就让她在家里烧饭洗衣裳。其实,丫头已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如果不上中学,应该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女劳力了,就是不晓得她能不能吃得下苦。家宝说:“今年我也要学着割,人家男人割得比婆娘快,我就不信学不上。”忙珍说:“你就别八十岁学吹鼓手了,假如凤莲能帮我割点儿,你是有活计做的,割起来的麦把要挑上船再运到场头堆上岸,够你忙的了。”
他们家种的那十三亩麦子中有四亩田大麦,大麦的成熟期比小麦早一些,是准备留着后茬种棉花的。他们先是忙着收割完大麦,将棉花苗移栽过去,那九亩地的小麦也都“顶刀”了。有一块五亩多的小麦田离庄子有三里多路,他们计划先将那远处的割上场。开镰的那天,家宝夫妻起了个大更头,忙珍先是煮了一大锅米粥,接着又摊了几锅子涨饼,这些不光是全家人的早饭,还要带一大盆粥下田去当中饭,这么远的田,中午一般都不回来,带一些米粥和涨饼下田,既能充饥又能解渴。还在上小学的二女儿秀莲已经放了忙假,正好让她在家里照顾成成。在忙珍煮早饭的当口,家宝在月光下磨好了几把镰刀,他以前不会磨镰刀,在大集体时,忙珍用的镰刀都是家宝老爸磨。
天色大亮时,已经吃过了早饭,他们将秀莲叫醒了照应了几句话后便下田了。家宝挑着两大捆捆麦把用的草腰子,忙珍也挑着一副箩筐,里面放着粥盆、面饼和镰刀等杂物,另外还特地带了一块磨刀的青砖和一个装满开水的暖瓶,这是特意为凤莲带的,他们夫妻俩早就习惯了在田里干活时喝河水了,怕凤莲适应不了。
早晨的天空碧净如洗,没一丝云彩,田野里缓缓刮着西南风,昭示着这将是一个晴热的好天气。
十二
他们计划花三天时间,将这远处的五亩地小麦割好装运到场上。头两天三个人一齐割,第三天家宝即使能割也没功夫割了,他要借船挑麦把。
一上午的进度还真不慢,忙珍一马当先,一个人割了一个足有半亩地的大畈子,家宝和凤莲两个人也割了一个畈子,让夫妻俩觉得欣慰的是凤莲那丫头还挺泼皮,身上穿的单褂裤被汗水浸湿了,鼻子塘里全是黑灰,割得比家宝还要快一些,初出茅庐能有这样的表现也算是出手不凡了。
中午饭是在田头上吃的,要不是那里有一棵不大的野楝树,他们就要在烈日的暴晒下喝粥了。吃饭前家宝和忙珍先下河洗了个澡,凤莲只是在河边上洗了把脸。粥是冷的,出了许多汗的人喝下去很受用,像是在大热天里吃的冷饮。带来的涨饼上面爬了好些蚂蚁,凤莲一块没吃。
吃过饭后,家宝要到河边上磨镰刀,娘俩在树荫下歇气。正午的太阳大发淫威,偶尔有一阵从麦浪上掠过来的微风,吹在人身上也是热烘烘的。时令虽然才刚过了芒种,却让人有了酷暑难当的感觉。
等到家宝将几张镰刀磨好了,忙珍就起身走向麦田,她说:“你们再歇会儿,我先去割。”凤莲也跟着从地上站了起来,突然她觉得腰里像是灌了铅,直不起来,忙珍怜惜地说:开始学割麦的人都这样,你再在地上直躺下来抈会儿腰。”家宝说:“我这腰眼也像个称勾子,也要躺一下”。于是父女俩便仰面朝天并排躺在树荫下,虽然那棵树的树冠不大,正午时分的荫凉有限,只能遮到两个人的上半身,腿子还在太阳下烤着,但他们还是觉得平躺在地上真舒服。
没过多会儿,家宝就从地上拗起了身子,他想,不能躺,一躺下就想睡觉,他当了那么多年的机关干部,睡午觉已经成了习惯,他如今是个道道地地的农民了,决不能容忍那种坏习惯死灰复燃。凤莲看到他拿起了镰刀,也艰难地爬起来,弓着腰一步步地向麦田里挪过去。
虽然下午的时间还要比上午长一些,但家宝父女俩合作割的那个畈子却没能坚持割得到头,还是临晚时忙珍割完了一个畈子后帮他们抄的头。虽然这样,忙珍心里还觉得挺满意,她想,如果明天还能割这么多,后天她一个人就能割完,让家宝跟人家借一条船,父女俩就能将麦把全部运上场头,不过,她有点担心凤莲明天会吃不消。
幸好,年轻人恢复得快,凤莲死死地睡了一夜觉后,感觉腰部轻松了许多,第二天又大步流星地跟他们一起下田了。
到了田里后,他们发现足足有一个畈子的麦把不翼而飞,显然是夜里被人偷走了。这事情让他们觉得特别蹊跷,分田到户的这些年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偷田里的麦把。忙珍急出了眼泪,为了解气,骂了许多难听的话,家宝说:“算了,省省力气吧,偷的人又听不见。”家宝晓得,这是个查不出来的悬案,家家都在割麦,把这点麦把混到自家麦把里,哪个认得出来?事情发生了,只能自认倒霉。
这一天没昨天热,虽然还是万里无云的晴天,但田里有点儿野风,割麦的人能直起头来喘口气。凤莲的状态比昨天还好一点,割得比家宝快得多,这让忙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收工时,家宝说:“我今晚不回去了,中午还有吃剩下的两块饼,我就当夜饭,万一再被人偷去些,我们不是白吃苦了吗?”忙珍说:“这样怕不行,不回去你睡哪儿?夜里肯定要冷,你身上只穿了单褂裤,而且上面全是淌汗结成的盐霜,大忙才开始呢,千万不能将人弄倒了。”她要家宝先回家洗澡吃晚饭,然后再和她一起带条薄被下田。
“这样好是好,就是我们两个人都要多走六七里路的一个来回,而且,你明天还要烧早饭带中饭,再说,我也跑不动了,在这里睡到天要亮时就回去吃早饭,借船来拿麦把,你别担心我会挨冷,我用麦把堆个小窝棚,人拱到里面可能还嫌热呢。”听他这么说,母女俩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家了。
这边,家宝先光着身子下河洗了把澡,上岸后,湿身子被一阵风吹得直打战,毕竟还不曾到夏天,他只好穿起赃衣裳忙着先用麦把堆个庇护所。然后再到河边上舀了一大碗水,钻进去吃“晚饭”。虽然那两块中午吃剩下的涨饼已经硬得难以下咽,但他还是就着冷水和咸菜吃得津津有味。
田野里万籁俱寂,月亮还没升起,夜空中繁星点点。不远的地方有一处乱坟葬,那里长满了荒草和芦苇,不时会从黑森森的阴影里闪出几点暗红色的鬼火,上下跳跃,飘忽不定。家宝不相信鬼神,再加上他太累了,一躺下便沉沉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