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那世界,有一匹黑马(小说)
响午吾连山、吾言东、吾言西从生产队上收工回来。吾言中低着头对父亲说道:“爸,我下午要去学校报到,再读一年初三!”
吾连山到一边放下手上的扁担,干咳了两声,没有回答吾言中。吾言东与吾言西埋怨了几句。吾连山坐到一边板凳上开了口:“俺家里没钱,你娘有办法替你借到学费,你去试一试,以后你要是再考不上不能怪我了!”
言东、言西让父亲开了口,也只好默认了。吾言中嗯了一声,就到厨房中将菜拿到桌上,等父亲抽了烟,上了桌,他才盛上饭,坐到下首扒着。
吾言中吃了两碗饭,到房间中收拾着书包。自从考试结束后,他还没有收拾过,一些旧书、旧作业本也塞在书包中。吾言中将没用的书与作业本,搁在家中,背上书包,到堂屋见母亲与父亲还在桌上吃饭,叫了声:“爸、妈,我去了!”吾连山冷笑一声,补了一句:“再考不上别怪这怪那了!”
“去吧,妈信你!”龙青欣回过头,回答着吾言中。
吾言中跨出门,外边赤热炎炎,知了声铺天盖地罩向大地。
一眨眼就进入了第二年初中升高中考试了。
吾言中经过三天考试就背着书包回到生产队劳动。要考初中专的学生还在学校里继续复习,准备迎战初中专。吾言中决计考上国内知名大学,争做一代杰出的物理学家,他对物理有着惊人的感悟能力与创新能力。吾言中回到生产队,队上早稻已经开镰了,吾言中天天跟着一群少年与妇女割稻。
那天黄昏,吾言中从田里上了田塍,与几个社员往河里奔去。他们一身烂泥,要好好地洗一下。吾言中跑到河边,脱掉长裤、衣服,将衣裤丢在岸边,冲到河中游了起来。有些少年雀跃着,欢叫着。吾言中却不喜欢说话,绷着嘴唇,咬着牙,他潜下水,又浮上水面,吐出一股水雾,就见常老师挑着一担粪桶从一边过来。吾言中就要扭头钻进水中,常老师在岸边对大家说道:“我们大队言中考上县一中了,他考了全县第四名!”
吾言中嘴角上掠过一丝笑,夜幕里没有人发现他脸上露出的微笑,这一切在他的预计之中,不过博得全县第四名他自己没有作这方面打算。第几名都不是重要的事,而是他迈出了人生第一步,接下去会异常激烈,但他喜欢激烈的搏击,他要在搏击中,展示出自己,让七里岙人看看,吾言中是个什么样的人,让他们看看人的风彩。
吾言中无心畅游了,匆匆上了岸,将那条旧裤子踩了几下,绞了水,与衣服一把抓了,就往牛栏坞跑。
吾言中跑到家,家中亮着灯,却不见母亲,也没有母亲与父亲的声音。吾言中估计父兄可能去水库里洗澡了。
吾言中大叫了声:“妈!”
龙青欣在屋后赶一只走失的鸭子,骂着那鸭子晚了还不知道回家,笨死了。吾言中跑出去想帮母亲赶一下,母亲已经将鸭子赶进后边一间小房间里,又将门锁上,要吾言中先吃着,长长的一个下午,早就饿了。吾言中附到娘耳根说道:“妈,我考上了,第四名!”
“第四名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第一名!”龙青欣笑斥着兴奋不已的儿子。
“我是全县第四名!——”吾言中解释道。
十
夏天很少有雨水,来了也是一阵子暴雨,很快就放晴。可那天傍晚下起了雨,到第二天早上也没有停,生产队里就停了工。
吾言中吃饱早饭就坐到房中,看着窗外的雨丝,忽然感到自己学业要受挫,他脑信息波中突然冒出这一信息,让他心情沉了下去。他刚刚准备看书,就听到父亲对母亲说:“我去狐狸尾巴上吃顿饭,中午就不要等我回来!”
“回来吃晚饭不?”母亲龙青欣问了句。
“天要下着雨,就在他那边住一宿,天没有雨要回来出工的!往后老三上了高中,更要钱花!”父亲回答着母亲。吾言中听到父亲出了门,站了起来,立到窗下,看着父亲撑着家中那把油纸伞,从门口走过去,父亲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上衣,汤布随意地挂在肩上,那条烟杆挂在脖子上。
吾言中望着父亲的背影从门前小坡上走下去,很快就只有一个雨伞顶了。那伞顶也在雨丝中消失了。
吾言中眼前就是不断的雨丝。
狐狸尾巴上离七里岙不远,就隔个田畈。田畈中的道路弯弯曲曲,说是五里地,走起来比一般的五里地还远些。田畈让一条从东向西的小溪划成了两半。去狐狸尾巴上可以过一条水桥,那条水桥这边是渠道,那边也是渠道。水桥上有一格格的横档供行人过桥。
吾言中看着父亲走了,一下子没有了看书的心情,他转到大门口,看着天空中的雨丝。两位兄长吃了早餐就出去了。他们已经在生产队上物色着自己将来的对象,乘早娶回妻子,独立门户。母亲管不下他们。这个家没有父亲真有可能乱了套。
吾言中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一问题,他一直讨厌父亲,原来父亲在家中也有其存在的价值。
吾言中怔怔地看着天空中的雨丝。
傍晚牛栏坞里几户人家瓦背上开始升起炊烟。龙青欣也开始做晚餐,见吾连山还没有回来,她在厨房中发着牢骚:到了外边又不知喝了多少酒,醉在外面不知道回来。
狐狸尾巴上那个人是吾连山的好友,吾连山年轻时曾外出做过活,在外头碰上那人,两人由于同乡就相互帮衬着,结下了友谊,一直有着来往。吾连山长时间没有去,那人会托信过来要吾连山去一下,或者他过来一趟。吾言中也认识那人,是个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的汉子,说话大嗓门,也好偷堂客。
夜色降临时,龙青欣要三个儿子先吃晚饭,不要等了。吾言中兄弟三个就上桌吃晚饭,而龙青欣到门口看着,埋怨着:出去了就不知道回了。她埋怨了几句,也回到家中吃晚餐。
龙青欣坐在桌上边吃边埋怨:“说过雨停就回的,这时候还不回,明天赶不上出工,又要扣工分!”
这一天晚上吾言中一家人没有等到吾连山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吾言中就与两个兄长上生产队劳动。午间收工回来,龙青欣与三个儿子说道:“你爸还没有回来,弄个人去狐狸尾巴上看看噢,到底是怎回事!”
吾言西应着母亲:“他要回来自己会回来的,这么大的人,又不是小孩!”
“是要弄个人去看看,言东、言西不去,我去好了,爸喜欢喝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吾言中说了句,吾言西又抢着说道:“你要么说下午不想出工了,想出门玩半天,就说玩半天,过几天你到学校里,天天有得玩!”
吾言中看了看二兄,不知二兄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平日里父亲没少宠爱他。而吾言东瞪着眼睛说道:“这么大的人,就是喝醉了酒,也会回来的,他就是想在外边偷懒一天!没有什么好看的,他会回来的!”
吾言中见两个兄长反对出去看看父亲,只好低着头,不再说什么。正当他们兄弟三与娘吃着饭,门外传来了队上看水员的叫声:“连山死了,连山死了!”
那一声“连山死了!”钻进吾言中的家中,将他家石头房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得让人难以呼吸,似乎要将他们母子四人凝固进空气中。吾言中第一个冲出大门,冲站在路上,背着锄头,光着脚板的看水员问道:“伯,我爸怎么了?”
看水员正回答着别人,听到吾言中的问话,才明白最要紧的是报给吾言中一家子。他回过头来对吾言中说道:“你爸死了,死在水桥过来的渠道里,你们快去将他的尸体抬回来!”
吾言东跑出门,狂叫道:“我不管的,他死活我不管,一生一世不顾自己的家,不顾儿子死活!”吾言西出了门,呆立着。龙青欣坐到门口的石头上,仰天哭喊了几声,这是乡下人的礼俗,家里死了人,要是没有一个人哭上几声,那人来生会做哑巴。
吾言中要言东将房门板脱一块下来去抬父亲的尸体。吾言东叫喊着他什么也不管!龙青欣哭了几声,站起来,吩咐吾言中去将堂伯吾连水叫过来。吾言中就要跑过去叫堂伯,堂伯吾连水与妻子黄麻子已经跑了过来,他们后边还跟着堂兄吾言明。吾言明出师做木匠,这一天刚好在七里岙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将吾言中家后边一扇小门板脱了下来。吾言明一肩扛到肩上,在前头跑了起来。吾言中跟着堂兄跑。吾言东与吾言西也跟着。后边跟上许多本家男子。他们从山坡下一条小道上跑过去,到前边转向田畈里的泥巴路,两边的稻禾有些已经收割了,插上新一轮的秧,有些还没有收割。
太阳热辣辣地烤着田畈中已经成熟的稻禾,稻叶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声音。一只田老鼠,慌张地钻进了一边的稻田里。
吾言中看见那座水桥,心跳加快了,他希望不要出现父亲的尸体。他的目光很快碰到了已经横在渠道里父亲的背影。渠道里的水不过大腿般深,不可能将人淹死。吾连山也是颇识水性的人,可是他横尸在吾言中的眼前,横尸在吾言中的世界里。吾言中冲到水渠中,扑上去,翻过父亲,他还想救起父亲,让父亲的生命行走在阳光下。吾言中看到父亲一张已经让水浸泡得浮肿起来的脸,就知道他已经无力救起父亲了。吾言中不顾一切地将父亲的尸体,捞到岸上。他从水渠中爬到父亲的尸体边,跪了下去,泪水忍不住哗哗地流。吾言中知道父亲这一走,他已经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难以预计的无数个灾难在等着他。他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路会通向何方。
吾言中趴到父亲的尸体上号啕大哭!
十一
吾言明喝着后边站着的本家兄弟,骂道:“一个个站着干什么,弄两个人将言中驾回去!弄一个人过来,与我一起将叔叔抬回去!”吾连水要儿子先别慌乱,吾连水上前,点了一刀纸,三柱香,哭叫道:“连山兄弟,我们回家!安安心心地回家!”吾连水用两张黄裱纸将吾连山的脸盖了起来,又用一根红丝线将那黄裱纸捆扎起来,才要儿子与吾言东将吾连山抬了起来,走在前头。一支队伍跟在后边,往牛栏坞那片小山坡上移动。按照七里岙的礼俗,死在外边的人不能扛回家,也不能抬回村上,只能停尸在村后的山坡上,在山坡上搭建灵棚。
吾言明与吾言东抬累了,让后边两个兄弟换着抬。
大家将吾连山抬到山坡上,吾言中谢了堂兄弟们,要他们回去歇一歇,他在山坡上看着父亲。
吾连水要吾言东与吾言明赶紧搭建灵棚,他找电工临时拉一盏灯过来,白天就由言中守着,晚上再安排人守夜。他们安排好,就先下山了。
吾言中独自立在炎热下,守在父亲的尸体旁,看着一身水淋淋的父亲,看着脸已经被盖住的父亲。苍蝇嗡嗡地往这边飞过来。吾言中折了两支松枝扫着那些苍蝇。他看见几只蚂蚁往父亲身上爬去,又弯腰将那蚂蚁捉开。父亲最后身影又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是父亲活着最后的身影,而此刻父亲躺下了,连一只苍蝇也无力赶开。
吾言中看着父亲,似乎一下子领悟了生与死,看穿了生与死。可他头脑中一片模糊。他忽然想到父亲与爱花婶,想到父亲将一缸年糕倾到地上,扛起水缸就往爱花婶家里走去。父亲还有几个情人。父亲的笑声又响在他耳中,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这一生就是吃喝嫖赌,我吃过、赌过,嫖过,值得了!”
吾言中看着一身水淋淋的父亲,父亲刚刚出门时无法料到会以这一种方式回到七里岙,七里岙这片山坡上留下父亲不少身影。父亲小时候也常常在山坡上与儿伴们捉迷藏,父亲少年时就在山坡上将一个少妇压在了身下,他说那时他第一次见识了女人。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女人的奶子,女人的身子在月光下将他整个人迷醉了。他们还光着身子在山坡上躺了很久。父亲还与莫爱花在山坡上,在月色下做过那事,父亲说没有比在月色下、山坡上抱着女人更有滋味。
吾言中看到自己的手臂上停着一片苍蝇,他挥动起双手,赶开苍蝇。山坡下有人上来,吾连水走在前头,他手上提着祭盒,后边是言东、言明、言西与几个本家侄子。他们扛着搭建灵棚的晒席,桔梯,后边有人扛着八仙桌,板凳。那些人到了山坡上,苍蝇又呼啦一下飞开了,连爬到吾连山身上的蚂蚁也滑了下来,它们也害怕人将它们给灭了。
旁边一群后生搭建着灵棚。吾连水将一只破面盆放到吾连山尸体边,点上烧纸,要吾言中不要让纸熄灭,要不断地添加。吾言中嗯了声,接过伯父手上的纸,往破面盆里的火中丢去。旁边有人将一箩筐担的纸搁到吾言中的身边,又将一条板凳放到吾言中屁股下,要吾言中坐下。
吾连水点了三柱香,给吾连山嗑了三个头,叫了声:“哥,替你换上一套衣服,你好上路,你一路走好!”吾连水说着在几个上了年纪人帮助下,将吾连山靠了起来,脱下吾连山的湿衣服、湿裤子。吾言中看到父亲那条命根子,那条命根子就是他的根,就是他的来源,它在尘世间焦渴着,却永远无法得到满足。
吾言中脑海中忽地问自己这一生究竟要追求什么?刁老师、白老师以他们自以为是的公正伤害了自己。他很想证明自己,可他必将面对辍学。
吾连水给吾连山换上了衣裤,又让两个后生将木板抬到两条棺材凳上。棺材凳是专门用来搁棺材的,矮矮的,棺材搁上去,人可以钻进去那样的高度。七里岙死了人,尸体转到棺材里,要钉上棺材盖时,家人要跪着,将头钻到棺材底,帮死人顶着天,天就压不下来了。